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劍氣
第二十五章劍氣
◎真真,你來尋我?◎
在明確了具體的任務要求之後,楚真真睜開眼睛。
面前是熟悉的場景,阮遼的偏殿。
依舊如她來時一樣,空空蕩蕩,空氣里漂浮着隱隱約約的月桂香。
很好聞的氣味,楚真真卻無端覺得不安。
方才天道的話還迴旋在耳邊。他說,阮遼心術不正,他擅自下鍾情蠱算計她,只是為了將她留在身邊。
楚真真不懂。如果僅僅只是為了挽留,他為何不能直接開口說,而是用這樣的手段呢?
況且……她從前教他那些清風朗月、慨然道義,他沒有理由不記得。
一瞬間,楚真真只覺心臟收緊。
她起身下榻,一步步走到門前,然後推開偏殿的門。
她迫不及待想要找阮遼問個清楚。問他為何如此,是因為舊時心障未除,還是有什麼不可說的理由?
楚真真推開門的手不自覺地微微發抖。她自修道以來,從沒懷疑過天道。
但這一刻,她動搖了。
只有那位璨若明珠、風光無限的明小少爺在這場屠戮中活了下來。
在明秋色十五歲之前,一切榮耀和桂冕,都跟不要錢似的加諸在他的身上。明家也一躍成為備受矚目的新秀世家,其風頭竟和當世的五大世家並列。
但一切,都在明小少爺十五歲這年翻天覆地。
葉佩鈺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她道:“你可知道,仙君出劍一事,已經在門裏傳瘋了。”
楚真真走在天玄門的靈玉道路上,絲毫沒有意識到門中已經沸反盈天。
楚真真走出了仙君的殿宇。此處地勢很高,而其餘門派駐地位於平地,所以她出去時,需要走下高高的靈玉台階。
明秋色拿的是龍傲天劇本,但走的並不是廢材逆襲流,而是生下來就順風順水,備受關注的少爺命。
許是她沉思太過,沒有看路,一下子便撞上了一個柔軟的物事。
在聽到這個劇情的時候,楚真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
正是她師姐葉佩鈺。
所謂天道之子,並不是天道這糟老頭的親生兒子,而是一個位面之中,身負天道氣運的人。
明氏滅門慘案,驚駭了整個九方界。
葉佩鈺道:“那你如今知道仙君在何處嗎?”
至於原因,則眾說紛紜。
楚真真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去了他殿中,然後受到靈氣滋養突破,突破之後,便尋不見他蹤影了。”
據傳,明秋色活下來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成功脫逃,而是因為那個屠他滿門的大妖,刻意留了他一命。
倘若真的心術不正,他又如何能登上那高位,成為那樣一個明月清風的仙君呢?
門被推開,楚真真步伐匆匆,一路行至正殿。
十五歲這年,以捉妖而名聞四方的明家被洛水妖域中的大妖聯合屠戮,滿門一百八十戶,僅僅一人倖存。
心中那種不詳的預感,在一瞬間達到頂峰。
大殿金碧輝煌,高座紗簾垂落,正中卻連一個影子也無。
楚真真這次的任務,是拯救天道之子。
天道之子不一樣。一個天道之子,就是這個世界的命脈。假如將一個世界比作一本書,那麼天道之子就是書里當之無愧的主角。
像阮遼這種仙君,雖然在位面當中也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他並不會像天道之子那樣,直接決定整個世界的氣運。
他十歲築基,十五歲便金丹,所展露的天賦讓整個九方界都為之驚嘆。
光潔瑩白的靈玉踏在腳下,少女走在其上,宛如踏足仙境。
楚真真又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她心中暗想:這事兒已經傳得這麼快了嗎。
楚真真心頭的不安越發濃烈。她放出神識,感知此處地勢,然後一間間殿宇尋過去。
在去往拯救天道之子之前,楚真真也在天道這裏知道了他的基本命數和信息。
沒有人。
她分明記得來時,宮裏還有不少仙侍。此時卻寂寥無人,連個問路的人都沒有。
無論如何,楚真真都難以相信天道口中所說的“心術不正”。
天道之子名叫明秋色,是捉妖世家明氏中最受寵愛的小少爺。
葉佩鈺沒有追究楚真真撞上她胸的過責,只是冷着一張臉,嗓音沉沉道:“楚真真,你之前是不是和仙君在一處?”
而並不是像天道所說的那樣,他心術不正。
該說他不愧是天道之子嗎,竟然能用這種離譜的理由在滅門慘案中存活下來。
阮遼有他兼濟蒼生的使命,她楚真真作為任務者,也有拯救位面氣運的使命。
楚真真按捺下思緒,平靜下了呼吸。她想,大概只是阮遼臨時有事,需要去處置而已。
她現在要去做天道的任務。
然而殿中就好像被某種鬼魅滌盪過一般,空洞洞的。楚真真尋了半天,終於意識到一件事——答應與她寸步不離的阮遼,現下並不在殿中。
最廣為人知的說法,便是那大妖有惡趣味。他要讓明秋色親眼看着自己的雙親被殺死,然後懷着仇恨躲藏一生,畢生都活在驚懼和夢魘之中。
鼻端傳來溫軟的女子香,楚真真一怔,抬眼看見一張冷若冰山的美人面。
楚真真又呆了一呆。她心中那股不詳的預感越發強烈:“出什麼劍?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人知道。總之,百年不出劍的仙君祭出了秋水劍,現在門內都動蕩不安,害怕是有什麼大妖大魔憑空降世。”葉佩鈺道。
楚真真略一思索,贊同地點點頭。
想來也是,一定是有什麼魔物降世,阮遼才會這樣匆匆忙忙地不告而別。
狗天道的話果然是放屁。她親手養出來的崽子,又怎麼會心術不正。
楚真真的眼神頓時變得堅毅起來。她道:“不用擔心,有仙君在,一定能夠除魔衛道,匡扶正義的。”
葉佩鈺瞥她一眼,道:“但願如此。”
她頓了頓,又道:“真真,你走得這般急,是要去找仙君嗎?”
楚真真一愣,不明白葉佩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猜測。
她道:“不是,我另有些事,需要出派。”
需要出去拯救一下本位面的天道之子。
葉佩鈺瞭然地一點頭,說:“早去早回。如果有仙君的消息,記得用玉簡給師門傳個訊。”
告別了葉佩鈺,楚真真總覺得葉佩鈺剛才的態度怪怪的。
她思來想去,只覺得大抵是她身在仙君殿中,門中傳出了什麼稀奇古怪的傳言吧。
出了天玄門,到了華光河城中,楚真真很快找到了明家先前的遺迹。
明府如今大門緊閉,府門被大能打上了封印。凡間還有傳言,說明府諧音“冥府”,滅門一事,早早就有天數定好。
關於這些傳言,楚真真一笑置之。她身懷天道寶物,很輕易地避開了封印,去到陰森的府中取了一件帶血的信物。
之所以要取這信物,是為了方便取信於明秋色。
經歷過滅門一事的明小少爺,命數一夕天翻地覆,他對尋常人肯定沒有什麼好臉色,一心只撲在復仇大業上。
唯一方便和他說上話的物事,就只能是那些帶血的從前了。
楚真真捏着手上的染血珠釵,若有所思。
天道告訴她,這珠釵子是她母親的遺物,她只需要把這珠釵給明秋色看,明秋色就會跟她說話了。
屆時,任務就可以順利開展,目標水到渠成。
——以上,是天道忽悠楚真真的說辭。
至於“拯救天道之子”,也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說法。
楚真真再三問詢了天道之後,天道才告訴她,這個任務的真正含義是:在天道之子命懸一線時救下他,成為他心中的白月光。
然後她這個白月光就要開始輔佐他的復仇大業,等到明秋色成功復仇,任務就會結束。
說實話,在看到“白月光”這個詞時,楚真真心頭一動。
大約是鍾情蠱的影響,她總是會想到昨夜突破夢境中,少年阮遼對她的愛慕。
那樣幽微的、寂寥的悸動,綿綿密密地織成似水繾綣的少年心緒。
對於阮遼來說,她也算是白月光吧。
楚真真莫名有些心虛。她隱約覺得,自己並不想這樣快改換任務對象。
然而任務總是要做的。
於是楚真真慢吞吞地離開了明府,朝洛水妖域的方向行去。
*
洛水妖域旁,阮遼收了一身威壓。他面覆雲紗,一襲白衣,清朗高潔如天人。
只一進茶樓,他身後便響起了竊竊的低語之聲。
“好漂亮的公子,這一身白衣,即使看不見臉,我也覺得他神清骨秀。”
“此人是何來頭?看着高深,卻全無名號……該不會是什麼隱姓埋名的當世大能吧?”
“開玩笑,當世大能又豈有可能來湊這妖魔鬼怪的熱鬧?你覺得大能們需要像我們這樣,靠捉點小妖賣妖丹過活?”
身後這些流言,阮遼恍若未聞。他只靜坐在窗邊,像是候着什麼人。
這樣仙姿佚貌的人坐在窗邊,神色淡淡,彷彿世間萬物都與他不相干。
在旁人看不見的霜白袖底,阮遼指節撫着天演盤,眉眼微斂。
他的心底遠不如面上這般平靜。
自來到城郊后,天演盤就從未離過他手。
即使早就有天道諭的指示,阮遼仍然在算。
在算楚真真身在何方,此時又要奔赴何處。
他在算一個不可能的可能。
然而,天總不遂人願。算出來的結果一遍又一遍的告訴他,天道諭總不會出錯。
楚真真離此處越來越近。
她果然要救那個人。
阮遼面色雪白,指尖一點點收緊。
他在她眼上施了鍾情蠱。他做這些,都只是為了祈求一個可能。
求她憐一分他的過往。
求她不要來。
桌上,茶水漸冷。阮遼端起杯盞,輕輕飲了一口。
只一口,他便劇烈地嗆咳起來,咳得撕心裂肺,眼角發紅。
盞中冷茶灑在桌沿。自阮遼當上仙君以來,從未這樣失態。
楚真真教他的端方自持,好像永遠不在楚真真身上生效。
阮遼捏着茶盞的手不住顫唞。他站起身來,臉色平靜。
啪的一聲,瓷盞碎裂的聲響清脆貫耳。
滿堂的人都在這一刻回頭看過來。
而阮遼已經走出茶樓。
修長的霜色背影腰間,一柄色澤柔如秋水的長劍靜靜懸挂。
*
楚真真身為化神修士,腳程不慢,很快便來到了洛神妖域旁。
根據天道的指示,明秋色就在洛水妖域的附近。而且不出所料的話,明秋色在入域之前遭受大妖偷襲,身負重傷,差一點就死在了妖爪之下。
這種時候,就是她楚真真出場的時候了。
無所謂,她會出手。
救下狼狽的明小少爺,開啟新任務的第一步。
楚真真心情頗為愉悅地哼着歌,在茫茫的人海之中穿行。來洛水妖域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來殺一些妖域的邊緣小妖,取妖丹去集市上賣的。
天道已經在楚真真腦中給她標記了明秋色的方位,她只需要順着方位感,便可以找到明秋色。
也因此,楚真真不得不艱難地逆着人潮而行,一路走到妖域旁人跡罕至的地方。
洛水妖域,顧名思義,這裏與外界劃分的分界線是一條叫洛水的河流,河內是妖域,河外是九方界荒郊。
越過河流,便是兇險的妖域。一般捉妖人不敢渡水尋妖,只在河流下游找一些落單的小妖怪圍殺,得到的妖丹也是四分五裂的。
至於河流的上游,則妖氣深厚許多,偶爾會有大妖出沒。
明秋色的方位就在河流上游。楚真真一路朝上遊走,漸漸鼻端傳來一陣濃郁的血腥氣味。
來到此處,四周已經寂寥無人,只有嘩嘩的湍急水流之聲。
四周依舊沒有明秋色的蹤跡。楚真真微微凝眉,心下多了幾分警惕。
她調動靈力,召出炎華火龍刀,執在手上,腳下步伐更快了些。
血腥味變得濃厚,離天道指示的方位也更近。
楚真真越朝前走,越覺得明秋色很有可能已經罹難了,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多血可流。
走了許久,楚真真終於在潺潺的水流聲中看見了一地猩紅。
只是妖霧重重,深紫色的霧氣氤氳在眼前,她一時看不分明。
但很顯然,明秋色身邊有非常強大的大妖。
等不及了。
在感知到強烈威壓的一瞬間,楚真真手中的刀已經高高舉起。
橙紅的刀身上,有灼灼烈焰燃燒在刀鋒。
眨眼之間,少女已經提刀而起,刀上滾燙的熱浪衝著河沿的清寒水氣,倏然劃破了空中暗紫色的妖霧!
咣!
一聲凜冽的清響。
楚真真出刀時,用的是九成九的氣力,旨在一擊斃敵。
然而刀至半空,便好像有什麼東西將她的刀輕柔地擋了回去。很奇異的,對方格擋的力道是輕緩柔和的,彷彿不願多施一分氣力。
隨着刀身的滯緩,濃重的紫色妖霧也緩緩散開。
楚真真的瞳孔乍然縮緊。
地上,是渾身浴血的少年。他半跪在血泊之中,身上傷痕纍纍,饒是如此,他心口還插了一柄劍。
一柄顏色潤澤如玉的、極漂亮的劍。
劍上血跡斑斑,顯然並不僅僅只搠入過他心口。
而執劍的那雙手也如劍一樣,骨節分明,修長好看。
那雙手執着劍,仍然保持着刺入少年心口的姿勢。
面前,阮遼抬起眼,分明臉容雪白。然而他唇角含笑,聲音輕輕緩緩:“真真,你來尋我?”
楚真真呼吸發緊,她看着阮遼,慢慢朝他走過去。
她走到少年和阮遼的面前,然後蹲下`身子,動作輕柔地將少年的半邊身體摟起來,另一隻手朝他口裏餵了一顆丹藥。
由始至終,阮遼只是握着劍站在原地,一雙鴉青眼眸晦暗難明。
他看着楚真真幫少年處理傷口,看着楚真真輕聲安撫少年,看着楚真真拿出一枚珠花,少年便伸出手死死抓住,像是抓住了什麼珍寶。
楚真真在她面前,將從前所有對他做過的事,一件一件,為少年重新做了一遍。
時隔兩百年,她包紮傷口的動作不再笨拙,安撫人的話語也不復生硬,就連她面上的神色,都比對着他時柔和許多。
阮遼握劍的手開始劇烈地顫唞。他眼神一瞬不動地凝在楚真真臉上,想要從上面找出什麼不同。
然而沒有。她就像從前對待他的日日夜夜一樣,同樣溫和軟語的,將另一個人從血污里打撈而出。
仙君眼底漸漸晦暗深沉,最終浮出一點血色。
他臉色白得不似常人,聲音卻仍然平和。
“真真,你在做什麼?”
楚真真忙着給明秋色處理傷口,聞言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明秋色身上的布條再紮緊了一些,才抬頭道:“我在救他。”
說完,楚真真又問了一句:“阮遼,你為什麼要這樣傷他?”
在來之前,楚真真萬萬沒有想到,造成明秋色最大生命威脅的人,竟然會是阮遼。
阮遼眼底的血色更重了兩分。
然而他神色依舊如常,同平時那個清冷淡和的仙君並無二致。
“為什麼要救他。”阮遼聲音淡淡。
楚真真手上動作不停,想也沒想便說:“他傷得很重啊,如果不救他,他會死的。”
話音剛落,她便聽得咣當一聲。
楚真真抬頭,看見那柄潤澤如玉的秋水劍被阮遼隨意地丟到地上。
不知為何,她覺得阮遼的眼睛微微泛着紅,唇角難看地下撇着。
此時的阮遼,竟然沒有半點仙姿玉質的樣子,樣子有些嚇人。
半晌,楚真真才聽見阮遼的聲音再次響起:“不要救了。他身上有我的劍氣,早就回天乏術。”
阮遼立在原地,很輕地笑了一聲,漂亮的眉揚起來:“真真,我是仙君,也是天下無雙的劍修。”
他說這話時,像一個居功自傲的孩童,在努力地向大人邀寵。
“所以,他活不了的。”
仙君話音篤定,語氣沒有猶疑之處。
然而楚真真只是抬眼看他一下,嘴裏喃喃道:“不會的,他會活着。”
阮遼眼前忽而浮起深重的血色。有一瞬間,他什麼也看不見。
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從前深陷魔魘的時候,他惶惶然,什麼也抓不住的時候。
他記得,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娘瘋病發作,想要丟掉他。
她將他扔在冰天雪地之中,不顧他的哭喊哀求。
他一夜都陷在雪裏,動彈不得。
那時候,他的聲息越來越微弱,口裏最後喃喃的,不過是一句:“不要丟下我。”
“不要丟下我。”
“不要……不要丟下我。”
血色迷濛,阮遼什麼也看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阮遼發痛的雙眼才像是凝聚起什麼似的,緩緩掉落下去。
眼前終於恢復清明。
在試了千種辦法都無法延續明秋色的氣息之後,楚真真終於慌了手腳。
說好的天道之子呢??不會真的要這樣死掉了吧??
意識到這一點后,楚真真趕緊把人朝地上一扔,然後走到阮遼身前,小心地伸手戳了他一下。
她剛剛一直在研究如何包紮明秋色的傷口,沒有發覺阮遼什麼時候站了這麼久。
而且他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好像怔住了一般。
乍一抬眼時,楚真真忽然愣了一下。
因為她看見……阮遼雪白的面上,有一滴暗紅的血淌下來,在他秀美白皙的面上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心像是一瞬間被收緊。顧不得身後的明秋色如何,楚真真緊張地伸手抓住了阮遼的雙肩,晃蕩了兩下。
“阮遼,你怎麼了?”
阮遼眼睫一顫,微微低下眼來看她。
他的眼黑如濃墨,看得楚真真心頭一跳。
不過很快,阮遼的聲音便響起:“真真。”
楚真真抬頭看他,疑惑地“嗯”一聲。
阮遼眼眸深黑,慢慢道:“真真,他身上有我的劍氣。劍氣一日不除,他的命便一日懸在刀口上。”
“你跟我走,我便救他。”
楚真真聞聲,忙不迭答應:“好說好說,你別再對他動手就行。”
這可是她的任務啊。
阮遼眸色更深。他斂下眼目,將眼底的情緒和思量一併掩去。
他方才入了魔魘,看到了許多原不該在此時看到的東西。
在原本的時候,阮遼決心無論如何都要除去此人。
他的殺意磅礴,磅礴到幾欲入魔。
魔魘也在此時頓生。
但偏偏在入魘時,阮遼看見了更多。
他的預知稟賦告訴他,這人確是天道之子。若就這樣殺了他,真真便會真正的離去,再不留給他半個眼神。
所以即使阮遼已殺意四溢,卻仍然壓住了心中的嫉恨。
他不能殺此人。
這樣也好。
不殺人,真真便不會覺得他有嫉恨之心。
只是,不論如何,真真須得與他寸步不離才是。
阮遼俯身,拾起地上的秋水劍。
“回去吧,真真。”他道。
楚真真聞言,便蹲下去,想要抱起地上的明秋色。
她伸手時,明秋色卻被另一雙手率先撈了起來。
阮遼語聲發沉:“我帶他,不必你。”
他並不想讓真真多觸碰這人一分一毫。
仙君抱起渾身浴血的少年,身形發僵地朝前走着。
抱着這人的每一分每一秒,他胸口的怨怒和殺意都要強行按捺住。
真真的觸碰和目光,原不該落在這人身上。
*
仙君在妖域中帶了一個人回來。
是個少年,身上遍體鱗傷。什麼妖族抓傷、撕裂傷、劍傷,各式各樣的傷口都有。天玄門醫修接手明秋色時,都驚嘆他命大,受了這樣的傷,竟也能活下來。
將明秋色遞給醫修后,阮遼靜靜聽着醫修們對明秋色強健經脈的讚譽,目光深深。
楚真真一直在床側看着明秋色。她看着少年衣料上乾涸的血,堪堪松下一口氣來。
她的任務,總歸是活下來了。
醫修說,雖然明秋色身上的傷勢很重,但所幸沒有傷及根本。唯一讓人頭疼的是,他經脈間,乃至於心脈上的劍傷中,仍然有劍氣殘餘。
這劍氣看似溫潤寒涼,實則極其凶蠻,不能為外物所除。出劍者應當是一個境界極高深的劍修,只有讓那劍修親自收回劍氣,明秋色才有生還的可能。
楚真真問:“一定要劍修本人收回,才能根除嗎?”
醫修聞言,略帶猶疑地看了眼阮遼。
他道:“若有境界更高深的劍修,可以用新劍氣,以劍意攻去劍意。”
直到此時,楚真真才轉眼看向阮遼。或許是巧合,她看向阮遼時,阮遼也正看着她。
說實話,楚真真並不想再次麻煩阮遼。然而在這九方界之中,他是第一劍修。除卻阮遼本人之外,還有誰能再解明秋色身上劍傷?
況且,這傷本就是阮遼親手刺的。
待得醫修走後,楚真真注視着一直佇立在旁的阮遼,深深嘆了口氣。
她抬眼對上阮遼,停頓片刻,換了個委婉的方式開口:“阮遼,你為何會對他下這樣的狠手?”
阮遼眉目清和:“真真,我昨夜寢前卜了一卦,算出他未來將會是大奸大惡之輩,因而要斷他四肢經脈,讓他再不得修鍊,以絕後患。”
楚真真:“……”
瞧着阮遼的神色,她一時竟然分不清阮遼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按照這個說法,明秋色拿的哪裏是龍傲天劇本,分明就是被趕盡殺絕的反派劇本吧?
雖然不知道阮遼為什麼會對明秋色有着如此評價,但說到底,明秋色都是她的任務,她沒有辦法罔顧不管。
儘管楚真真心底並不是這樣想做這個任務。但她無法違逆天道。
她曾經在救贖阮遼的過程中,被捅了一劍。那天,楚真真紅着眼睛衝出去,發誓不再做阮遼這個狗屁任務。
然後,聽見她誓言的天道就對她的神魂降下了靈罰。
萬蟻啃噬之痛。
楚真真這輩子都不想再回顧第二遍。
思及此,楚真真深吸一口氣。她盯着阮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艱難問道:“要怎樣你才能救他?”
阮遼亦目不轉睛地看着楚真真。半晌,他笑一笑,道:“真真,並非是我刻毒。”
“秋水已百年未曾出鞘,今日初初見血,它對於自己的劍意,是輕易不肯收回的。”
楚真真眉頭微微一皺。她道:“我知道秋水是神兵,神兵會有一點自己的脾性也正常。”
“所以,要怎樣才能讓秋水願意收回它的劍氣?你是劍主,應當了解它。”
仙君垂首,撫了撫腰間玉劍,而後道:“跟在我身邊,哄哄秋水便是。若它高興了,自會應承你解去劍氣的事。”
楚真真眉頭皺得能打結,她覺得阮遼是在逗她玩,又好像是在藉著劍的名義喻指什麼。
但不論是劍也好,人也罷,一切都關乎阮遼。所以從阮遼這裏下手,總不會有錯。
況且,她的確還想再探究一下阮遼的心障。
楚真真應得果斷:“好。”
卻不想在她答應的這一刻,阮遼的目光變得更加幽暗。
她便是這樣,會為這樣的一個人,而信口答應陪伴他的話。
阮遼垂眸,眼神掃過床上彷彿已經毫無聲息的明秋色。
他道:“將他也帶來吧。不是擔憂他么?帶來殿裏,方便你照料他。”
楚真真覺得莫名其妙,但仍然滿口應承。
仙君嘛,想法神秘莫測也是應當的。反正總歸是求人,阮遼有什麼要求,她都滿足了就是。
再次回到殿中時,楚真真卻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
仙君殿中,已經烏泱泱跪了一地人。其中不乏有熟面孔,例如柳焦尾,再例如丹淳,再比如那一干長老,全都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只等候阮遼回來。
踏入殿中時,阮遼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他語聲淡淡,道:“眾長老長跪此處,是有何要事。”
地上一個長老顫巍巍開口道:“聽聞仙君在洛水妖域帶回一人,是明氏滅門案倖存的幼子。仙君久居高座有所不知,這明氏幼子自滅門一事後,就被妖王高價懸賞他的屍首。無論大小妖物,只要見到他,就會開始無差別攻擊,勢要置他於死地。”
“這些妖物行事毫無章法人倫,仙君此行高調,大抵會引來不少不要命的妖物前仆後繼,驚擾城門,恐會讓華光河防守有失。還請仙君將明氏幼子送出華光河,此舉是為城中普通城民着想。”
楚真真聞言,暗自心驚。
她沒想到妖域中對明秋色的追捕已經到了這番地步。但明秋色此時還重傷未醒,若是送出天玄門,恐怕又會再遭毒手。
楚真真思量片刻,扯了扯阮遼的袖子,低聲說:“不若這樣,我先帶明小少爺出去住一段時間,待得他醒來,我再回來哄你的秋水劍?”
阮遼神色莫測地看她一眼,目光淡冷:“不必。”
而後,他對着一地的人,語聲冷冷:“今日起,我會開啟劍境,佑一方仙城。”
“散罷。”
清清淡淡的兩個字,卻讓滿殿的長老都驚駭抬頭。殿中有一瞬間的紛擾錯亂,眾人隨即堪堪有序地退出去。
劍境佑城,是在昔日魔修最肆虐的時候,四方仙君的做法。
而如今,仙君竟然會為一個明氏幼子劍境佑城。
喧嘩褪去,楚真真略有些猶疑地問道:“這樣開啟劍境佑城,會不會太大張旗鼓了?旁的仙城,大抵又會猜疑許多,人心不免惶惶。”
阮遼側眸,不置可否:“城中小妖本就猖獗。”
楚真真又道:“可是……這樣子的話,對你的消耗不會過大嗎?”
她至今還記掛着阮遼身負的心障。做任務者許多年,楚真真也知道,身體的疲乏會帶來心理上的不安,恐怕並不利於他的心障。
一陣清淺桂香氣味忽至身前。
阮遼不知何時逼近到她眼前。仙君眸色鴉青,很專註地看她。
“真真,我如今實力不俗。你不必將我想得如此孱弱。”
楚真真愣了一愣,隨即吶吶點頭。
她好像仍是這樣,對阮遼的印象,總是建立在少年阮遼的基礎之上,無法抽離出來。
楚真真想起剛結束任務時,在追月樓聽清清說的那個故事。
其實清清並沒有全然講錯。從前的阮遼,的確遭遇凄慘。
因他常年累月遭受虐打,周身的骨頭並沒有一樣完好。他經脈被挑斷過,骨頭被打折過,渾身上下的皮肉有九成都曾被撕扯。
所以他的身體極孱弱。拿不穩劍,修不好道。
小阮遼的模樣之所以看上去冷淡漠然,是因為他沒有多餘的精神,再去感知更多的什麼。
也正是如此,沒出任務前的楚真真才會對他生出憐惜。
接下任務的不久后,阮遼就被楚真真接出來。因他身體孱弱,天資不高,楚真真教他的過程很是吃力。對着少年阮遼,她有過很多不耐煩。
但每每思及他的過往,楚真真又總是會望着阮遼雪白淡漠的臉容發獃,然後更細緻地教他學劍。
阮遼在少年時就很好看,在心魔不發作的時候也很聽話。楚真真覺得,這是她做這個任務最佔便宜的地方。
在大雪夜,他的眉睫總會凝上細雪,愈發襯得他容顏秀美出塵。
楚真真也總會在這種時候,出神地凝視着阮遼的臉。
除了身體孱弱和天資平平,阮遼渾身上下的每一寸,都透着未來仙君的清雪出塵氣。
楚真真想,這大概是她唯一會心甘情願的地方了。
擯棄思緒,楚真真才發現自己已經怔怔然看了阮遼很久。
而阮遼也並沒有說話,只是任她這樣瞧着。
他的沉默和順從讓楚真真很有幾分尷尬。於是楚真真清清嗓子,道:“仙君?”
阮遼嗯了一聲,旋即靠近了她一些。
楚真真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一張放大的昳麗臉容,呼吸微微窒了窒。
然後她就聽見阮遼說:“真真,我這張皮相如何?”
面對這個問題,楚真真不禁抿了抿唇。
她忽然覺得有些無所適從,無論是阮遼清冽的桂香氣味,還是那句狀若親昵的真真,都讓她覺得十分彆扭。
楚真真沉默片刻,乾巴巴地回答:“很好。”
阮遼又問:“相較於那明小少爺呢?”
“明小少爺”這四個字,顯然字音咬得重了許多。
楚真真“呃”了一聲,只覺得更尷尬了。
關於這個問題,她實在無法回答。
剛撿回來的明小少爺渾身浴血,都沒個人樣,她怎麼會看得清是個什麼樣子。
見楚真真對此不答,阮遼眸色深了幾分。
有些問題,緘口不言便已是答案。
仙君臉色一瞬間冷下來,身旁的溫度也彷彿驟然降低。
而楚真真此時也神思不屬。她見阮遼面色冰冷,便覺得他大抵是膩味了這樣的談話,想要歇下了。
於是她很識趣地道:“我有些餓了,先……”回房了。
不料阮遼接道:“想吃什麼?”
楚真真驚悚地看向阮遼,然後緩緩道:“甜蝦粥。”
緊接着,她便瞧見阮遼徑直走向殿門。她想阮遼大概是去喚仙侍的,便也沒跟上去,只是回了偏殿,接了一碗清水,回房擦拭自己的寶貝大刀了。
擦着擦着,楚真真又想起了天道給她的任務。
現在明秋色命懸一線,生死未卜,她怎麼好意思在這擦刀的!
可是楚真真卻半點想動的意思都沒有。她只是用拭刀帕子又沾了一點水,繼續擦着炎華火龍刀。
刀身本就乾淨鋥亮,橙紅色的光澤在殿裏明珠輝光的照耀下顯得流光溢彩。
雖然今天出了刀,但也並不需要擦這樣久。畢竟她又沒有砍到人,只是觸到了阮遼擊出來的一道氣流。
楚真真慢吞吞地想着,等到擦完了刀,她就去看看明秋色。畢竟任務不能不看嘛。
結果這刀一擦,就擦了一炷香。
一炷香后,楚真真在儲物戒里找了塊新布,很不道德地端起剛才的擦刀水,走進了安置明秋色的房間。
明秋色仍然昏迷未醒。他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昭示着他的生機。
楚真真在床頭端詳了一會兒明秋色。少年臉上的血覆蓋住了大半張面孔,這麼久了,竟然也沒人給他擦擦。
想起阮遼之前說的那句“和明小少爺相較如何”,楚真真不禁來了興緻。她將巾帕放進洗刀水裏蘸了水,然後坐在床頭,開始仔仔細細地給明小少爺擦臉。
隨着暗紅血污的褪去,明秋色的臉容也漸漸清晰。
少年眉目俊逸,鼻樑高挺,即使昏迷,唇瓣也仍然泛着微微的紅,看着竟有幾分詭異的嬌妍。
楚真真一邊擦,一邊嘖嘖讚歎。不愧是天道之子,長得還是很帥的。
她這廂在慢悠悠的擦,房門口,卻有一道霜白身影定定佇立着。
阮遼手裏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甜粥,神色冷冷的看着楚真真為少年擦拭眉眼的動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