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神魂罰
第三十七章神魂罰
◎他願意化作一朵雲,被她糅進骨血。◎
楚真真的眼一剎那睜得極大。
她回想起來,這的確是舊日裏曾發生過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小阮遼總是很不喜歡她。就譬如此刻,小阮遼紅着雙眼,嗓音冰冷地讓她滾出去。
不是幻覺,也不是心魔。他一字一句,分分明明地喊她楚真真。
小阮遼的神智並沒有模糊到認不出她。相反,他不僅認出了她,白皙冰涼的五指也再次揪住了她的襟領,而後狠狠地將她朝後一摜。
楚真真踉蹌地朝後跌去。
頭腦中的刺痛和昏沉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分明。深冬的溫度分明刺骨,她卻覺得皮膚浮起了熱度,整個人像是被架在火爐之上,正被一點一點地煨。
而小阮遼仍然盯着她。小少年容顏尚還稚嫩,吐出的字句卻如毒藤般,帶着寸寸倒刺鉤入她心頭。
“姐姐,你這樣處心積慮地接近我,一廂情願地覺得我未來會做成仙君,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你為我煉丹藥,采靈草,日日夜夜照料我,是覺得我會感謝你,將你當作菩薩般,淚眼婆娑地供奉嗎?”
有他娘劃出來的,也有他自己加諸其上的。
少女的背影纖薄,在簌簌昏暗的碎雪裏,顯得迷濛不清。
更厭惡這樣骯髒醜陋、臉面難看的自己。
“無論你幫不幫我,我都只會爛在泥里。我的道途不會因為你而變得更加平坦,我也不會因為你的施捨變得純良。”
小阮遼將衣袖掀開,垂眼看着白皙手臂上那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心底那股憎厭的躁意四竄。他分明無能、卑賤,卻又厭惡這世上的一切。
可是她做的一切,都是真心實意的在幫他。
小阮遼很平靜地說著,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實:“可是姐姐,我生來卑賤。那些□□和輕視,本就是我該受的。”
妖毒花的毒素使人冷熱不知,她一面覺得身上發冷,一面又覺得臉上的熱度炙烤得人頭腦發昏。
“如姐姐所見,我是個狼心狗肺,慣不會知恩圖報的賤種。你幫我這許多,我不僅不會記你的好,還會恨你。”
楚真真臉上火辣辣的,藏在心底的那點羞恥像被拎到了明面上,抖抖索索落出一地污。
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做的這些事,說的這些話,在小阮遼眼底會是這樣的不堪。
楚真真眼目漸漸變得模糊。溫熱的淚意流在臉上,她一言不發,轉身走出了院落,走進了風雪夜中。
即使她看上去行徑古怪,目的不明。
小阮遼眸光淡淡。他丹唇微動,眼角弧度嘲弄:“你沒有對不起我。”
他厭惡少女垂憐的眼光,也厭惡手中那把斑駁的鐵劍。
“只是我不知冷暖。你救我、幫我,和你唾棄我、虐打我,在我看來,殊無二致。”
鼓脹的熱意漫在眼底。楚真真咽下喉頭的苦咸,半晌,艱難地吐出一句話:“你恨我什麼?我哪裏對不起你了,阮遼。”
房內,小阮遼眼底倒映着楚真真的背影,須臾,他闔上眼。
一條條肉疤難看地凸起來,顏色和周遭皮膚迥異。
種種一切,都昭示着他令人憎惡的本質。
院外風雪肆虐,楚真真木然地攏緊了身上衣袖。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做這樣的夢。
楚真真渾渾噩噩地走在雪上,遠遠地看見了一塊巨石。於是她想起來,自己十七歲那年,被十三歲的小阮遼罵得滿臉淚痕,縮在這塊石下哭。
無論是什麼人,被這樣說,都會很難過的。
楚真真靠着巨石,緩緩坐了下去。她伸手朝臉上一揩,揩到了一手濕漉的熱。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居然還是會哭。
寒冷的北風刮在面上,颳得她臉皮發緊。楚真真感覺自己臉上的淚痕已經乾涸,一顆頭卻熱乎乎的,像發燒一樣。
身上很冷,分明是夢,雪融在身上的涼意卻徹骨。
楚真真自儲物戒中取出一件狐裘,披在身上,然後攏緊。身體很快暖和起來,她卻感覺四肢仍然冰冷。
妖毒花毒素流淌在經脈之間,麻木的疼從骨髓里泛出。楚真真揪緊了身上衣,她覺得經脈很疼,卻並不是那種無法忍受的疼。
偏偏疼意綿延不絕,時時煎熬着她。那種被擱在爐火上慢慢燉煨的感受再次裹挾了楚真真。
少女唇瓣被凍得發白,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許多事情。
她想到靈璣派上,與師兄師姐打鬧嬉戲的每一天。想到穿越之前,她的家雖然平平無奇,但總也能在冬至日裏讓她吃上一碗甜膩膩的湯圓。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蜷在冰天雪地里,頭腦被妖毒花的毒素刺得昏沉,還能聽見天道蒼老的聲音在催促她做任務。
天道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楚真真,阮遼現在心障程度很高,你快點回去安撫他的情緒。”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是你不想要早點結束任務嗎?你再不去渡化他的心障,往後的黑化值可沒有現在這樣好消除。”
楚真真抓緊了身上狐裘,她胸`前起伏兩下,極克制地呼出一口氣來。
她在腦內緩慢地反問天道:“你是天道,你這樣神通廣大,為什麼還要我去救阮遼?”
天道卻避而不答,只說:“阮遼才十三歲,你難道就忍心看着他走上黑化的道路,從此萬劫不復嗎?”
楚真真倔強地抬起眉,眼睛紅紅:“可我也只有十七歲。”
未來的仙君尚是年幼,需要她來拯救。可她自己年歲也尚輕,為什麼就要背負起別人的命運,就要做一個大公無私的救世主?
天道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他說:“楚真真,你是在推拒任務嗎?”
楚真真被妖毒花的毒素攪得心煩,也橫下一條心,硬邦邦道:“沒錯,你的任務我不做了。誰愛做就讓誰做。”
憑什麼任務者是她?
世界上那麼多人,就算未來仙君真的需要被拯救,又憑什麼是她來?
天道忽然沉默了一下。片刻后,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001號任務者,楚真真。”
聽見這確認她身份的語音,楚真真忍不住想要發笑。
她甚至還是001,是這個位面的第一個任務者。
“拒不推進任務進程,賜神魂罰。”
很早之前,剛剛接下任務的時候,楚真真就聽說過神魂罰。
這是天道用於脅迫她的手段,他說,如果不好好完成任務,他作為天道,隨時有權利對她降下神魂罰。
楚真真當時並不以為意。不過就是模擬撕裂神魂的苦楚罷了,熬過去就好了。
就算觸發了,她下次還敢。
直到她真正經受神魂罰,疼得崩潰大哭時,才知道神魂罰根本不是尋常人能受得起的。
夢境進展到這裏,楚真真頭腦當中才後知後覺的醞釀出了一點懼意。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飄飛的雪,背脊貼着崎嶇冰冷的石面,很有些恍然。
她一點也不想再經受這樣的疼了。妖毒花已經讓她頭腦昏沉、骨髓刺痛,而今還要生生受一道神魂罰。
楚真真茫然地睜着雙眼,因害怕接下來要經受的疼痛而微微戰慄着。
她到底是造了什麼樣子的孽,竟然要重回兩百年前,再受一次神魂罰啊?!
被沒頂的疼痛淹沒時,楚真真眼瞳空茫了一瞬。
太疼了,她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人體在劇烈的疼痛之下,會暫時失去知覺。而天道的神魂罰不同,無論你再疼,這具身體都不會對疼痛喪失分毫的感知。
天道施罰,痛苦直接加諸於神魂之上。
楚真真整個人顫唞起來。她滾在雪地上,死死咬着牙,才能抑住喉間將要溢出的痛呼。與此同時,淚幾乎是控制不住地自眼眶中奔涌而出。
灼熱的淚滴落在雪上,融出微小的孔洞,又很快被簌簌的落雪掩去。
楚真真背脊綳直,雙眼紅得像兔子。
某種不可言說的情緒轟然漫開,楚真真聲音嘶啞地哭起來。她哭得很用力,越哭,身體抖索得就越厲害。
她的神智幾乎要在這樣劇烈的疼痛之中崩潰。也只有在經受這樣的痛楚時,楚真真才終於明白人是多麼孱弱的一種生物。
只有在真正疼得無法忍受的時候,她才會像溺水的失足者一樣,偏執地想要抓住什麼。
任何東西都好,只要不那麼痛就好。
她想師父,想師門,想家,想一切曾經帶給過她溫情的東西。
楚真真雙眼模糊,蜷縮作一團,手卻惘然地前伸,五指空虛地握着。
肝膽俱裂之時,很突然地,她哽咽地抽出一口氣。
也正是這一口氣,令她嗅聞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一股清淺的桂香順着她的鼻腔,滲進她宛如被撕裂般的骨髓之中。
楚真真發著抖,眼淚不住地流下,伸手抱住了眼前模糊的一片白。
她不知道眼前是什麼人,她只知道她很疼。兩百年前疼,兩百年後依然疼。
她好像從來沒有長大,她的神魂脆薄得像一張紙,只要輕輕一觸,就會碎裂成片。
近處,阮遼長長的眼睫垂落。仙君修長白皙的手撫上少女的脊背,很緩慢又很輕地摩挲着。
他被楚真真死死抱在懷裏。楚真真的懷抱幾乎像某種鉗制,緊得他吐息都有些困難。
然而阮遼並沒有半分掙動。他只是很輕地去撫她的背,而後將渾身的力道和真元卸下,使身體和骨骼接近最柔軟的狀態。
他又伸出一隻手,擦去她眼下源源不絕的淚。
那隻手卻忽然被抓住。楚真真的眼淚仍然不住地往下流,卻聲音發顫地問道:“你是誰?”
在兩百年前,她受神魂罰時,並沒有遇到這樣一個人。
阮遼沒有說話。他輕輕將手抽開,輕憐地揩去她眼下的淚。
見人不回答,楚真真也沒有再問。她只是將懷裏的人越抱越緊,一邊抱一邊啞着嗓子哭,雙臂不休地顫唞着。
仙君任她抱着,在少女抽噎得喘不過氣時,慢慢地回擁住她。
楚真真終於聽見一句低啞的聲音。
“可以一直哭。”
“……對不起。”
在少女看不見的身後,阮遼的手亦在微顫。
那時候,他不知道真真這樣難受。
他願意化作一朵雲,被她糅進骨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