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番外前世 · 謝靜微 x 魏珩
第九十五章番外前世·謝靜微x魏珩
武泰十五年的早春,細雨落在宣政殿的飛檐上。
魏珩坐在龍椅上,用硃筆批改奏摺。
料峭春風吹進殿內,他覺得有些冷,忍不住捂住嘴咳嗽,紅色的墨液滴在紙張上,緩緩暈染開來。
“父皇!”
跪坐在一旁看策論的魏承嘉站了起來,湊過去給魏珩拍背,見魏珩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不禁焦急道:“我讓人去叫陳太醫!”
魏珩抬手制止了他,扯住了他的衣袖,輕聲道:“不必….…一會兒就好了。”
“不行,一定要看看,父皇不能諱疾忌醫!”魏承嘉卻不信,小臉急的都白了,“會受不了的。”
魏珩卻仍舊搖頭,而後抬起了手。
魏承嘉才九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魏珩微微一抬手就摸到他的頭頂。
這是他在征戰年間撿到的小孩,普天之下,除了他和謝靜微,沒有人知道他不是當今帝王的親生血脈。
魏珩閉了閉眼,輕聲開口道:“除了陳太醫……咳咳……都出去……”
魏承嘉本不想走,但最後還是哭着被太監抱着離開了宮室。
“……”陳歲沒有說話,只是悄悄地撤回了自己的手。
“寫了,”魏承嘉很老實地回答,“兒臣昨天就收到了相父的信。”
算來算去都是一筆爛賬。
魏承嘉搖了搖頭,小聲道:“沒有,謝相在信里沒有提到父皇。”
“他在信里說了什麼,”“魏珩又有些想咳嗽,他強壓着喉間的癢意和腥味,溫聲問,“南沼的戰事還順利嗎?”
他話都沒說完,魏珩竟然就這麼輕飄飄地被他拽下了龍椅,癱倒在了地上!
魏承嘉嚇了一跳:“父皇!”
“父皇……”魏承嘉說完有些不敢看魏珩。
魏珩抽搐了兩下,口中漫出大片血色。
更何況他面前的皇帝,征戰多年,暗傷無數,還曾被一箭射穿心脈,早就虧空身子,能撐到現在已經是老天保佑了。
魏珩飛快地眨了一下眼,壓下眼眶中的濕意:“信里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嗎?”
“說吧,”魏珩道,“沒事的……膚就只是想問你,膚還不能撐到盛夏?”
而魏珩抬手成拳抵着唇邊,無力地咳嗽幾聲,小聲問:“好吧,那春末呢?”
“這樣……”魏珩緩緩垂下眼,他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問出了口,“謝相在信里有提到朕嗎?”
“相父說,南沼叛亂雖已平定,”魏承嘉道,“但秩序未穩,他要等到春末才回來,估計要等到盛夏時節才回到長安。”
“相父說,南沼的戰事很順利,叛亂已經被平定了,還要兒臣在皇宮裏好好聽庄少傅的話,”魏承嘉一板一眼地回答,‘他還說回來了要檢查兒臣的功課,若是做得不好就要領罰。”
他與謝靜微……
聞言,魏珩慘笑着嘆了口氣:“唉,是朕無福。”
他跪地為帝王把脈,床上的九五至尊勉力睜開眼,輕聲問:“…我怎麼樣……”
他落筆便是靜微二字。
魏珩怔愣半晌兒,最後閉上了眼睛,只道:“不必了。”
但陳歲並沒有立即起身,只是問:“此事……陛下要不要告知謝丞相?”
宮室寂靜,陳歲懾懦着開口:“陛下……”
魏珩勉強支起身,走到桌前開始寫書信。
陳歲頓了頓,搖了搖頭。
魏承嘉不想走,他很擔心魏珩的身體,便上前去拉魏珩的袖子撒嬌:“不要,兒臣不去玩,兒臣要在這裏陪着……”
他其實也滿心悲哀,太醫院在成帝年間有關解藥研製的記載都在混戰中被付之一炬,他們研製了這麼久,也沒能研製出真正的解藥。
相父和父皇關係一向不好,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聰慧敏銳,覺察出相父並不是很待見父皇。
而後他朝旁邊的太監看了一眼,太監會意,立刻上前道:“老奴陪太子殿下去御花園逛逛吧。”
他精神不大好,握着筆的手也在打戰,墨水滴落在紙上,糊了一片,他煩悶地將紙張揉團扔進紙簍,另取了一張新紙。
“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似有千般萬般可說,又好似無話可言。
陳歲火急火燎地從太醫院趕過來。
等到陳歲離開,宮室只剩魏珩一人,滿殿寂寥。
陳歲又搖了搖頭:“大約……就在這幾日了。”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又捂住嘴咳嗽幾聲,收攏手進袖子裏面,垂下眼坐着不動了。
而後卻突然不知如何下筆。
一旁的太監也被嚇壞了,驚恐地大喊道:“叫太醫!快去叫太醫!!!”
魏珩聞言手指絞了絞身上的袞服,而後他露出一個笑來,嗓音溫柔:“沒事,父皇只是問問,承嘉,你今日也學累了,玩去吧。”
但他最後沒揉魏承嘉的腦袋,而是捏了捏魏承嘉的臉,小聲問:“承嘉,謝相有給你寫信嗎?”
魏珩記得第一次見到謝靜微這個名字,是在自己老師的信紙上。
停留在記憶中的恩師低眉斂目,嗓音溫和地同自己道:“靜微是我的弟子,按理來說,算是你師兄吧。”
後來恩師橫死,他平生第一次如此不冷靜,衝進魏璋的營帳里厲聲質問。
“你為什麼殺他!”
魏璋高高在上地看着魏珩,嘴裏是憤怒與陰毒的話語:“他是野種!是徐美人的孩子!他野心勃勃,早晚會威脅聯!朕當然不會讓他活着!”
他愣住了,然後聽見魏璋說:“你這麼維護他,看來與他是一丘之貉,朕送你下去見他!”
血千夜灌入魏珩的喉嚨,魏璋命周圍的侍衛打了他四十大板。然後將他扔進了亂葬崗。
在那裏,有一位盲眼的琴師救了他,他堪堪撿回一條命,拄着拐杖趕到玄妙觀,想找到那名叫謝靜微的孩子,卻只見荒墳枯骨,廟宇破敗。
他只能離開,又為了活命,拖着病體殘軀去找了齊王,求齊王庇護他。
第二次見到謝靜微這個名字,是在武泰三年春。
那時,距離魏璋死去已經有三年,他十九歲,是被齊王立下的傀儡皇帝,朝不保夕。
而那時謝靜微十七,跪地叩首,說自己想進齊王府。
齊王府不收來歷不明的人,而魏珩身邊四處有人監視告密。
但魏珩還是想方設法將謝靜微帶了進來。他裝荒淫無度,裝醉生夢死,裝樂不思蜀,終於讓齊王相信他是個好拿捏的草包,而草包身邊多個漂亮的男寵,並不是多重要的事。
他們兩個人在王府中演着昏君與男寵,一面扮着蠢貨,一面在暗中逐漸收攏,培養了自己的人馬,終於在武泰六年春成功殺掉齊王,在一片混戰中建起了自己的武裝。
魏承嘉也是在那個時候被他們撿回來的。
接下來的七年,他們四方征戰。
他們曾在寒夜裏依偎着相擁而眠,也曾在戰場上後背相抵,還曾經一起在雷雨聲中,哄魏承嘉睡覺。
倒也說不清楚是像忠心耿耿的君臣,還是像生死相隨的少年夫妻。
征戰的第五年,汾州州牧想要將自己的女兒送上龍床,卻被謝靜微誤喝了那一杯含着葯的酒。
魏珩記得那天夜裏,風狂雨驟,最後他渾身髒亂,帶着一身傷,穿着染血的中衣給謝靜微煮了一碗醒酒湯。
後來終於蕩平天下事,魏珩在長安皇城,對着眾臣說:“見謝相如見朕。”
魏珩將至高無上的權柄交到謝靜微手中。
他們是親密的戰友,也是史官不可言說不敢下筆的秘辛。
整個朝堂,乃至於太醫都知道他們之間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卻也無人敢出言置疑,也不敢諫言讓魏珩納後宮開枝散葉。
但是……
魏珩咳嗽着在信上寫下了見信如晤四字。
要說愛……也敵不過恨吧……
那個風雨如晦的夜晚,謝靜微曾經掐着魏珩的脖子,一字一頓說:“我恨你們魏家所有人。”
他滾燙的眼淚砸在魏珩鎖骨。
是啊,怎麼不恨呢,魏珩想。
他的師父,他的師祖,他所有的親人全都死於魏氏之手,整個道觀也全部被焚毀,那個時候他也才十二歲,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
仇恨是他活下來的所有動力。
他應當恨的……可是……
魏珩在謝靜微的桎梏下無聲流淚。
那也是我的兄長,我的老師啊。
想到這,魏珩艱難地喘了口氣,他手上使不上力,只好停頓了一下,不再往下寫。
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眼淚盈滿眼眶。
而到後來,徐應白一案被平反,寧肅二王被殺,皇氏宗族本就因為征戰凋零殆盡,和此案有所牽涉的魏氏子弟全部被謝靜微下令斬殺。
魏氏現如今近乎絕種。
那麼除了自己,魏珩想,也沒有人再和這件事有所牽扯了。
如果不是因為要借帝王權勢……如果不是念及之前的情分,那麼謝靜微應當早就不會給自己留情面了……
不過沒有關係,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魏珩精神為之一振。
如果自己死了,謝靜微會高興,謝靜微能放下的話,魏珩唇邊溢出一絲血線,其實也很好。
魏承嘉不是真正的魏氏子弟,又是謝靜微從小帶大的,謝靜微一定會好好待他的。
想到這些,魏珩竟然有些開心。
於是他又執筆繼續寫下去,等到寫完了信,又去寫遺詔,等將所有事情交代好,他就差人去叫庄恣和魏承嘉。
庄態來得比魏承嘉早,他向魏珩行李,魏珩輕輕一抬手,讓他起身。
“朕……”他聲音不大,嗓音虛弱,“將遺詔交給你,等聯死之後,昭告天下。”
“朕死後,不必葬在陵寢,朕不喜歡。”
“你將朕燒了,找個地方撒了吧。”
而等魏承嘉進門,他只看見了自己的少傅眼眶紅透,催促他說:“殿下快進去吧,陛下在等您。”
魏承嘉懵懵懂懂地進了大殿:“父皇好了嗎?”
他看着父皇對着自己笑了笑:“好了。”
“承嘉,如果有一天……”
魏珩頓了頓,輕聲道:“如果有一天父皇去了很遠的地方,你要聽謝相的話,知道嗎?”
魏承嘉點了點頭,脆生生地應了好:“兒臣會聽相父的話的。”
魏珩聞言溫柔地摸了摸魏承嘉的腦袋,將信遞到魏承嘉手中:“等你相父回來了,幫父皇把這個給他。”
魏承嘉抬起頭,有些不放心:“父皇……為什麼不親自給?”
“……父皇惹相父生氣了,”魏珩胡謅了一個借口,“承嘉幫父皇給吧。”
魏承嘉聞言乖巧地點了點頭。
自此之後,魏承嘉再未見過自己的父皇。
武泰十五年,這個終結了亂世的帝王,溢然長逝於一個陰雨連綿的春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