第二章 【002】
第二章【002】
王主膳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默念了好幾遍“必定不是糖醋排骨”,隨後才慢騰騰地去看姜翹的神色。
姜翹的菜品他知道,明明他們都以排骨入菜,她怎的一點也不擔憂?
送餐的宮人進入庖屋,依次放下餐盒。
王主膳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第一盒裏的炸酥肉只動了一兩口的樣子,第二盒是姜翹的涼拌三鮮,比炸酥肉用得多些,但勝負之分不明顯。
有人手快,直接把最後兩個盒子打開——
只見顏色紅亮的糖醋排骨零散地裝在食盒裏,金盤子也彎了一角,很顯然是被掀翻過後又被宮人匆忙處理掉;
而另一盒響鈴糯米小排,連湯都沒剩下!
送餐的宮人說:“太子殿下喜歡這道菜,用了一小半,餘下的賞給身邊的宮人了。”
如此,誰勝誰負,一目了然。
有機靈的宮人去喊來尚咸伏的乾兒子孫給使,孫給使早就等得不耐煩,草草打發了王主膳,隨後又囑咐姜翹等明日尚咸伏來找她,便匆匆離去。
姜翹優雅地拎起茶壺,倒了一杯花茶,雙手奉上:“給使心如明鏡,卻是如此。”
次日,姜翹被叫到庭中的涼亭,案上已備好茶點。
“尚給使忒促狹,人多的地方,哪裏能沒有些矛盾?”
她沒理解錯的話,尚咸伏的意思是她接下來一個月還算尚食局的人?理論上只要不犯大錯,太子左春坊那邊是無權把她逐出皇城的,最多就是趕回尚食局繼續當差?
“只是,”尚咸伏接下茶,淺淺呷一口,“真不知姜主膳後來又願意一試,是發自內心,還是只為避免禍端。”
“看得出,姜主膳的處境不大好。”尚咸伏眯着眼睛調侃道。
“什麼由頭打發出去的?”姜翹詫異道。
言下之意,便是怕活沒幹好,真被趕出去。
尚咸伏回了禮,又囑咐幾句,這才離去。
姜翹行叉手禮,隨後恭敬落座。
直到見了宋如羨,她才得知,王主膳和高主膳已經離開尚食局了。
尚咸伏並未直接回答:“如此,即日起,姜主膳便負責太子殿下的暮食,若殿下歡喜,一月後再去掖庭局調契書也不遲,有任何需要可以跟應給使說,應給使跟着殿下,是最細心的。”
“說是品行不端,肅清宮闈。”宋如羨悄聲說。
尚咸伏坐在一邊,道:“坐。”
王主膳氣得幾欲發瘋,姜翹卻回舍館睡了個好覺。
想來昨兒尚咸伏只是隨意扯個由頭,想阻止王主膳徇私,奈何王主膳一意孤行罷!
事情很快就在尚食局傳開了,姜翹去庖屋的路上,遇上許多人盤問,她不願意應付,借口忙碌混過去。
姜翹站起身來,鄭重行禮:“給使明鑒,若非擔心丟了飯碗,兒本是不在意就職何處的,左不過是為聖人效勞。如若離了宮,才是最丟臉面。”
姜翹有幾分訝異。
尚咸伏打了個哈哈,揭過這篇,又慢條斯理地說:“其實,昨日姜主膳說得也有理,尋常孩童也比不得咱們葷素生冷不忌,更何況是太子殿下。”
“勞煩給使垂詢。”姜翹雙手交握,再深深鞠躬,做了個長揖。
姜翹點點頭,便不再在意了。
“倒也有一事要與你說,”姜翹正色,“若我去了典膳局,你可願跟着?”
姜翹要去典膳局,肯定要帶個自己熟識的幫廚。
再者,王主膳和高主膳倒是走了,但少不了其他人看不慣她,若她不在尚食局,有人把對她的怨懟撒到宋如羨頭上,這樣的連累着實讓她愧疚。
“姜主膳自是聰慧的,既不嫌棄兒粗苯,兒怎好推拒。”
宋如羨是幫廚,許多手藝都仰賴主膳,雖說姜翹年紀小,她卻也拿姜翹當半個師父對待,因此分外恭敬地行禮。
此事談妥,趁着陽光正好,二人收拾了鋪蓋,搬去典膳局舍館。
見過了典膳郎,又經由胡胥吏擬寫文書蓋章,姜翹二人便可順利住下來。
此時典膳局的庖廚們正閑着,典食們指導幫廚做一些備菜或腌制的工作。
姜翹在院內張望了一下,便有幾個小姑娘迎過來,打頭的娘子叉手:“娘子便是姜主膳罷?”
“正是,今日我將要為太子殿下準備暮食,特來請教典食們。”姜翹回禮道。
“那姜主膳隨奴來,其餘自便。”
“多謝,稍後便不耽誤小娘子做工了。”
姜翹被帶入庖屋,大多典食對她的態度不冷不熱,面色各異。
當中有個面善的男人笑着站出來,與姜翹客套一番,廢話說夠了,姜翹才問起太子的口味。
原本她想問太子身邊的應給使,但又擔心應給使離不了太子,請不動人,於是只能多從庖廚這兒打探消息。
興許是她態度謙卑,其他典食的神色緩和些,陸續加入討論。
姜翹不問不知道,原來太子殿下挑剔,已經趕走了許多庖廚,在場諸位典食也只在典膳局做工沒幾個月,太子殿下陰晴不定,大家都還沒摸透他的口味。
只是根據剩菜的量來看,隱約可以察覺,太子不喜歡過於甜膩的糕點,也不喜歡油炸的食物。
“那太子殿下喜歡什麼呢?”姜翹問。
最先跟姜翹說話的那位傅典食道:“卻也不少,有黃魚豆腐、紅燒鯉魚、佛跳牆,也有黃酒燒鴨、板栗雞、三鮮羊湯……總之海河魚蝦皆有,禽畜牲口不忌,味型雖不統一,但都有湯湯水水,太子殿下常常會將主食浸在湯汁里。”
姜翹沉吟片刻,又問:“太子殿下是喜歡潤口些的食物?”
“倒也未必,乾果與糕點也是吃的,雖不大喜歡炒菜,卻吃得下涼拌,但涼拌又不是每一種都喜歡,讓人摸不着頭腦。”趙典食補充道。
姜翹記在心裏,猶豫片刻才問:“冒昧地問一句,殿下`身邊奴僕眾多,按說口味這等小事,總該了解得一清二楚,即便有不確定之處,也可以問殿下,怎的如今卻知之甚少?”
傅典食苦笑道:“姜主膳有所不知,每每有人詢問太子殿下,殿下便不肯作答,有時追問得緊了,連筆墨都丟出去,久而久之,也就無人敢問了。”
姜翹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沒有把一肚子的疑問拋出來。
寫字不肯,為什麼不用手語?宮人問不出,皇帝怎麼不管兒子?問不出就不管了,是不是過於荒謬?闔宮上下所有人的大腦溝回都填平了?簡直有病!
但這些話未免太僭越,自然是不能說的,姜翹只好先謝過眾人,打算慢慢再探究真相。
申初二刻,姜翹叫上宋如羨,一同去庖屋。
已知信息雜亂,姜翹只能暫定了十道菜,更多的部分交給其他庖廚發揮。
尚咸伏提過一嘴,說她可以吩咐典膳局的典食,配合她完成她所需的菜品,故而十道菜並不全由姜翹掌勺。
斟酌一番后,姜翹決定親自動手做一道鍋包肉和一道鯽魚湯燉豆腐,前者口味酸甜非常開胃,後者可用於試探太子對燉菜的喜愛緣由。
暮食當值的庖廚陸續到來,姜翹把自己的想法說完,就將菜單寫出來,交給他們自行分配。
此事如平地驚雷,哪怕上午還維持着表面和睦,現下眾典食也都紛紛冷了臉。
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調任過來也就罷了,若是還能干涉典膳局的庖廚們做什麼,確實看起來手伸太長。
必然有人不服氣,姜翹心裏明鏡兒似的,只是現下也不是立威的時機,甭管其他人服不服,總不至於在菜品上敷衍就行。
大半個時辰后,姜翹的兩道菜俱都做好了。
鍋包肉口感酥脆有嚼頭,那是反覆過油炸透帶來的獨特口感,湊近聞着也有近乎嗆人的正宗醋香,而鯽魚湯燉豆腐則是湯色奶白,仰賴紗布過濾魚骨,湯中沒有一點雜刺,口感又潤又鮮。
單獨盛出來一部分試菜,姜翹先嘗過,覺得滿意,才盛給其他人。
楊典食擅長白案,但舌頭刁,素日最擅長給人挑毛病。
然而鯽魚湯一入口,濃郁醇香就讓他欲罷不能!再嘗一口豆腐,滑溜溜地順着食道下去,燙得他吹鬍子瞪眼,卻一點也發不起脾氣——無他,如此美味實在少有!
豆腐和魚都很考驗功底,俗稱“千燉豆腐萬燉魚”,要口感上佳,還要入味得當,着實不易!
三兩口品嘗完,向來苛刻的楊典食竟帶頭道:“姜主膳實乃天才,小小年紀就烹得好魚湯!”
擅長湯品的趙典食也附和:“確是如此!”說罷埋頭就把碗中餘下的鯽魚湯燉豆腐吃完,縱使被豆腐燙得直縮舌頭,也沒好意思叫出聲來。
“鍋包肉也不錯!只能嘗一口可惜了!”不知是誰在人群中補了一句。
其餘人面面相覷。
所以這小丫頭壓在他們頭上的事情就這麼算了?
奈何這兩道菜無論如何也挑不出毛病,他們還能說什麼?
姜翹靜靜看着某些不服氣的人演默劇,一個個的五官生動,神色變化莫測,不失為一個樂子。
看夠了,姜翹照着她寫的菜單,逐個品嘗其他庖廚做的暮食。
能夠被選入宮中,手藝自然不賴,儘管還有可以進益的點,卻說不上不佳。
姜翹沒做評價,滿意地跟着打雜宮人一起把暮食裝入食盒。
趙典食瞧着氛圍還是有些許緊張,主動問道:“姜主膳怎麼忙這個?讓他們去做,您好生歇着罷。”
“我也跟去送暮食,瞧瞧殿下到底喜歡什麼。”姜翹說完,就跟上了送餐的隊伍,留下幾個大廚神色複雜地用眼神交流。
典膳局地處皇城左春坊,與東宮之間隔着一條橫街。
從偏門進了東宮,仔細驗明身份后,要先進東宮裏左春內坊檢查食物是否乾淨,又有給使來驗毒,最後才送到崇文殿——今日太子在崇文殿讀書,此時才下學不久。
送完暮食,姜翹等人就在殿外候着。
崇文殿一應擺設俱全,周圍十幾個人伺候,身量不高的太子坐在主位,興緻缺缺。
姜翹怕自己抬頭去看會太矚目,於是只耐心聽着動靜。
偶爾有餐具碰撞聲,但不像是多喜愛的模樣,直到傳來讓人安心的喝湯聲,姜翹才長舒一口氣。
須臾,有給使高呼“聖人至”,姜翹慢半拍垂着頭跟隨眾人行禮,並未見到皇帝的模樣,只聽得出好大排場,像風一樣壓過來,再發愣片刻,皇帝已經進入殿內,一群宮人才站起身來。
她可以聽到,皇帝小聲地問着太子一些問題,無非就是功課,順便還有“今日膳食是否可口”這樣的家常,但太子不聾只啞,聽得見卻無法作答。
很快有內侍送來紙筆,太子卻忽地丟下勺子,“叮”的一聲,連殿外的人都嚇了一跳,霎時,空氣彷彿凝住一般死寂。
“不急,待聞兒吃飽再說也好。”皇帝的語氣也有些訕訕的,想來是才發覺自己話多討人嫌。
但太子並不領情,一把就推開了桌上的筆墨,重新拾起湯匙。
瑟瑟來收拾筆墨的宮人眼尖地發現墨汁濺入湯中,忙道:“太子殿下,不可!湯中有墨汁!”
不等宮人說完,太子就煩躁地掀了湯碗,用以表達憤怒。
宮人被燙到,發出克制的叫聲,隨後“咚”地跪倒在地。
與此同時,門外的姜翹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低聲嘀咕:“你大爺的,不要浪費食物啊!”
料想中皇帝與宮人的對話並沒有響起,姜翹覺得腦袋頂上隱隱泛着涼意,下意識抬起頭來,正對上皇帝的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