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壞骨
第十章壞骨
軍訓的第三天,在經歷了無數次分列式的摧殘后,柯簡的雙腿跟灌了陳醋似的,又酸又軟,分到的鞋也偏大,走來走去,都打起兩個水泡了。
午飯後,她把自己帶來的衛生巾拿出幾片。按網上的說法,將它拆開鋪到鞋裏,這樣的話走起路來會輕鬆一些。
每個班都是單獨的連,分開訓練,他們12班一直都在人最多的足球場的中間那塊地。八月底的太陽依舊毒辣的不像話,柯簡聞着被暴晒后塑膠跑道的刺鼻味兒,眼睛低垂,感受到鬢間有汗水直直地滑落。
又是站軍姿。
柯簡的手依舊緊緊地貼在褲縫,總感覺身後有種難以忽視的視線。餘光一瞥,看見因站姿標準而被教官點名去休息了的寧寒柯,此刻正悠閑地坐在地上,拿着瓶礦泉水往嘴裏灌。葉間落下的陽光擦過他利落的下顎線,凸起的喉結正一上一下地滑動。
喝完水,寧寒柯欠揍地沖她做鬼臉,柯簡沒理他,仍然站的筆直。
她想到第一天軍訓的下午,剛睡完午覺還有點懵,林紫涵也沒跟她一起走。她一個人站在偌大的操場上,望着穿梭而過的人群,左右打轉,像一個迷路的旅人。
柯簡忘記自己的班級上午站哪兒,也沒記清楚幾個同學的臉,就這樣有些焦急的走來走去。
直到左邊袖口被人輕扯了下,寧寒柯黑着張臉,語氣不善:“看你左轉右轉半天了,你表演電腦Q.Q企鵝登錄呢?”
“…別鬧了,我忘了我們班在哪。”柯簡沒看他,一邊回憶着早上站軍姿時的視野,一邊回想着自己旁邊那個女生的長相。
柯簡黑着臉,快速把鞋撿來穿上。然後左手拿過他手裏的麵包,右手從褲兜里掏出很小的一包,重重的塞他手裏——
什麼倆字兒,被他慢慢咽進了肚子裏。
“嗯。”柯簡懶得搭理他,神色倦倦的,盤腿坐的姿勢讓她腿有些僵,她把腿伸直後半弓着,右手支頤,寬鬆的褲腳露出一段瓷白的小腿。
寧寒柯沒接,兀自灌着水,咽下后看了她一眼:“就我們年級這群人蝗蟲過境的樣兒,你過去等着喝西北風吧你。”
寧寒柯說自己的中考成績讀溪中A班是沒問題,A有點難度,但看他這樣子,估計家裏找了點門道就給他塞來12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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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到晚飯時間,柯簡沒和別人一起吃飯,只是等他們先去,自己坐着休息。只要坐個15分鐘左右,食堂就不會人擠人的,雖然飯菜也沒剩多少了。
“你不去吃飯,待這兒修仙啊?”寧寒柯跨步走過來,把手裏的礦泉水放在她手邊,自己擰開自己那瓶,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
她的手隨意霍霍着樹蔭下生長的野草,一邊拔着,一邊想着晚上得給奶奶打個電話。
“這……”寧寒柯望着她單腳踩在塑膠跑道上,而另一隻倒霉鞋子正丟在他腳邊,一片不知道是什麼的白色物體,正邊沿軟軟地翹了起來。
柯簡後跟被他這麼急忙的一踩,原本就大了鞋這下被他直接踩掉,露出一隻穿有黑色襪子的腳。
“去你的。”柯簡站了起來,有點負氣地走了。
柯簡感嘆,鈔能力啊果然是不同凡響。
“謝謝你的麵包,這送你當回禮了。”
寧寒柯難得安靜地待在她旁邊沒鬥嘴。看着濃陰匝地,清涼蔽體,夏風拂面而來,柯簡輕閉上眼,明亮光線下的臉變得白皙而柔軟。
之前雖然沒交手機,但她一直都關機沒用,因為去學校前奶奶說,過生日那天想跟她說上兩句話,畢竟要走這麼久。
寧寒柯一邊無語地把她扯走,一邊像難得找到勝利制高點似的得意地說:“真夠笨的,這邊走!”
柯簡應承下來。
寧寒柯忙着起來追人,“哎,麵包麵包!我剛買多了,吃不下了!”
柯簡撿起了地上的桃園麵包,遞給他:“我等他們吃完,現在人太多了。”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咕嚕”的一聲響起——
柯簡臉色酡紅,揉了揉肚子,有些尷尬地說:“我有點餓了。”而一旁的寧寒柯卻笑得用拳頭砸地,“哈哈哈!你肚子叫的好響,我還從來沒聽過這麼響的!”
正發著呆,一袋麵包不知從哪個方向扔到了她的腳邊。
柯簡動作一氣呵成后疾步走掉了,而寧寒柯看着手裏疊得整齊的粉色的一小片東西,後知後覺,臉色像只煮熟的醉蝦,眼睛瞪得老大:
“柯、柯簡,你回來!你把你這東西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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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晚上依稀可見擴散的雲影,偶爾有小星的冷光透過,在深藍色天幕發出晶瑩的亮色。溶溶月色下,溪楠中學還在晚訓。
柯簡生理期本來人就有些累,一天的訓練下來,她早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有些站不住了,而嚴肅的教官還在不停地檢查他們的站姿。他偶爾會拉起幾個人的手臂,不屑地評價道,你這用勁了?晚上沒吃飯?就你們這還想休息呢?
總算挨過了晚訓,文渠知道今天是柯簡的生日,白天約了說晚上去食堂坐會兒,給她簡單地慶個生。
溪中食堂一般要等到10點過才徹底關門,平時一些下了晚自習的學生會來食堂邊的超市買些吃的加餐。
柯簡覺得這應該是個難忘的生日,尤其是那麵包上還插着一根點不燃的蠟燭。
文渠滿臉疲憊:“唉,柯總,我真沒辦法了,讓走讀的同學給我帶的蛋糕,被門衛大爺看見了后攔下來了。”他晃了晃蠟燭拆封后的膠袋,“就剩下這個死裏逃生的了。”
“行,”柯簡點了點頭,把手裏的橙子汽水跟文渠的碰了碰,“沖您這份心意,以後等我有錢了…”
“帶兄弟我吃香的喝辣的?”
“嗯,”柯簡大方地點了點頭:“給兄弟你買十個插蠟燭的麵包,再來十罐汽水。”
“……”真是謝謝你了哦。
柯簡和文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期間還談到了李萍。上次李萍訓練時中暑暈倒,把膝蓋磕破了,還是文渠帶她去的醫務室。
他問柯簡,李萍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原因是她留在醫務室擦藥的時候都沒哭,清理好拿葯后反而還哭上了。文渠說,回去路上問她為什麼哭也不說,故意哄她開心居然還哭得更厲害了。
他總結道——啊,女生真是種奇怪的生物!
柯簡給他腦門上來了個爆栗。
想起軍訓前一晚,柯簡無意聽到她在樓下電話亭里跟家裏人打電話。
她是後面去倒垃圾的時候才發現的這個電話亭的,就在宿舍樓後面,破破爛爛的,藍色罩面上浮着很厚很髒的灰,塗著“中國電信”的字掉的幾乎要辨不清。
當時夏夜的蚊蟲圍着電話亭上的橘黃燈來迴轉,打電話的女生被叮的發癢,一邊撓了撓自己的手背,一邊對着黃色的聽筒在低聲說著什麼。
夜色如水,柯簡把電話里怒氣十足的女聲聽得很清楚——
“沒錢!你爸死了,我找哪裏的錢給你!”
“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老子都去廠里打工了,養你到16歲了,還在吸老子血!”
“你說別人都買了?你是她們嗎?你要跟別人比,那你去當別人女兒啊,老子還更輕鬆!”
“……”
柯簡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她之前一直以為自己對貧窮的概念了解的很清楚。親戚時常的擠兌炫耀,衣服總是要買大一碼,還有小時候玩別人玩膩了送給她的玩具。
但在真實的貧窮面前,她有種比對后明知不應該卻又真實覺得幸運的複雜情緒。
柯簡不需要省着早飯去湊買班服的錢,更不會因為沒吃早飯暈倒后被送醫務室,結果花掉更大一筆錢后的自責和難過。
她已經很幸運了,但她仍然覺得很難過。
柯簡聲音低緩:“不是她奇怪,是你不明白。”
文渠撓了撓被敲的腦門兒,滿臉問號:“柯總你變了,你也變成奇怪的生物了。”柯簡感覺氣泡水在胃裏咕嚕咕嚕的,望了望手裏被用力擰后歪歪扭扭的易拉罐,沒有搭話。
和文渠簡單的待了會兒,柯簡就回寢了。
一開門,寢室里陷入一種沉默的死寂,所有人都在望她。周老師轉過頭,銳利的視線透從玻璃鏡片,手裏拿着個白色按鍵手機,嗓音很沉:
“你給我解釋解釋。”
*
樓道間,柯簡無聲地站在周老師身側,沒有說話。宿舍樓傳來很吵卻聽不清的說話聲,夜風裏夾雜着各種洗髮水和沐浴露的味道。
周老師扶了扶眼睛,冷硬的側臉線條在光線下很明晰,他聲音沒什麼情緒:“那天我叫大家交手機,你聽見了嗎?”柯簡也沒低頭,也沒看他,只是清楚地回答:“聽見了。”
“那為什麼不交?”
因為今天我過生日,跟奶奶說好要打個電話;因為之前不知道宿舍有電話亭;因為我以為一直關機放枕頭下就不算“用手機”。
但說再多有什麼用呢。違規就是違規,她不想找借口,更不想顯得很可憐,乾脆說:“當時不太想交。”
周老師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把她的手機放進了自己的外衣兜里,轉身走的時候對她說了句:
“開學后再處罰你。”
柯簡呼了口氣,她在原地里站了會兒,才回到寢室。
李萍瞬間圍了上來,很擔憂地看着她:“沒事吧,好像是今天宿舍阿姨和老師突擊檢查,搜到你枕頭下的手機了。”
林紫涵和張艷的板凳湊很近,正分着水果沒有看她們這邊。
“沒事,”柯簡說,“你有硬幣嗎?能不能借我?”
“哎哎,快熄燈了,你去哪啊?”
柯簡手掌里躺着兩枚被揣得溫熱的硬幣,她跑的很快,衣角在夜裏翻飛。
一路順暢地跑下來,電話亭里卻已經有人了。
那個女生穿着可愛的粉紅睡裙,手指百無聊賴地纏着電話線,聲音很委屈地沖電話里在叨嘮自己最近受的苦。軍訓的勞累,與室友的衝突,對新環境的不適……
柯簡無數次伸手看自己石英錶盤裏的指針,心臟嘣嘣嘣地劇烈顫動。在終於指到22:55分的時候,那女生說:“好了好了,還有五分鐘就要關門了,我走了啊。”
柯簡幾乎是用了畢生的速度,沖向電話亭,往投幣口扔了枚被捏得發燙的硬幣。聽筒里卻傳來嘟嘟的佔線聲,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不甘心地又投了一枚,她冷靜下來,放緩了呼吸,低頭看了眼錶盤,再抬頭看了眼月色。夜裏的哄鬧聲漸漸變低,遠處的蟬鳴和管道里的水聲隨之清晰起來。
22:59。
電話掛掉之前,柯簡小聲地對着掉漆的話筒說,算了。
“喂,是小簡嗎?”
柯簡顫唞着唇,指節用力握住聽筒,手指都被壓得泛白:“是、是我,奶奶。”
“唉,咋這麼晚還打電話嗎,要是學校里忙,就不用給我打嘛,本來我就要睡著了。”柯簡笑了笑沒說話,聽着背景里有些吵鬧的電視聲,沒有揭穿她。
“好了好了,還是生日快樂,都16歲的大姑娘了哦。在學校裏面要照顧好自己,記得吃飽穿暖,注意這開始降溫了,不要冷着了。哎呀,快點去睡了,有事以後白天再說哈。”
“嘟——”
沒說兩句,柯簡笑着掛掉了電話,抹掉了聽筒上冰涼的兩滴水。
在宿管阿姨滋啦關門之前,柯簡側着身子像只游魚般滑了進去,她朝着阿姨低頭致意,然後輕快地跑進了暗下來的宿舍樓。
這是生命里平凡的一天。
太陽東升西落,梔子次第而開。夜裏有低聲夢囈,窗邊輕風溜過,而高遠的天空此刻正倒映着滿城飄搖的燈火——
生日快樂。
16歲的柯簡對自己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