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到拐彎處,阿檀故意撞上那洋人,撞得他往後趔趄。

阿檀嘴裏撂下句“抱歉”后匆匆溜了,洋人摸了摸口袋,摸到玉石沒丟失,並沒有多理會,繼續往前走。

而阿檀跑了一陣后見四下無人停下來,看了眼手裏偷梁換柱來的血玉得意一笑。

古物流落民間尚且不可,更別說要落外國人手中了。

阿檀聳聳肩,將之放入懷中口袋裏,隨後理了理衣裳,若無其事往街上走,此時天光已亮,阿檀回旅館找老闆要了紙筆,然後寫了封信要去寄給陳平川老先生。

陳平川不僅是阿檀師父的舊友,還是位是考古學家。近些年時局動亂,國內國外都有大批盜墓賊覬覦華夏土地里的寶藏,而陳平川畢生致力於保護文物,古玉交他,定能得到妥善安置。

阿檀寄了信,收拾好行李,終於決定回到觀音巷。

近家情怯,阿檀四年未歸,雖然面色無異,但心裏很是緊張。

她背着個布包雙手反背,踏進了這條逼仄小街巷。

“嗯,說得不錯。”

“阿檀你個臭丫頭,你可終於捨得回來了!”大有難掩激動,忙放下手中活計。

阿看着蒼老許多何百秋鼻子一酸:“外公,我回來了。”

何百秋神情欣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阿檀,倭國求學四年,過得還好嗎?”

“挺好。”

他氣定神閑,伸出枯槁左手捋了鬍鬚:“阿檀,你講,這具屍骨能看出什麼來?”

阿檀忙上前去,深吸了一口氣,她收斂情緒,盯着屍骨查看一番。

此時日頭高懸,屍骨正面朝上,何百秋撐開一柄紅色油紙傘置在上方,劇烈日光照,這屍身體多處有紅色顯現。

直到阿檀的一聲“大有叔”,剃頭匠這才抬起頭。

麻石板路,污濁浣衣水橫流,擁擠破敗的房屋擠在兩側,屋頂黑瓦密密麻麻如魚鱗層疊,送水小工淌熱汗拉板車從阿檀身邊腳步踏過,送完這一趟,他還得返回湘水碼頭繼續拉水。

久別重逢,兩人神情熱切,卻又相顧無言,好半天後,大有一拍腦門:“阿檀,突然回來,還沒見你外祖吧?”

阿檀到的時候,仵作外祖父正在驗屍,她怕打擾外祖父,沒立刻上前,就站在不遠處。

“好。”

只見何百秋頭髮灰白,骨架瘦巴,身背佝僂,下巴留須,身上穿縫補多處的灰色小衫,明明已經上了年紀,可雙目依舊炯爍。

“此屍腿骨胸腔皆呈紅色,骨內破裂出血,應是生前遭毆至骨斷。”

“何嗲身體很硬朗,前些日子殮了具無主屍,估摸着他眼下該在義莊驗屍呢,阿檀,我現在就關門領你過去。”

巷口小店開着門,招牌上“大有剃頭鋪”幾個字是又大又顯眼。

義莊在麓山之上屈子祠旁。這屈子祠也叫屈原廟,原是為楚國詩人屈原所建,民國初年,時局動蕩,常有人因亂而死,麓山腳下有位湘西來的趕屍人不忍他們暴屍荒野,於是將之趕到麓山放置在屈子祠旁的廢棄房屋中,久而久之便成為義莊,專放無主屍骨。

“嗯,我外祖他還好嗎?”

走進鋪子,裏頭的剃頭匠大耳窄頭,穿一身灰色長衫,腰間圍着片漂白洋布的圍裙,他正聚精會神浣洗幾隻白瓷盆,絲毫沒有注意到外人進店。

他注視阿檀幾秒,起先沒有太認得出來,直到阿檀取下道巾笑了下,他這才面露驚喜:“阿檀?”

何百秋面露笑意,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這些年,外公所教你還沒忘。”

“我記性好,再過多少年都忘不掉。”

阿檀看向傘下屍骨,心中萬千感慨。

其實她不僅沒忘,留日這幾年,還因為商科複雜難究讓阿檀甚是頭疼,從而偷偷轉到了法醫科。

阿檀記得自己剛學那會,她思維曾受到過強烈的衝擊。

只因西洋法醫學科的不少理論直接推翻了她很多從外祖父那裏學來祖輩傳下約定俗成的法子,如滴血驗親不可取,男骨白女骨黑不可取。

但學下去的同時阿檀又發現,這兩者之間也存在許多的共通之處。

就如紅傘驗骨法,祖師爺宋慈所創,驗屍前須將屍骨洗凈燒窖去蒸,然後用紅油傘遮骨驗屍,能驗出屍骨有傷無傷,傷來自生前還是生后。

其實此法套在西洋法醫學科里也能解釋得通,是藉助光學原理,屍骨不透,光透紅傘,傘吸收其他光線留紅紫光照射屍骨,有傷無傷,傷在何處便一目了然了。

何百秋雙手反背眼眶濕潤,他吩咐阿檀:“同我一起將這屍骨抬到屋內,凈了手,我們下山回家去。”

大有一聽,忙阻止阿檀上前來:“我來抬我來抬。”

他幫着何百秋將草席屍骨抬入屋內,鎖了門,三人一同下山。

下山途中,阿檀問起那具屍骨的事情,何百秋也如實告知:“城郊殮了具無名屍,衣物破爛,屍身腐爛成枯骨,無人認無人領,上面懶得查,就叫我殮回義莊了。”

何百秋說著搖了搖頭。

亂世飄搖,人命如草芥,這樣的屍,何百秋殮過不止一具,不是達官顯貴,也未造成城中百姓恐慌,上頭一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嘴上說著查,實際壓根不會理會。

“算了,不提這個,不提這個嘍,”何百秋長嘆一聲,“阿檀,林家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如何打算的?”

“林家本就和我沒關係,當初要不是林景良威脅我們祖孫三人,我壓根不會離開,更不會連外婆最後一面都沒見着,眼下林蕭禾奪權,他自然不會希望我回去,就讓林玉鈿這名字從世上消失,從此,我就回觀音巷,做我的何阿檀。”

大有叔在一旁幫腔:“好,阿檀,回觀音巷過咱的小日子,自由自在,這林家雖富貴,卻是個虎狼窩,林景良那義子也是個心狠手辣的,是非之地,咱離得遠遠的。”

阿檀問:“大有叔,這些時日,林蕭禾的人來過咱觀音巷嗎?”

大有叔點了頭:“來過,早來過,那天先是在巷子裏找了一圈,沒找着,然後向我們打聽下落,我和蔣先生一家子,以及寅時那小子,一唱一和,讓他們以為何嗲早已搬走回了老家。”

“他們信了?”

“那當然——不信,隔天後又來一趟,遇上了桂花姨街上買菜。”

阿檀心中打鼓:“桂花姨露餡了?”

“沒呢,”大有叔笑得得意洋洋,“我們早和桂花姨通過氣,她也說何嗲搬走不會回來,他們信了,往後再沒來過。”

阿檀鬆了口氣:“那就好,多謝,大有叔。”

“阿檀你這就見外了啊。”他說著頓了下,“不過還好林蕭禾的人遇上的是桂花姨,要是遇上那姓曹的,以她那見錢眼開尖酸刻薄的性子,就不好說了。”

三人下山,渡江過去,回了觀音巷,阿檀一一拜訪巷子裏多年的鄰居,感謝他們這些年對何百秋的照顧。

文綉大臉盤子,待人熱情,豪爽愛嘮叨,觀音巷裏就屬她嗓門最大,一開口,旁人就知蔣先生那個潑辣堂客又幹了什麼,打麻將輸了還是贏了,今兒早市上什麼菜最新鮮,當然,她生了氣罵起人來也是不得了的,插着腰站街口,唾沫橫飛,能把人的八輩祖宗罵得從棺材裏坐起來。

而她的丈夫蔣章寧卻是個沉默少言的。蔣章寧是周南女中的國文老師,學識廣人也儒雅,常幫人寫信讀信,因此觀音巷大小老少都尊稱他一聲蔣先生。

蔣先生出生書香門第,曾曾祖父中過舉做過官,家族曾經也風光過,然而到他父親這一輩便已經日薄西山了,他年輕時也有過戀人,大戶人家的小姐,溫婉有才情,不過小姐家裏棒打鴛鴦,兩人終究只是鏡花水月一場夢。

小姐嫁人後去了英吉利給丈夫伴讀,蔣先生也心灰意冷聽從母親安排娶了文綉。

文綉是屠戶女兒,雖然沒有裹過腳,卻也大字不識一個,兩人因父母婚約綁在一起做了半輩子的夫妻,常常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次見阿檀回來,蔣章寧和文綉都非常高興,忙活着買菜做飯。

文綉拉着阿檀的手久久不松:“昨日我爹殺豬,給我拿了些豬下水,正好阿檀回來,我高興,叫上鄰里鄰居都來我家吃飯,阿檀也好幾年沒嘗過我的手藝了。”

“文綉姨,滿打滿算,是四年。”

阿檀還記得上一次吃文綉姨做的飯菜還是留洋的前一晚,她偷溜回了觀音巷,文綉姨燜了一鍋肘子,美味得她邊吃邊淌淚。

阿檀拎起衣領嗅了嗅,已然酸臭了,她說想自己洗個澡,文綉姨忙洗鍋燒水,接着吩咐蔣先生添柴火。

她在蔣浸月的閨房裏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文綉姨打開個木櫃。

“都是你蔣姐姐的,阿檀你挑幾件先應付着,等過幾天,我去街上選些好料子,讓桂花給你做兩身新的。”

熱氣在四周蒸騰,阿檀趴在澡桶上,肌膚雪瓷,與褐色大澡桶對比鮮明。

阿檀看着衣櫃裏蔣浸月那些端莊的秀雅的衣裙咽了咽口水,她眼裏有艷羨,但很快又回歸落寞,她瑩潤指尖輕摳着澡桶邊緣木屑,語氣很低落。

“文綉姨,蔣姐姐這些衣服我穿不慣,我從小就是個泥猴子,又髒得很,一直被當男孩養,要不,你把沉星不穿的衣服拿身給我?”

文綉姨拿着塊干帕子過來幫阿檀擦頭髮,她的動作放得很輕,身上是淡淡的皂角香,阿檀深深嗅着,貪戀這股母親的味道。

“咱阿檀不是小時候了,長大了,出落得這麼水靈,難道還要當一輩子臭小子啊。”

阿檀一直以來都扮男子,扮着扮着,她好像已經不知道如何做一個女子了。

阿檀忸怩着:“我不習慣。”

文綉姨嘆了聲氣,卻什麼都沒說。

她出門去,拿了身蔣沉星的衣褲,又從衣櫃裏取了蔣浸月的衣裙放到木椅上。

“阿檀,這兩身衣服你都拿過去,我先下樓了,你蔣先生拿慣了筆杆子,拿鍋鏟炒菜啊,我怕他……”

“你怕蔣先生燒你灶房啊?”

文綉姨捏了下阿檀翹挺的鼻尖:“小機靈鬼,就你話多。”

“你還別說,你蔣先生個書呆,燒灶房這事,他還真幹得出來。”文綉姨說著又叮囑,“阿檀,水壺有滾水,涼了加便是。”

“好。”

“我下樓看兩眼。”文綉虛掩了門,片刻,樓道傳來啪嗒腳步聲。

阿檀將臉半沉入水底,咕嚕了幾下水泡,又冒出來。

她玩了幾輪,終於盡興,站身起來。

阿檀踏出澡桶,雙足秀而瑩白,每走一步,木質地板濺開水花。

走到木椅旁,阿檀出神地看着椅背上放置的兩套衣物,手指在繡花精緻的裙擺上撫摸許久。

最後,她神色落寞,還是拿了那套玄色的男子衣褲套在身上,再戴一頂“瓦蓋帽”,雌雄莫辨,活脫脫一個秀氣少年。

聽到下面寅時在叫“師姐”,阿檀忙穿好衣服下樓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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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城奇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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