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蔣浸月與聶容鈞的緣分,由一本書和一把傘開始,由護士與病人的接觸加深,由聶容鈞一次次約浸月書市淘書而熱烈。
兩人不明說,但又好像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意,情意如入夜春雨,潤物無聲。
就在即將戳破這層窗戶紙時,聶容鈞卻告訴她:“我在老家有婚約。”
浸月怔愣許久,不敢置信地問:“容鈞,你與我開玩笑?”
聶容鈞再道:“不是,婚約是我母親給我定下的,兩家都做好了準備,只等我回去完婚。”
浸月臉色刷白,身體似乎被抽走了力氣,她險些跌倒。
“所以,這些日子,我們……”
“我只當你是我的好友,浸月。”
蔣浸月秀美的眉蹙緊,咬着字又問:“只是好友?”
聶容鈞不得不離開長沙城,聽從安排去陝西,臨行前,他來了醫院,只是最後看一眼浸月。
浸月嘆了一聲氣:“他很好,又不好。”
因此,他違心地斬斷與浸月的聯繫,直到前陣子,他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已經被發現了,在黨務調查科抓捕自己之前,他率先躲藏起來。
林蕭禾優雅拍掌道:“好啊,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
叄月貳拾伍日。
“只是好友。”
一個小時后,林正匆匆趕來彙報:“羅嘯說,他會按會長說的辦。”
林蕭禾單手取下鼻樑上的眼鏡,輕蔑地笑了笑:“才花去的銀錢,這麼快就給我帶來好消息了,他還說什麼了?”
兩人躺在小床上,躺在一個被窩裏,就如同小時候一樣,阿檀怕打雷,每當雷雨天氣,蔣浸月都會過來陪她一起睡。
林蕭禾不屑地抬抬手:“他說這麼多,不久一個目的嗎?再給他送些錢過去,餵飽他,該怎麼做,他心裏清楚。”
如果是和平年代,他一定會在浸月向自己跑來時堅定地抱住她,但此戰亂時刻,聶容鈞沒法給浸月安穩的生活,也不想破壞她現有的安穩生活。
婚禮儀式前一晚,阿檀面上沒什麼,心裏緊張,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阿檀聽出了浸月話里的落寞,忙開口說:“蔣姐姐肯定也會很快遇到心上人的。”
頓了會,他換了副臉色,咬牙切齒:“我說過了,弄不垮周家,也得扒下他周欽之一層皮!”
一陣靜默,蔣浸月才緩慢開口說道:“其實我遇上過心上人。”
這一遭,浸月失魂落魄了三個月,心中雖痛,可想到他是有婚約的人,再痛也只能自己扛過,然而再過三月,這個聲稱要回鄉完婚的男人,出現在了蔣浸月的視野里。
他面上是政府辦公廳廳長的秘書,實際暗地裏向共D黨傳遞情報,情報點就在玉泉街的一家書市裡,他屢次約浸月去書市,就是為了掩蓋此目的,可逐漸的相處,聶容鈞的心逐漸不受控制,他也開始害怕,調查科手段狠厲,他之前所做的種種,都用浸月做幌子,一旦暴露,必定也會牽連到她。
“哪裏不好?”
聶容鈞不再回答了。
聶容鈞只能將這份心意埋藏心底,默默希冀着未來,長沙城能正是江南好風景,他能落花時節又逢君。
浸月這才曉得,他壓根不是南陽機器工廠的會計,而是辦公廳廳長的秘書,他不是二十二歲,而是二十八歲,他在老家也根本沒有婚約,除了姓名以外,他向浸月講述的一切,原來都是謊言。
浸月不明白,無人的角落裏,兩人相對而立,浸月紅着眼質問他為什麼。
聶容鈞答:“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溫柔他紳士,他有理想有抱負。”
“哪裏很好?”
阿檀貼着蔣浸月,嫻熟地像小時候一樣撒着嬌,蔣浸月輕輕撫摸她的發,感慨:“阿檀,時間過得好快,一轉眼,我們都長這麼大了,阿檀明天也要嫁人了,能嫁給自己的心上人,我替你高興。”
“他的理想與抱負之外,沒有我。”
浸月抿抿唇:“知道你今晚肯定睡不着,我過來陪陪你。”
連升公館裏,林正急匆匆走進來,在林蕭禾耳邊輕聲道:“會長,那邊的消息,調查科查到了兩個叛徒,一個逃了,另一個,羅嘯帶隊去抓人,當街給斃了。”
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一個有前途的國家不能沒有先鋒。除此之外的一切皆可拋諸腦後,這是他的理念,是他的信條。
他轉過身,用餘光瞥了浸月一眼,冷淡回復:“我將回老家完婚,以後不會再來長沙,我們應該沒機會再見了,浸月,你多保重。”
“我們一次次談天說地,一次次相約書市,沒有一點點心動,於你而言真的只是好友?”
與浸月,除了第一次的借書,第二次的看病,之後每一次相約,都是他的利用,他的別有用心。
聶容鈞頭也未回,身影漸漸遠走。
“他還說,什麼都還沒審,自己就動手斃了這人,下屬很不滿,上面也一定會追究,他是冒着生命危險替您做這件事的。”
“你是有苦衷的,是嗎?”
蔣浸月抱着枕頭,敲了敲她的窗戶,輕聲喊她:“阿檀。”
聶容鈞沒有回答,他看向遠處,只說了這些:“我有我的理想,有我要做的事,你有你的工作,有你幸福的家庭,我不想將你牽扯進來,浸月,忘記我吧,我也會努力的,忘記你的。”
阿檀吃驚:“是誰!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快給我說說,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阿檀一聽是蔣浸月的聲音,忙從床上跳起過來替她開門,抱住浸月驚喜道:“蔣姐姐,你怎麼來了?”
黃曆上說,是個好日子,這一日五行屬水,金匱值日,宜結婚嫁娶,阿檀與周欽之的婚禮,也正選在這一日。
頓了頓,浸月無奈地笑了下:“我不怪他,他有自己的苦衷吧。”
“其實那天晚上去放煙火,我許了一個願,只希望這輩子能與他再見一面,前一陣子,願望成真,我真的見到了他,他什麼都沒有與我說,看到我轉身就走了,不管怎麼樣,我見到了他,知道他還安好,我想我的心中沒有遺憾,我可以放下了。”
阿檀心疼地喊她:“蔣姐姐……”
蔣浸月寬慰般地笑:“我沒事,阿檀,都過去了。”
阿檀抱緊她,頭輕輕蹭着她的肩膀呢喃:“蔣姐姐這麼好,以後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人。”
“嗯,會的,阿檀也一定要幸福。”
周家雖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但次子周欽之與兒媳何阿檀的婚事卻辦得低調簡單,未揚厲鋪張,也未大擺排場,只在周宅草坪設禮案,用以百合絲帶加以佈置,典雅清新,再宴請雙方的戚友共同祝賀。
周欽之站在草坪中央目視前方,要與他共度一生之人正緩緩朝他走來。
這一幕,他等了太久,久到他害怕這一切都是一場鏡花水月夢。
阿檀西式純白婚服,蕾絲手套,頭紗垂地,手捧也是百合,她笑靨如花,走到一身正裝的周欽之面前。
周欽之朝她伸手,阿檀笑着眨了下眼,真實的觸感這才讓周欽之落回現實。
他原來真的不是在做夢。
新人首讀證婚頌詞,接着依照西方儀式交換戒指時,然正當此時,周家門外來了位不速之客。
老沈匆匆過來彙報,周祖鶴疑惑地揚眉:“林蕭禾?我們並未下帖邀請,他來做什麼?”
“他說是代表林家,來送新婚賀禮的。”
“林家……”周父看了眼台上正交換戒指的阿檀,想到她與林家解不開的淵源,也不好直接趕走林蕭禾,猶豫了會兒,還是鬆了口,“算了,邀請他進來吧。”
“好的先生。”
林蕭禾步履優雅,朝着婚禮現場緩步走來,每走一步,他的眼神便會陰寒一分,每看穿着婚服的阿檀一眼,他對周欽之的狠意便會濃重一分。
他找了賓客席最末落座,面無表情,死死盯着台上的兩人,同時等待好戲登場。
不出他所料,沒多久,一伙人不顧阻攔衝進了周家,氣勢洶洶衝到了婚禮現場。
曲秋拂趕緊起身,文綉眾人不知所措,周祖鶴沉沉氣,不怒自威:“你們是誰,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為首的稍稍鞠躬,對不遠處的周祖鶴:“周部長,請您諒解,我們也是公事在身。”
周欽之目光冷冽,從這幾人的神情體態來看,是沖自己來的。
阿檀眼皮一跳,握緊欽之的手,擔憂地抬眼望他。
周欽之回握,朝着來人冷寒道:“你們是什麼人?”
“黨務調查科一處。”
周欽之的指尖緊了一瞬,又很快鬆開,面上卻波瀾無驚,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們調查科,找我做什麼?”
“現懷疑周警長與敵黨潛伏在內部的卧底有所勾結,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阿檀擔憂蹙眉,嘴裏輕喚:“欽之……”
“阿檀,沒事,不用擔心。”他低頭溫柔安撫,再抬起,眼裏是狠厲,話里卻漫不經心,“我想知道,貴科懷疑我勾結哪位敵黨卧底?”
“是誰,去便知道了。周警長,別廢話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周嘉之過來周旋:“諸位也看到了,今日是胞弟大婚,各位調查科同志能否通融,婚宴上可飲酒幾杯,等我胞弟與我弟妹婚禮禮成再說?”
不給周嘉之面子可以,可不能不給周祖鶴面子,羅嘯抬抬手:“酒就不喝了,我們來畢竟是公事,就在一旁候着,等着周警長婚禮禮成。”
周嘉之賠笑,轉過頭,神情變得焦急。
婚禮還在繼續,可現場因為突發倩況已然躁動不安,很快,周嘉之已經打完電話回來,他俯在周祖鶴耳邊輕聲說:“爸,說是郵電所的科員,叫孫必雲,從他住所里,查到了與欽之有關的證據,具體是什麼,還不清楚。”
阿檀與欽之互行完鞠躬禮,羅嘯也走上前來:“周警長,該跟我們走了吧。
“好,我配合調查,跟你們走。”
阿檀急聲:“欽之!”
周欽之轉身過來,剋制地抱住她,背脊彎曲,堅毅下巴抵着阿檀肩膀摩挲着,他輕語道:“放心,我會沒事的。”
他戀戀不捨鬆開阿檀,抬腿走了幾步,又回頭,朝她投去深沉的一眼,再接着往前走。
到底是什麼情況,周欽之的心裏也沒底。
婚禮儀式一結束,周祖鶴與周嘉之父子就匆匆離席,兩人步履急促神情嚴肅,一邊走一邊商議對策。
愛子被帶走,曲秋拂雖然心裏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表面上還是得穩定大局,她與大兒媳陳未綺一同招呼各位戚友入宴席。文綉哪裏還吃得下飯,忙跟浸月一起過去陪同阿檀換婚服。
她們壓根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也無能為力,只能一個勁地安慰阿檀:“欽之會沒事的,會沒事……”
換上常服,阿檀走出門來,卻不想林蕭禾正在外面等着她。
一見來人,文綉姨激動地將阿檀護在身後,浸月也壯起膽子開口提醒:“林先生,這裏可是周家……”
“不要緊張。”他的笑容溫潤如玉,“我不做什麼,我只是來與玉鈿說說話的。”
他說著直視阿檀,目光殷切又深情:“我與玉鈿不會生疏到,連說句話都不肯了吧?”
“沒有不肯,”阿檀語調和緩,扭過頭來,“文綉姨,沒事,你與蔣姐姐在這裏等我,我說完話就回來。”
文綉擔憂地喊了聲:“阿檀,你都忘了這個林蕭禾當初……”
阿檀打斷她:“文綉姨,你們在這裏等我就好。”
“好。”文綉鬆了口,“我們在這裏等你,阿檀,你要小心啊。”
阿檀抬眼直視林蕭禾,目光銳利,但卻抿着嘴唇,做出一個笑容來。
“借一步說話吧。”
到一個灌木旁,阿檀停了腳步,語氣冷漠:“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說吧。”
林蕭禾一陣痛心:“玉鈿,你非要用這種語氣同我講話嗎?”
“我不叫玉鈿,我叫阿檀。”
林蕭禾置若罔聞,自顧自的,還是叫她:“玉鈿……”
“今天,我在台下,看見你穿着婚服走向另一個男人,你知道我心裏有多痛苦嗎?我多想那個人是我,你走向的那個人是我!”
“你聽大哥說,依照日本人現在的架勢,打起來是遲早的事,我已經打算停掉手頭的生意,玉鈿,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裏,去歐洲,法蘭西意大利隨你挑選,你要都不喜歡,我們去美利堅……”
阿檀目光冰冷,看向魔怔般的林蕭禾,無意附和他的痴人說夢:“如果你是來與我說這些的,那我們沒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她轉身想走,林蕭禾卻突然提高音量:“周欽之眼下被調查科帶走了,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弄不好,整個周家都要受牽連,到時候你也不能置身事外!”
阿檀陡然停步。
她察覺出了什麼,驟然回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
林蕭禾的神態不自然了幾秒,扶了扶眼鏡沒回答。
他不回答,阿檀卻讀懂了。
她抬眼,丹鳳眼清冷,眼尾上揚,眼神是戾色。
“今天的事,是不是與你有關係?”
林蕭禾聳聳肩,已然不說話。
阿檀怒了,咬牙切齒:“林蕭禾!”
到這時,他才撂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和我沒關係,我只是心疼你,玉鈿,執迷不悟,下場會很慘的。”
“無須你操心!”
“我與欽之已是夫妻,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棄他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