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倒蔡

第八十三章 倒蔡

第八十三章倒蔡

午後天轉陰,王瞻出宮時,新掃凈的宮道上又落了一層薄雪。

謝及音裹着厚厚的貂絨披風,站在顯陽宮的丹墀上目送他遠去,眼見那挺拔的身影出了宮門,消失在層層紅牆之外。

識玉塞給她一個手爐,見她面有悵然,開解她道:“王六郎一定能理解您作為母親的苦心,他瞧着也很喜歡公主殿下。”

“他是真心喜歡卿凰,但我卻不敢憑藉這點喜歡就視他為同盟,他雖是君子,但我與七郎卻要對他以利相誘。”

謝及音輕聲嘆息,抬手去接落下的雪花,雪花片片十分美麗,落在掌心卻瞬間融化。

她問識玉:“卿凰睡下了嗎?”

“還沒有,剛哭夠了,奶娘正在抱着餵奶。”

小公主哭起來能鬧得整座顯陽宮不得安寧,彷彿要將在娘肚子裏時未能折騰的那股勁一口氣發泄乾淨。謝及音常被她吵得頭疼,要將摺子搬到最盡頭的偏殿去批閱,方能得幾分清凈。

她認命道:“能折騰也是好事,最好是滿朝文武都折騰不過她,以後也能少受些氣。”

識玉失笑,“她連您和陛下都不怕,誰還能奈何得了她。”

陳留郡四周多山,山上多松木,秋天常有百姓入山,伐薪燒炭,後來這些山頭被蔡家的幾個旁支劃地自占,成了他們的私產。

蔡家的私兵在街上橫衝直撞,嚷嚷着要抓南晉的細作,裴望初和鄭君容知道,他們真正要找的是徐之游的線人。

鄭君容想起天授宮從前的行徑,猜測道:“莫非是在屯養私兵,私鑄兵器?”

他們這一行很順利,不僅查清了蔡氏在山中的貓膩,發現了他們拋擲屍體的死人谷,還從死人谷中救出來一個摔斷腿的青年男子。

這一夜時聞山中猿鳴凄厲,鄭君容提心弔膽了一夜,平明時分終於等到裴望初回來。

黃內侍送上一封陳留郡來的密信,封題的字跡乃是裴望初的手筆,謝及音接過後拆開,卻見信中只有寥寥幾句話:

“請皇后安,吾身已抵陳留,心仍滯洛陽,願天公作美,時序如常,明春將隨雁信歸卿旁。”

裴望初輕聲一笑,“造反。”

今冬蔡家四處征役百姓入山燒炭,常常只見人進山,不見人出山。陳留的線人早就查出了此間有貓膩,徐之游也正是因暗中探訪此事被蔡氏知覺,所以不顧他御史的身份也要將他抓起來。

黃內侍的臉被風吹得有些僵,“下面送上來時就是這樣……許是陛下另有高明?”

她心裏牽挂陳留的情形,想知道他是否安全,事情是否順利,身邊有沒有可用之人,誰要聽他說這句不痛不癢,寫來膩歪的酸話?

“從謙不妨猜猜看。”

什麼另有高明,只是故意吊著她,好教她心裏念他罷了!

陳留郡內風聲日緊,明明是年末,卻並無喜慶的氛圍,人人臉上都是一派苦相。

裴望初帶着幾個擅隱匿的天授宮弟子進入山中,要親往探查蔡氏的貓膩,為以防萬一,叫鄭君容帶人在外接應。

鄭君容持紙筆錄口供,聞言抬頭問裴望初:“真的是燒炭嗎?”

“僅有營建逾制和蔡宣堂侄擄掠民女這兩條罪證,並不足以將蔡氏連根拔起,兼并土地、逼良為奴雖是惡行,面上畢竟是合法的手段。端掉蔡氏容易,要其他世族心服而偃是件難事,必要有一條罪證,令蔡氏無法翻身,其他世家避如蛇蠍。”

她將信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問黃內侍:“只有這個,沒了?”

“這個混賬東西。”謝及音氣得罵了一句,將信紙一折,恨恨回屋去了。

鄭君容似有所悟:“宮主指的是……”

那男子自稱姓劉,世居陳留郡務農,“……今夏大旱,糧食收成不好,朝廷雖然減了稅,但郡中反而增稅。交不起稅就要拿地來抵,若是連地也賣完了,就要與蔡家簽賣身契,入山燒炭。”

他倆扮作堪輿道士混入陳留郡中,借堪輿風水的機會前往蔡家摸了個底,入夜,裴望初在燈下觀覽陳留郡的坊街圖,點着蔡家所在的位置對鄭君容說道:

裴望初從夜行衣換回了一身鶴氅,又是一副超脫紅塵的仙人模樣,手裏把玩着塵尾的銀絲,不知在想什麼。

“這麼點地能屯幾個兵,再猜。”

“那……”

鄭君容想像力有限,劉姓男子忙說道:“山裏有金礦和銅礦,蔡家人在悄悄挖金礦,鑄假/幣!”

鄭君容聞言吃了一驚。

裴望初道:“蔡家並不缺錢,那礦山的規模,說是日產斗金也不誇張。有了錢,朝中自然有人,家裏也不缺兵,倘十年八年下去,待朝廷被蛀光了,就是蔡家揭竿而起的時候。”

鄭君容感慨道:“還真準備造反啊。”

“是啊,”裴望初一笑,“朕可從不冤枉好人。”

他讓劉姓男子在口供上畫了押,以作事後清算的證據,又讓鄭君容攜虎符前往別處調兵,“尚不知這些駐軍被蔡家腐蝕了多少,此事只能你去,若我孤身露面,怕他們生貳心。”

又將天授宮的人留為己用,“山中尚有許多百姓,我怕事情敗露后蔡氏會殺人滅口,要先派人進山將他們帶出來。你將兵調來后,就埋伏在山腳下,聽我號令行事。”

“是。”鄭君容不敢耽擱,連夜攜虎符調兵去了。

眼見着到了臘月二十七,今日是蔡氏女眷入宮謝恩的日子。

蔡夫人攜女兒、嫡媳等一眾女眷來顯陽宮覲見,謝及音在偏殿接見了她們,過一過面子功夫。

寒暄過後,蔡夫人提到了陛下,謝及音說在宣室殿,蔡錦怡聽見這話,心中微動,尋了個借口離開顯陽宮,一路往宣室殿找去。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為顯腰肢,特意穿了單薄的春衫,被臘月的寒風一吹,面頰冷紅,顯得盈盈動人。

她心中又激動又緊張,快走到宣室殿時,在湖邊停下,正對着湖面顧盼,不料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推,“撲通”一聲摔進了冷湖裏。

湖水冰冷徹骨,蔡錦怡慌聲在水中掙扎。

識玉冷眼在岸上看了一會兒,估摸着她吃夠了教訓,才命內侍將她救上岸,給她裹了毯子,抬回顯陽宮。

見千嬌百寵的女兒凍得臉色青紫,連話都說不出來,蔡夫人心疼得抱着她失聲痛哭。謝及音從容不迫地讓人將蔡錦怡帶到偏殿安置,對蔡夫人道:“令愛是自己貪玩落了水,夫人哭得這麼大聲,倒好像是受了本宮什麼冤屈。”

蔡夫人敢怒不敢言,只哭訴道:“好端端的,錦怡怎麼會跑到湖裏玩?”

“是啊,還是在宣室殿外的鯉魚池,”謝及音端起薑茶,慢悠悠道,“那錦鯉池怪得很,常有宮娥失足落水,陛下隔三差五就能撞見一回,說是池中有邪祟。看令愛這模樣,一時是出不了宮了,就先在顯陽宮裏養着吧,正好與本宮做個伴,帶她見見陛下,可好?”

聞言,蔡夫人又心動又疑惑。她不敢相信皇后這麼大度,會主動引薦她的女兒,可無論信不信,謝及音都沒有給她選擇的餘地,她說要留下,便只能留下。

出宮歸府後,蔡夫人忙將此事告訴蔡宣。

蔡宣剛收到本家陳留郡的來信,得知御史徐之游暗中查探陳留一事。他聽說過徐之游,一個寒門出身的御史,身後並無家族支撐,只憑着一股莽勁和陛下的縱容在朝堂上胡亂彈劾。可上個月陛下不是剛准了徐之游回原籍丁憂的摺子嗎?他一個潯陽人,怎麼跑到陳留去了?

蔡宣心中有一點不好的預感,他問蔡夫人:“你與錦怡可曾見過陛下?”

蔡夫人嘆氣,“皇后說陛下在宣室殿,錦怡悄悄去尋,被人算計着落了水,一句話也說不利落,看她那樣子,也是未見着。”

她說著又心疼地哭了起來,埋怨皇后善妒,“她連皇子也未誕下,還敢妄想能霸佔帝王一生一世不成?今日她磋磨錦怡,來日後宮三千,她磋磨地過來嗎?”

“不對,不對……此事恐不止是後宮夫人爭風吃醋。”蔡宣眯眼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生出一點對危險的知覺和警惕。

他將兒子找來,寫了封信交給他,讓他連夜趕回陳留,勸族人暫停挖掘山中的金礦和鑄幣。兒子不情不願道:“一個犯蠢的御史而已,至於鬧得這樣風聲鶴唳嗎?”

蔡夫人也勸蔡宣:“對啊,眼見着要過年了,有什麼要緊事不能年後再說?”

“快去!”蔡宣氣得拾起書桌上的鎮紙砸他,“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着過年?只怕你有心想沒命過!滾!”

他越想此事越不對勁,連夜前往交好的世族家中打探,聽說別家女眷入宮也只見到了皇后而未見到永嘉帝,蔡宣心中漸漸沉了下去。

“我早該明白,新帝能踩着王鉉和蕭元度上位,必然是個面柔心狠的主,他給誰笑臉,就是準備捅誰刀子,”蔡宣望着門上那“輔弼清輝”的牌匾,心中一片陰冷。他問心腹下屬:“你說陛下若是不在洛陽宮,此刻應該在哪兒呢?”

下屬不解:“都要過年了,陛下怎麼會不在宮裏呢?”

“過年過年過年,你們這群養肥待宰的蠢豬,別人殺豬過年,你們也哼哼着湊熱鬧!”

蔡宣暴跳如雷,將書桌上的東西噼里啪啦掃下地,指着下屬的鼻子罵道:“就是因為你們要過這個該死的年,會放鬆警惕,他才會挑這個時候下手,要是扳倒了蔡家,他永嘉帝能順心得夜夜如除夕,你還不明白嗎?!”

下屬變了臉色,慌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蔡宣兀自冷靜了許久,心中轉個不停,再抬頭時,已然有了主意,晦暗不定的燈燭照在他臉上,只見他眼神陰沉得嚇人。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既然皇上不在洛陽宮中……”蔡宣低聲吩咐下屬,“去請趙詹事、孫武衛、虎賁校尉杜湘……讓他們速來蔡府議事!”

蔡宣一口氣點了一串人,或曾暗中饋以重金,或一路受他提拔,是和他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

若是永嘉帝真的跑去陳留掀他老家,那就別怪他也在洛陽釜底抽薪,圍魏救趙了!

然而蔡府的動靜早已被欽天監的人窺探去。蔡宣今夜請了誰,何時來的,何時走的,被清清楚楚列成一份摺子,遞進了顯陽宮中。

與之同時送來的還有陳留的密信,是裴望初親筆所書,依然十分簡短:“問皇后安:不見佳人,我心切切,憂思如焚。另,蔡宣可除。”

謝及音笑着將此信與摺子擱在一處,與識玉道:“你能猜出蔡宣想做什麼嗎?”

識玉問道:“難道他還有膽子逼宮?”

“他大概是猜到陛下眼下在陳留,若本宮是蔡宣,絕不會光明正大說要逼宮,而是說……清君側。”

“清君側?”

謝及音緩聲說道:“謝氏皇后,心懷憤懣已久,又未誕下皇子,心中不甘,故挾持聖上,欲把持朝政,殘害忠良,以復前朝。我等受陛下恩深,今日當殺入洛陽宮,清君側,誅妖女,保陛下——”

她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倏爾一笑,“本宮學的像不像?”

“殿下!”識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無心與她開玩笑,“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您和小公主先出宮?宮裏有岑墨守着,他們未必攻得進來,待陛下回朝,或勤王大軍一到……”

“不必,他要與本宮硬碰硬,那就試試,本宮守在洛陽宮,倒要看看誰能打進來。”

謝及音鋪紙研墨,旋即寫成一封手書,“將此書送與王瞻,讓岑墨親自去送。”

王瞻是暗中率兵回來的,蔡宣應當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只會將關注點放在禁軍身上,欲以虎賁軍與之相抗。

這情境與多年前的衛氏多麼相似,可惜人並不總能避開覆轍。

“二十八,二十九,除夕,再有半個月就是上元節,真的能趕回來么?”謝及音捏着陳留送來的密信數日子,伏在案上喃喃低嘆,“這個年又過不好了,這種爾虞我詐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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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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