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算賬
第八十章算賬
內廷奉命尋來一塊金絲桐木,此木是極好的琴材,敲擊聲脆如鈴。
月出燒了,她從前的琴淋雨變了調,裴望初說要給她再做一架,為此特意請教了宮中的斫琴師傅,選好了這塊金絲桐木。
退朝後,尚書省將摺子送到顯陽宮,謝及音靠在軟榻上,提筆蘸了硃砂,又偏頭去看正在窗邊削木頭的裴望初。
他望過來,“吵到你了?”
謝及音搖頭,擎起手中的摺子,“御史台參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賣地為奴,又與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氣,蠶吞朝廷稅收。”
裴望初聽了並不驚訝,“世家的通病,殿下覺得該如何處置?”
“國有國法,自然是按規矩來,先略施懲戒,命其自行糾改,若誡而不改,將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陽,以重罪論處。”
謝及音想了想,又說道:“御史台里都是你的人,素與王家無過節,大魏世家裏,豪強兼并土地、吞沒稅收甚於王家者眾,御史台為何單將王家揪了出來,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籌謀,他反倒有幾分高興,“皇後果然知我。”
“說說,這是要做什麼?”謝及音對此頗感興趣。
謝及音聞言頗為滿意,抬手懸於桐木上,十指遊動,隔空彈奏了一曲《文王操》。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盡數認下,從善如流,“嗯,你不愛聽,我不說了。”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里輕叩幾聲。
“王家是我立出來的靶子,也是我給王旬暉和王瞻的機會,”裴望初同她解釋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暉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資歷壓人,把持着王家。御史台攻訐王家,朝廷下詔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暉和王瞻能趁此機會將家主拉下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給其他觀望的世家指了一條明路。”
“這個聲音喜歡嗎?若嫌太沉,我將槽腹再挖深半寸,聲音可以更輕一些。”
“怎麼了?”見他眼裏的笑意漸沉,謝及音疑惑道,“難道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惹你傷心了?”
“眼下的事尚憂思勞懷,從前事就別去想了,非我昔年飲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為然否?”
“琴也要人養,”裴望初溫聲勸她,“委屈你先用着,待我尋隙去趟膠東,從老師院中的桐樹里找塊與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給你重製一架,好不好?”
“此琴雖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製成,我要你每天都彈給我聽。等調試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張名琴。”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動遞於唇齒間,與他盡入腹中,不留一寸顏色。
裴望初道:“殿下從不曾辜負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負你。”
裴望初伸手請她過去,將她凌空抱起,越過滿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謝及音側耳仔細聽了聽,評判道:“此材雖好,仍不如我從前那張,那是我仿着月出的樣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有八分像的。”
“又在說什麼瘋話?”謝及音不喜歡聽他說這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臉,“什麼辜負不辜負的,晦氣死了,討打是不是?”
她有越來越多的耐心和溫存來開解他,此事會讓人成癮,他總想再多向她討取一二分憐憫,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謝及音的眼睛,“然。”
這場景讓裴望初又想起了從前事,謝家竹林暗處,他曾遠遠看着她欲撫月出而不敢。那時只覺得遺憾,如今卻覺得后怕,若是此後沒有發生這麼多陰差陽錯,他們此世恐都要錯過了。
金絲桐木已經初具一架琴的雛形,槽腹里的桐木紋路清晰流暢,真箇若嵌了金絲一般。
她坐於琴側,拽着裴望初的衣領,讓他俯身下來。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雞,我要拿王家開刀,把這改稅的鐘敲得再響一些。”
“若是子昂他們做不到呢?”
覆在眼前的掌心溫暖乾燥,指間有金絲桐木的清香。
謝及音問:“若是事不成,難道你要把他們都殺了?”
“不殺無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與你出生入死,臨危相托,你真的捨得嗎?”
裴望初聲音散漫道:“若說別人還有可能捨不得,單憑皇後娘娘這一聲聲子昂,屆時出了事,我第一個拿王瞻開刀。”
謝及音微愣,啞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後擁住她,枕在她肩上問道:“不應該嗎?畢竟你險些要留在建康與他一起,將我拋棄在洛陽不顧。”
還有當年他離開公主府後,將他的衣服賞給了王瞻,又是給他斟茶,又是給他整衣帶。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裏摩挲,柔聲嘆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貴,打人時也會疼,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這種委屈。”
樁樁件件,他心裏記得十分清楚,尋常提及總顯得小氣,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點她一點。
“這是緩過勁兒了,要與我算總賬了,”謝及音又好氣又好笑,擰過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說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沒有留後手?難道真讓王旬暉和王瞻生死自負?”
見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給了王瞻一道詔旨,讓他帶三千鐵騎回太原,又請了膠東袁成鳴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聲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穩。
謝及音心裏落地,面上神色稍緩,裴望初垂目望着她,指着自己被擰紅的耳朵道:“這是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又裝模作樣地擺起了狐狸尾巴,知道他是故意要惹她心疼,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心軟。
謝及音抬手輕揉他的耳朵,安撫他道:“那時我心裏仍記掛着你的安危,哪有心思與王瞻談別的?他這人是謙謙君子,但做情郎實在是無趣,不及巽之討人喜歡。”
這話說得好聽,但他貪得無厭,繃住了不言語,掌心裏輕輕轉着一朵金絲桐木刨花。
“這也不行呀?”謝及音無奈,讓他附耳過去,含住他的耳垂輕輕添了添,“這樣還疼嗎?”
如細火漸燃,木刨花在掌中發出折斷的聲音。
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多聽幾句,但是她願意給,他自然要收。
謝及音附耳與他低聲道:“那今晚我與你試一試那一頁好不好?只能試一次,不然……你若是還鬧脾氣,我也不理你了。”
磨了她小半個月都不肯試的那一頁,如今仍被折角壓在枕下。
此確意外之得,裴望初見好就收,“好,娘娘願意抬愛,那我自然識相。”
今夜安寢格外早,結實得要十幾個壯/漢才能抬動的楠木床竟也能被他折/騰出聲/響。
幸而宮人都被遣遠了,謝及音面紅若飲醴,一面攀/着他不放,一面斥他動靜小一些。
“我若是慢了,受折/磨的還是你,若只要動靜小一些,那倒好說……”
驟然被凌空扶起,謝及音驚呼一聲,下意識扶住了床頭的木雕。
裴望初低聲誘哄她:“鬆手。”
她不肯松,怕會摔下去。可床頭木雕被掰着來回晃,聲音反而更大。
最後關頭,裴望初本想像從前那樣弄在外面,謝及音低聲說道:“太醫署說,我的身體已經養得不錯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是什麼情形。”
他的手搭在她脈上,但她此時脈搏太快,什麼也切不出來。
“阿音。”
“嗯?”
他很少這樣喚她,於他私心而言,這是一種僭越,其實他只想高高地捧着她。
“這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若害怕,不要為任何人妥協,朝堂上的非議,我會替你擺平。”
鬢髮被薄汗沾在側臉上,謝及音抬手為他理至耳後。
“人有想要的東西,必然也會為此感到害怕,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的指腹描過裴望初的眉宇,“生一個吧,我與你的孩子,我想好好待他。”
長夜漫漫,明月皎皎,照進窗欞,金綃帳上銀光如浪,久久不息。
次日又起得晚了,堆在書案上的摺子已被批複,她隨意翻了翻,叫侍墨女官發還尚書台。內侍送來幾張詔旨請她鈐印,或是官員調遣,或是敕令地方整肅風氣,皆與改稅有關。
謝及音拿起玉璽,鈐在詔旨上,問內侍:“陛下被什麼纏住了,怎麼不自己過來?”
內侍強忍着不去抹額上的汗,訕訕道:“聖上似乎今天心情不錯,正在宣室殿與三公論辯呢。”
“你說陛下自己對三公?”
“啊……是。”
司徒司馬司空,皆是世家德高望重之輩。謝及音不說話了,內侍捧着幾道詔旨退出顯陽宮,識玉悄悄問她:“娘娘要不要去幫一幫陛下?”
“他自己捅的馬蜂窩,自己折騰去吧,”謝及音忍俊不禁,“他正小人得志,能耐着呢,怕什麼?”
謝及音自顧自避暑逍遙,眼見着要到了用午膳的時候,裴望初還是沒能脫身回來,便先讓內侍傳膳,另點了幾道菜留着,準備吃完飯再往宣室殿去一趟。
她剛拾起筷子,突然心念一動,對識玉道:“昨天柔柔的教養女官說她最近不愛吃飯,你派人去千萼宮看看,若她還沒用膳,就把她接到顯陽宮來。”
識玉應了一聲,派人往顯陽宮去,約一刻鐘后,教養女官牽着身着紫色襦裙的柔柔走近殿中。
柔柔已將行禮學得十分規矩,只是尚有拘謹,細聲細氣道:“參見皇後娘娘。”
“過來吧柔柔,到姨母這裏來。”謝及音朝她伸出手,將她抱到八仙桌旁,問她想吃什麼。
柔柔一開始還不好意思說,問得多了,就指了指甜粥和竹筍炒肉。
謝及音將幾樣南方菜都擺到她面前,柔柔試探着用舀了一勺,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觀察謝及音的神色。
這是個天性敏[gǎn]的女孩兒,與她印象里幼時的謝及姒完全不同。謝及音摸了摸她的頭,對教養女官道:“以後千萼宮的三餐都換成建康菜,柔柔吃飯的時候,你坐在桌邊陪她一起吃。”
女官恭聲應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