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個孩子
第三章第一個孩子
入府,黃厚使人領她進了待客廳。
“老爺請貴客稍等,他去知會老夫人,需得商議一番,讓我告知客人一會兒於此處詳談。”管家給她上了一壺茶,和馬車上喝的無二。
黃府確實是富貴人家無疑。
稍後又有幾個丫鬟端着糕點上來了,白玉蘭香片,翡翠日落糕,還有一碗桂花酒釀圓子。
“夫人吩咐,姑娘可先用些茶點,她不知您的喜好,便選了幾樣鋪子上賣的最好的。”丫鬟傳完話退下了。
黃夫人禮數周道,許茗儀想着事情急不來,也就真的坐下來嘗糕點了。
配茶吃的點心,有些干硬,許茗儀平日還是較為偏好糯米糰子那一類的,外皮軟綿,內餡兒香甜。
桂花酒釀就很好,只是圓子做的有些大,倒是像湯圓了,吃着有些黏嗓子。
掌管着掌門的小廚房,她自己也經常做,為了滿足口腹之慾,學的花樣挺多,【方圓坊】,九洲最大的糕點鋪子,分店能開到妖界那去,每每出新品,東家都會差人往圓劫山上送一份,請許茗儀評鑒。
鄒芸年輕的時候給家裏做活,操勞過頭,壞了身體,找了個家境貧寒的夫君,一直沒能要孩子,男人安慰她表示不在意,但她還是想要個孩子。
茗儀將思緒從畫中抽離出來,黃老太已站至她右手邊,意在同她一併賞畫。
黃老爺作為夫子,沒能為黑河說話,怕他以後更受排擠。
黃老太,或者說鄒芸,沒有子女緣,茗儀剛打一個照面就能看出來,因為她的緣線是不完整的。
黃老爺和鄒芸只當他是個特殊的孩子,依然對他好,家裏不富裕,但給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黑河是夫妻在橋洞裏撿回來的,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讓這個小孩放下戒心,算是傾其所有的對他好。
“這畫是我第一個孩子畫的。”
一家和睦,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
許茗儀此時還記得保持自己德高望重的圓劫門大師姐的形象。
糕點送到圓劫門,由守山弟子轉交,誰也不好奇誰,維持了食客與店家間純潔的薅羊毛關係。
這事兒李希陽也知道,但他只要出了山門,必然會給許茗儀帶糕點,有時是【方圓坊】賣的許茗儀最喜歡的桂花紅豆團團,有時只是小巷子裏賣的棗泥糕,決計不會空手而歸。
人有姻緣,父母子女緣,官緣,財緣,大多數人的父母子女緣是最容易被看出來的。
因着許茗儀是個很較真的人,曾在【方圓坊】的一家店面寫了篇幅很長的食后感,掌柜的留了她的小靈通號,將她的意見反饋給了總鋪,才結了這段善緣。
於是她開口:“聊聊?”
沒等她問,這老太太幾乎就都交代了。
會客廳東牆上掛了一幅《戲貓圖》,幾隻貓崽兒在搶一個毛球,很溫馨的一幅畫,筆觸稚嫩但能看出靈氣。
沒幾天這個學生落水溺亡,鄒芸看見那孩子的屍體從河裏撈出來,腳上少了一隻鞋子。
點心嘗盡了也沒見人來,許茗儀坐不住,看看這摸摸那的。
黑河比平常孩子聰明,也比平常孩子冷漠,他不喜玩耍,不喜吵鬧,夫妻兩送他去學堂,很快他就能超越那些學齡比他長的學生。
學堂有個學子看不慣黑河搶了風頭,不曉得從哪裏聽來了他的事,罵他是“橋洞裏的爛板鞋”。
“你在看什麼?”是個中氣十足的婦人聲。
鬼使神差的她又去了那個撿到黑河的橋洞,在一堆爛木頭裏,她翻出少了的那隻鞋子。
“娘親,你找什麼?”
鄒芸心中大駭,橋洞的角落裏,棕色的眼珠子半隱半現,只能看清黑河的上半張臉,他束髮的帶子垂下來落在肩上,那是她親手給他繡的,款冬的花樣,很適合這個年紀的男孩子。
鄒芸把鞋子藏在身後,和黑河對視良久,才道
“回家吧。”
她從橋洞深處走出來到他身邊,想牽起他的手,這下能看清黑河的五官了,鄒芸曾想着要把他養的像年畫裏的福娃一般,但無論怎麼餵養,野狗也只能是野狗。
他臉上是笑着的,嘴角拉的很上,不協調的戲謔感和邪惡在這個孩子的身體裏共存,彷彿在說他的挑選是正確的。
鄒芸胸中徒生一股鬱氣,逼得她兩腳浮軟,意欲乾嘔。
她才明白。
不是自己撿到了他,是黑河選擇了做誰的孩子。
回去后她對這件事閉口不言,這是她養了三年的孩子,她才剛學會怎麼為人母,但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她是一個殺人犯的母親。
再過了一年,有一天黑河回家來,他為自己的養母梳發,給了她一封信,裏邊有黃老爺在私塾私下收禮的賬單。
黃老爺在私塾做教書先生,平日裏學生給他帶些雞蛋,糖餅什麼的也會收下,但不會拿人家貴重的禮品,除了前段時間給她帶的那盒胭脂。
鄒芸不可能讓她夫君這把年紀了還受人非議,他是讀書人,她讓他無嗣已是對他不起。
她腦內一片白芒,像個人偶一般坐在梳妝枱前,只聽見黑河說
“我要重新選了。”
銅鏡里映出他鋒利的五官輪廓,眼角細長,什麼都沒變,連那半陰半陽的笑容也拉到同樣的高度。
黑河結識了平陽候府的老侯爺,平陽鎮只是他封地的一小塊。
平陽侯府內妻妾成群,數不清有多少無故夭折的孩子,老侯爺已然不能生育。
底下唯一一子是個痴兒,這痴兒生母是個不受寵的公主,生下他時難產去了,平陽侯不可能讓一個痴兒繼承爵位,引人恥笑。
過程很順利,不論是出於現實還是情感,黃家都沒掙扎。
兩台轎子,一個聰慧不凡的候門少爺,一個痴傻呆愣的寒門子弟。
好在鄒芸是幸運的,一個真正的福娃降臨在了她家裏。
陪她說話,叫他娘親,撿一些好看的小石子送給她,給她編花環,他一點不適應也沒有,彷彿天生就是她的孩子。
連名字都沒有,就這樣生活在那個吃人的大宅院裏,牛鬼蛇神無視了他,才讓他長到這麼大。
鄒芸給他取名叫黃厚,希望他能長成忠厚老實的大人,也提醒她自己,這個孩子既是皇家後裔,也是黃家後嗣。
“那黑河呢?”茗儀問
“他應該也很適應那個地方。”黃老太很平靜的回答。
“狸貓換太子,三天後的酒局鴆雀一桌,鄒芸,你可知【荊芥】是何意?”許昭儀已猜到了事情發展的大概。
冷不丁被老婦人拍了一下後背,許茗儀聽見她問
“小丫頭可曾婚配?”
許茗儀????
“我…我我有喜歡的人了!”
“可要老太我幫你去說說?你去問問這街坊鄰居的,論說親我可是這個。”這不着調的老太太比了個大拇指。
茗儀臉從頭紅到腳,想想還是算了,師門的債還沒還完,功法也沒找回來,好女修還是要以事業為重。
她聽見院裏有說話聲,應該是黃厚和她夫人來了,許茗儀落座前,老太太拉住她手腕。
“別告訴他。”母親想把福娃留在金光里,一點河道的污泥也不沾上。
許茗儀拍拍她“他很聰明,是大人,不是孩子。”
最後一枚碎片是黃夫人,茗儀問她
“你的前未婚夫可是平陽候府世子劉起平?”
麗娘驚訝於她會問到這個,也只是反應了一瞬,便點點頭。
許茗儀把事情簡單說了說,期間黃老太和黃夫人心中各有所想,都在默默關注黃厚的狀態。
“船家你是說那個壞人就是要來視察的上級?那要怎麼辦,我帶着爹娘和麗娘去別的地方,這官不做也罷,我這就上書說我要告老還鄉。”
鄒芸拉住他,罵他個呆瓜,剛考上就辭官,他們黃家祖上三代都在這上,還什麼鄉。
“必然是要走,但現今走怕是來不及的。”一家老小,收拾行裝,遣散下人,還得去信給麗娘外出的父兄。
“船家的意思是?”黃厚不解。
算算時間,平陽候府繼承人入仕定是官路順達,劉起平本人手段毒辣,現如今必然是官居高位,緣何要到這麼個小鎮上來視察。
“最近可有發生什麼大事?”茗儀在山上待的時間長,只對修行之事有了解。
“威遠將軍於北部大勝蠻族,凱旋而歸。”朝中應忙於為其設慶功宴。
威遠將軍的父親是朝中的一名小官,唯一的女兒嫁進宮中,兒子年少從軍不回家,拼得一身刀疤才封的將軍。
“平陽侯娶的那個不受寵的公主是他姐姐的女兒”麗娘的母親曾也是大家閨秀,只是家道中落,嫁人前關係最好的便是這位慶元公主,所以才有指腹為婚這件事。
說起來她和黃厚也算是命定的緣分,兜兜轉轉還是結為了夫妻。
“他是來解決你這個後患的。”許茗儀對上黃厚的眼睛說道。
威遠是慶元公主的舅舅,黑河怕他認出來自己不是真正的侯府世子,到時候黃厚一家就是人證,只有先下手殺掉真正的“劉起平”,這件事才能死無對證。
他這個人很謹慎,為確保萬無一失,會親自動手。
“我原以為【荊芥】是暗指狸貓,因為它別名其實是貓薄荷。”
“其實它指向的應該是黑河的嫉妒,他嫉妒你的家世,你的親人,你的妻子,你的財產。”
“現在你得祈禱他不知道你的修為,這樣還好應對一些。”
修行者若傷凡人性命則天道予罰,如此才能維護世間平衡。
劉起平若利用這一點掣肘黃厚,兩人之間本就有因果,形勢會變得很麻煩,若是他孤身一人倒是好跑,可他拖家帶口的,黃老太又年紀大了,許茗儀算過,硬碰硬准沒好事。
麗娘已經去寫信給家裏了,黃老太清點家財,遣散下人,當著她這外人的面就開始準備跑路。
黃厚給他娘幫忙,被嫌棄的趕到一邊,焦灼的看許茗儀在一旁卜卦。
此局不難解,許茗儀只要協助他們拖延時間即可,離開平陽侯府的封地,以黃厚的財力,找個山門享福不是問題。
“來此處視察的必不只一股勢力。”茗儀猜測。
黃厚馬上接她的話答“有個關係好的同期給我透露說還有丞相那一派的人。”
丞相是皇帝親封的攪屎棍,幫聖上平衡朝堂用的,此番能挑撥威遠將軍和平陽侯府的關係的機會,他定然不會錯過,黑河是用官方視察的名頭來的,隨行還有幾個官員,這幾人里必有他派的卧底。
“關鍵在於你母親。”許茗儀覺得這真是一個把刀子往鄒芸身上割的選擇。
許茗儀讓鄒芸坦白當年落水的那件事,向他的家人透露視察方的情況,他們會幫着對付黑河,至少能拖延時間。
“我早該向他們道歉了,這些年我無時不刻在後悔。”
有一件事黑河不知道,她的養母把那隻鞋子帶回來,一直藏在自己的衣櫃裏,她活着就得背負這一條人命的重量。
現在這隻鞋要成為黑河的催命符。
鄒芸回來的時候臉是腫的,身上還有一股異味,她和許茗儀說
“高鼻樑,吊眼,眼下有痣,唇薄,沒錯吧?我已經和那家人說了。”
這是許茗儀卜算的結果,關於丞相安插的卧底長相。
許是卜卦時有些走神,這次的卦示叫人摸不着頭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