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01】
第一章【001】
時值仲秋,秋老虎才過,氣候宜人,柔和的風繞過一道道宮牆,四下遊走。
尚食局院落很大,庖屋眾多,往日申時已經該有人來此準備暮食了,今日卻有所不同。
前院裏幾十名主膳聚堆站着,交頭接耳,直到今日暮食當值的主膳全部到齊,站在最前頭的矮胖給使才清了清嗓子,示意眾庖廚安靜些。
他用尖銳而洪亮的聲音道:“奉聖人口諭,因典膳局缺少賢能,命奴來擇一位主膳,調典膳局任典食,月銀與主膳同,若能合太子殿下口味,另賞五貫銅錢。”
此話一出,院子裏再次熱鬧起來。
大幾十號人議論紛紛,偏都壓着嗓子,極似蚊蟲嗡嗡聲。
站在隊伍末端的姜翹覺得吵鬧,不由自主蹙起眉頭。
本想為了那五貫銅錢毛遂自薦,但她聽聞太子六歲不能言,行動遲緩,性情暴戾,飲食挑剔,動輒掀桌,實在不是好伺候的主子,縱使她有的是對付小孩子的經驗,又有不俗的手藝,也不敢這時候跳出來當出頭鳥。
上輩子,姜翹就職於一家餐飲企業,老闆是難得良善的企業家,專門開設了公益部門,負責資助一些貧困地區的兒童,並為孩子們改善伙食。
在工作過程中,她免不了見識到性格比較獨特的孩子,任憑孩子是過於孤僻還是十分調皮,她都應付得來。
姜翹小小年紀接連晉陞,出盡風頭,平日言語間又從不客氣,得罪的人不在少數,如此下場卻也合理。
姜翹的視線越過人群,見說話的人是王主膳,不禁心頭一跳。
太子不是她從前能哄的那些小孩,一旦惹怒了太子,上一刻掉的是個餐盤,下一刻掉的就有可能是她姜翹的腦袋。
姜翹努力多年,用旁人可望不可及的速度成為了公益部門的主管,常常親自實地考察,根據當地人的口味,再結合食材價格與烹飪難度,設計出營養均衡的食譜。
見有人應聲,他板起臉:“細細說來!不過……此次聖人掛心太子殿下`身體康健,若是不能得殿下認可,需得驅逐離宮,你可想好了?”
尚咸伏上下打量了一下王主膳,從喉頭擠出聲來:“哦?”
尚咸伏並沒有戳穿王主膳的腌臢念頭,反而順着他的話說:“那便請姜主膳到前頭來。”
那男人恭敬叉手,道:“尚給使貴耳細聽——”
好不容易重活一回,雖然賺錢很重要,但命更重要。
她心中存着人人平等的思想,自知不會被封建社會馴化,卻改不了階級分明的現實。
姜翹快速掃了一眼眾人,最後目光定在得意的王主膳身上,不動聲色。
忽地,前邊有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見過給使,某有一人推薦,不知給使可願一聽?”
人群飛快分成兩撥,給姜翹讓出路來。
尚咸伏瞧着眾人嘀嘀咕咕的模樣,彷彿入宮時的規矩學到狗肚子裏去了,心中早生不滿。
只是穿越到陌生的架空古代社會,又是另一番模樣。
“這位主膳年方二八,少年人才,名為姜翹,給使可識得?”粗醬缸王主膳笑起來,臉上的肉堆成山包,渾然不覺尚咸伏把他的小心思看得門清。
姜翹慢慢冷靜下來,對那五貫銅錢的渴望也逐漸退卻。
果不其然,王主膳高聲道:“某與一位主膳共事,她入尚食局不過短短一年半,便得到過多次賞賜,想來定能解聖人憂愁。”
方才還可憐那倒霉蛋的主膳們,紛紛啞口無言——哦,姜翹啊,那沒事了。
在場眾人都知道,王主膳這是把人往火坑裏推,也不知誰這麼倒霉,得罪了這小心眼兒的粗醬缸。
姜翹不慌不忙地走到前方,這才看清尚咸伏的模樣。
尚給使面白無須,圓溜溜的小眼睛好似一對泡發的黃豆,嵌在又光又圓的發麵饅頭臉上。
眼睛小是小了些,但格外有神,他仔細端詳着規矩行禮的姜翹,連連點頭:“好!好!姜主膳快請說說,對此事意下如何?”
姜翹也不跟這個在皇帝跟前伺候多年的老狐狸玩心眼,半真半假地說:“謝給使,承蒙王主膳多言,兒願為太子殿下效勞。只是兒尚年輕,未必能與諸位主膳相較暫且不講,更要緊的是,兒為家中長女,父母雙亡,又無阿弟阿妹,並不懂得小郎君的脾胃能克化什麼,恐意外使殿下用了不合宜的膳食,若影響殿下康健,便是兒的罪過了。”
尚咸伏的臉色緩和些,覺得她這張嘴分外巧利。
她這哪裏只是擔心吃傷了太子殿下的脾胃?分明還在控訴王主膳好生不要臉皮,順帶哭訴自己身世可憐,被人欺負!
不等尚咸伏說些什麼,王主膳忙插話:“姜主膳未免過於謙遜,去歲聖人過壽,光祿寺向尚食局徵集兩道菜品,唯獨姜主膳得了重賞,豈會是那沒分寸的人?還是說,姜主膳有愧聖人,自省沽名釣譽?”
這頂“沽名釣譽”的帽子扣下來,姜翹可承擔不起,眾人心知肚明。
聽了這話,尚咸伏才記起姜翹是何方人物,眄視她,也不言語,待她回答。
姜翹背對王主膳,未曾回頭去看他的神情,只是懇切地對尚咸伏說:“王主膳言重了,若依給使之見,兒堪當此任,那定然是要儘力一試。”
選擇權又甩給了尚咸伏,他還沒惱,王主膳身旁的高主膳卻嗤笑一聲:“姜主膳好生圓滑,竟敢如此戲弄給使。”
這般針對實在太打眼,尚咸伏懶於點出來,笑眯眯地說:“既有爭論,不如你二人比試一番,若是贏了,便去典膳局就任,若是輸了……哼!”
他話未說盡,但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高主膳見狀忙噤聲,不敢再幫腔。王主膳乜斜他一眼,硬着頭皮問道:“給使以為,當如何比試?”
“不若一人做兩道暮食,送到東宮,看哪一道更得太子殿下喜愛?也是時候了,去準備吧。”尚咸伏說罷,囑咐身邊的乾兒子幾句,隨後先行離去。
院內的庖廚面面相覷,王主膳的臉色已經黑了下來,再看姜翹,她仍是寵辱不驚的模樣。
各自回到庖屋,姜翹一進門,她的幫廚宋如羨便迎了上來:“姜主膳可嚇死我了,在後邊我看得膽戰心驚。”
“還說呢,你當尚給使看不出有人在屋后看戲?也就是他不稀罕管這些。”姜翹說著,先挑了泡好的糯米遞給宋如羨,讓她蒸上。
她不覺得贏了就去典膳局當差算好事,但更不想輸給王主膳,本來她就因為年輕遭到許多非議,若是輸了,往後更無立足之地。
在不知道太子口味的前提下,姜翹不求出彩,但求味道普適,不易出錯。
既是兩道菜,那便一道燉菜,一道冷吃,避免太子下學太晚,吃不下豬油冷掉的炒菜。
用黃酒與鹽浸泡過的豬扇排已經逼出血水,斬成小段,再擦乾表皮的水分,這才下入鍋中翻炒。
鍋中不加油,先把排骨表面炒到變色,盛出備用,隨後才放足量菜籽油燒熱。
肉腥味漸漸散去,宋如羨方才切好的輔料被姜翹依次下入鍋中,當蒜片與干辣椒變色,蔥花、大料以及少許胡椒也爆香,便可以將排骨回鍋翻炒。
油脂使排骨的表面逐漸變成漂亮的琥珀色,遂加入清水,等待水沸。
燉排骨的做法太多,在現代也是一家一個口味的家常菜,姜翹做慣了,索性今日就按自己常吃的方法來,既不繁瑣,又出效果。
水沸騰后蓋上蓋子,灶火降下來一些,姜翹便去處理剛蒸熟的糯米。
“今日為何要準備糯米?”宋如羨好奇地問。
姜翹一邊把糯米飯攤開晾涼一邊說:“排骨抽出骨頭后,中間空着實在不美,總要有些東西填充。”
宮中規矩繁多,往日做給皇帝的膳食也同樣,不能見骨見刺,以免傷了聖人,造型全靠擺盤,對食物味道的追求,卻是次了一等。
在尚食局當值,姜翹做什麼都由不得自己,今日為太子準備暮食,倒是給了她發揮的空間。
糯米放到一邊,姜翹又取了前些日子她自製的油豆皮,切成一寸寬的長條,燒了熱油,熟練地夾着又薄又韌的油豆皮在鍋中涮了三個來回。
伴隨着讓人愉悅的“滋啦滋啦”聲,油豆皮微微變色,表面凹凸不平,像是膨脹起一個個泡泡,就可以收手,然後轉動筷子,卷一卷,就大功告成。
“這是……?”宋如羨也是頭一次見這樣的烹飪方式,眼睛都直了。
“響鈴卷,用來包糯米的。”姜翹解釋完,就示範給她看。
這響鈴卷並不寬,卷上一點點糯米,與排骨的骨頭差不多大小,倒也有趣。
宋如羨覺得新奇,很快就上手了,與姜翹一起把餘下的糯米響鈴卷卷好。
待排骨燉到脫骨,她們就將排骨撈出,把骨頭全都替換成糯米響鈴卷,然後繼續回鍋煲着,順便又扔了幾粒冰糖提味。
香味順着今日的微風傳遍整個尚食局,兩刻鐘后,響鈴糯米小排出鍋,姜翹又做的涼拌三鮮也大功告成,她一抬頭,才發現門外圍了許多人。
不知是誰率先開口:“姜主膳今日準備的菜品樣式新奇,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姜翹不用看就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從試菜的那份里分了一半給其他庖廚,隨後一同品嘗。
自己的手藝自己清楚,姜翹覺得滿意,便將兩道菜裝入花紋統一的金餐具里,再蓋上半球形的蓋子,而排骨那道菜的食盒下面,還單獨放了熱水保溫。
另一間庖屋裏的王主膳也完成了,遠遠地看過來,正與姜翹對視,臉色更臭了。
姜翹聳聳肩,一收回目光,就見一個幫廚笑眯眯地說:“如此別緻小排讓人驚嘆,姜主膳當真心思玲瓏。”
“是啊,肉的口感爛而不碎,香嫩紮實,當中被換掉的骨頭也不知怎麼做的,實在入味,稍稍一吮,還能嘗到濃郁的湯汁,妙極妙極!”
“好可惜我沒分到,但那冷吃也不錯,雖然爽口,卻不會過於沁涼,可是調了什麼濃厚的醬汁?實乃點睛之筆!”
“吃得出主料有蝦球與兔絲,卻不知最後那片狀的是什麼肉,口感極佳!”
誇讚聲不絕於耳,姜翹滿足地勾起唇角。比起對她的誇讚,人們誇食物本身的美味,更讓她覺得熨帖幸福。
“那涼拌三鮮,分別取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三種動物,早就做好的鹵燕、熏兔與新汆燙的蝦子經由簡單的調味,鹵、熏、煮帶來的三種味道巧妙融合,自然獨特。”待食盒被送餐宮人拿走,姜翹慢悠悠地坐到檐下,解釋給眾人聽。
擦洗灶台的工作有更低微的宮人去做,得空的庖廚們圍着姜翹取經。
姜翹知道他們更多的是在賭她能贏過王主膳,想站隊表態,未必心誠。
不過無所謂,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把要緊的東西說出去就好。
翹首以盼將近兩個時辰,才有宮人愁眉苦臉地帶着食盒回來,姜翹身邊的庖廚們都識趣地閉上嘴巴。
王主膳一聽到動靜就焦急地從庖屋裏跑出來,臉上的肉都跟着打顫。
他掃了姜翹一眼,氛圍緊張得針落可聞。
“可糟了,有一道菜讓太子身體不適,盤子都掀了,甚至傳了司醫呢!”打頭的宮人率先打破沉默。
王主膳慌忙問道:“那道菜是什麼?”
“是一道排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