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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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手指一顫:“死了?”

“嗯。”寅時重重點頭,“婚事剛定下沒兩天,林秀茵就死了。”

“怎會這樣?”

“我也不知,只知林家說林秀茵染病,沒多久就死了。”

阿檀記得赴日本前,林秀茵因為抗拒婚事被軟禁在房中鬱鬱寡歡,恐怕染病而死是假,為心上人殉情是真。

雖然從前的嬌小姐秀茵待她態度惡劣,但驟然聽到她死亡的消息,阿檀也忍不住唏噓。

湘雅醫院坐落潮宗街,靠着樓旁小河,兩人談話間不知不覺便走到了。

醫院建築巍峨,前面是一條繁華街道,街上行人來來往往,時有車夫拉着黃包車在醫院門口駐足等客。

阿檀腳步頓了下,讓寅時門口等待,自己拿頭上道巾裹上臉踏進醫院大門。

錘完,蔣浸月又忍不住眼眶濕潤,撲過來抱住阿檀。

蔣浸月往聲源處看了一眼,忙起身叮囑,“阿檀,我還有病人,你先到一旁等我,”她又看了眼時間,“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后我就交班了,等我一起回觀音巷。”

“是瘦了,主要是日本食物太寡淡,我吃不習慣,這幾年做夢都想回來,想吃楊裕興的面,想吃徐長興的鴨,還有南門口的油炸臭豆腐,乾元宮的豬血蹄花,還有……”

蔣浸月意識到自己被佔了便宜,臉燙得跟火燒了一樣,她趕緊掙扎,想掙開這不要臉的臭道士,誰知道越掙那道士抓得越緊了。

阿檀回了她一個安慰的笑容,不帶任何猶豫轉身離開,蔣浸月擔憂地看了她許久,直到病人不耐煩地再次叫喚“護士護士”,她這才收回視線着急忙慌回應“來了”。

“什麼都不知,他才能過得安穩。”

阿檀拉住蔣浸月放低聲音:“蔣姐姐,我暫時不回觀音巷。”

蔣浸月長阿檀一歲,兩人是鄰居,更是自小同親姐妹般。

“都沒有,林家給我的銀錢足夠,我過得還算滋潤。”

蔣浸月溫柔地捏了捏阿檀的小臉,滿眼都是心疼,“阿檀,你都瘦了。”

阿檀沖他勾勾手,示意其湊過來些,隨後在寅時耳邊耳語幾句。

右側坐着周嘉之,他的胞兄,此時正苦口婆心對周欽之說些什麼,但他面色冷峻深沉,似乎一個字都不想聽。

“蔣姐姐,我也日日想你們。”

阿檀幼時怕雷,長沙城每逢梅雨季,夜晚必驚雷連連,蔣浸月會打着把傘摸黑淌雨過來輕聲哄着阿檀入睡;蔣浸月則從小容貌秀麗,常遭街上那些混頭小子調戲,阿檀則像頭兇狠的小惡狼般為蔣浸月出頭。

“為何不回?”蔣浸月皺起秀氣的眉,“四年了,好不容易回來,怎麼不回觀音巷,你外祖父常常念叨你。”

兩人說話之際,有病人嚷嚷着“護士小姐”。

蔣浸月鄭重點頭:“我明白了。”

阿檀出醫院大門時,寅時正靠在石柱上清點香煙,看見她,忙收起木盒小跑過來:“師姐。”

寅時思忖幾秒回:“好,那你小心些。”

蔣浸月羞憤難當正欲叫人,突然,阿檀拉下裹臉的道巾衝著蔣浸月狡黠笑了笑。

“是我。”阿檀笑着支起身來,“蔣姐姐,我回來了。”

看清她臉的瞬間,蔣浸月的臉色先是錯愕,再然後轉為驚喜,她也顧不得掙扎了,咽咽口水不敢相信地喊着:“阿檀?”

依照寅時的指示,阿檀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兒時玩伴蔣浸月,她變化不大,容貌依舊秀美,脾性還是那般溫柔,穿一身白色護士服,正彎着腰低着頭小心翼翼為病人清理傷口。

“這幾年在日本過得怎麼樣?還有沒有受欺負?有沒有餓肚子?”

阿檀拉着蔣浸月的衣袖輕車熟路地撒嬌:“蔣姐姐對我最好了。”

“可……”

“阿檀,我好思念你。”

“心口痛,護士小姐,”阿檀抓住蔣浸月的手摩挲着,“你摸摸,你摸摸。”

阿檀摸摸他的頭,沒再說什麼,轉身扎進來往人群中。

寅時聽完忙道:“師姐,我陪你一道回去。”

久別重逢,兩人緊緊相擁,好半天,蔣浸月才鬆開阿檀。

街上緩慢行駛着一輛別克牌黑色小轎車,周欽之長腿交疊,百無聊賴地看着車窗外繁擁喧囂的街景。

阿檀神情凝重,湊到蔣浸月的耳邊:“林蕭禾奪權,眼下正四處抓我,此時回觀音巷必然帶去麻煩,我見完你,便直接回老家,一來給我母親上墳,二來避避風頭,等風頭過了我再回去,蔣姐姐,今天之事,莫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外祖父。”

蔣浸月忍不住噗嗤笑了,打趣她:“饞鬼,凈想着吃,等過幾天,我帶你吃個夠。”

阿檀那雙狡獪眸眼一轉,壞主意來了,她倚靠門邊等蔣浸月忙活完,突然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叫喚:“護士小姐,救我,我快死了……”

“阿檀,真的是你?”

蔣浸月伸出蔥段般的手指,溫柔拭去她鼻尖黑灰。

“不用,你就在觀音巷等着我,風頭過去,我自會回來。”

她說著又叮囑:“阿檀,你一切要多小心。”

蔣浸月急得紗布棉簽都來不及收拾,忙衝過來蹲在阿檀身邊詢問:“道長,您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話音剛落,蔣浸月一拳錘阿檀心口上,她做慍怒狀:“臭阿檀,好啊你,一回來就捉弄我。”

街上行人中出現一抹靛藍道袍身影,周欽之想起火車奇遇,散漫的視線驟然凌厲,他稍微直起背脊往窗外看去,那抹靛藍又很快消失人群。

周欽之的心裏竟然會升起些許失落感,莫名其妙,且不知緣由,他自嘲地搖搖頭,收回了視線。

周嘉之說了半天沒得到回應,語氣不耐煩起來:“欽之,欽之!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沒有。”周欽之稍微側眼語氣冷淡,“我不想談論那回事。”

“哪回事?婚姻是大事。”

“是大事,但我不喜被你們安排,我想要的妻子,是我見之心悅相處心歡心甘情願甘之如飴,而不是你們精心挑中、門當戶對的名媛淑女。”

“你見都沒見過,怎麼知道你就不會見之心悅相處心歡?再說,四年前和林家談婚,你起初不也是不願意,後來見了林家女兒,不還是同意了,只可惜那個秀茵太短命,二八年華就去了,不然你也不會……欽之,你心裏是不是還放不下?”

周欽之身上疲累,他閉了眼,將身體沉入椅背,手指彎曲揉了揉酸痛的太陽穴。

“欽之?”

“大哥,火車上一夜未眠,我想休息休息。”

周嘉之這才打住話題:“好,我不擾你,你先休息。”

周欽之深呼一口氣,側了些身,四年前的舊事浮現心頭。

那年他二十歲。

二十歲,稱弱冠,指男兒成年,從此得頂天立地起來了。

父母想他先成家再立業,於是在長沙城的待嫁名媛中精心挑選,選中了長沙商會會長之女林秀茵,林家也有意與周家結親,雙方一拍即合。

父母是合了,當事人可還面都沒見過。

西洋新思潮早已傳入,講究個自由戀愛,周家和林家也決定與時俱進,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將婚事直接定下來,而是約定時間,先讓周欽之和林秀茵單獨見面相親,若是都同意就訂婚,一方不願這婚事便作罷。

有這個前提,周欽之才願意去見這林秀茵一面。

那日陽光明媚,在橘洲公園裏,周欽之見到了秀茵小姐。

她下了車,精緻捲髮,禮帽洋裙,手裏撐着把蕾絲小洋傘,漂亮又生動。

起先,周欽之以為秀茵是個舉止優雅的名媛,卻沒想她走過來時姿勢小心且滑稽,似乎從未穿過高跟鞋。

周欽之紳士風度趕緊過來,誰知秀茵一把推開他的手:“不用扶,我能走好。”

她提着裙子,一步一步,以滑稽姿勢往前走着,好幾次險些摔了,但最終還是走到了長凳前坐下,周欽之坐到她的身邊。

他剛準備開口打破僵局,不成想秀茵小姐主動遞過來一隻手,她看着周欽之,眸眼流轉笑意。

“我是林秀茵。”

周欽之看着那隻套着白蕾絲的縴手頓了下,他也伸出自己的手,要握上前稍有猶豫,但秀茵沒給他猶豫的機會,她主動擊上他的手掌:“我們就算認識嘍。”

不按套路出牌的舉動讓周欽之愣了下,他覺得眼前這位秀茵小姐還挺有趣。

“我還沒有介紹,怎麼就算認識了?”

“你不用介紹,我知道你,你叫周珮,字欽之,今年二十歲,剛從法蘭西回來。”

“嗯,秀茵小姐,你知道得還挺全。”

“過獎,來的路上,你的資料家世喜好,父親說了一大堆,不過我只記住了這些。”

周欽之終於忍不住莞爾:“像你這麼實誠的人,如今已經不多了。”

“是嗎?”

“當然。”

“那今日可讓你見着了,全長沙城找不出第二個如我這般誠實的人。”

“秀茵小姐一點也不謙虛,我就不信你沒撒過謊?”

她在周欽之眼前打了個響指,明亮的雙眸瀲灧着狡猾的水光:“謊自然撒過,我坐在你的面前,就是一個最大的謊言。”

“嗯?”周欽之細細思索了這句話的含義,可惜猜不透,“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周少爺看到的秀茵小姐,其實不是真的秀茵小姐,坐在這裏的秀茵小姐是個謊言,但坐在這裏的秀茵小姐此刻說的話卻不一定是謊言。”

這番矛盾又拗口的言辭讓周欽之很是疑惑,他以為林秀茵在和他談論哲學,於是接了一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但孔子也說,眼見不一定為實,秀茵小姐是想和我說這個?”

秀茵的笑意更深,但並未否認。

隔了會,她又開口:“江光水色雖然美,但一直看未免無聊了些,這樣好的天氣,要不,周少爺和我去找些樂子吧?”

“好,秀茵小姐想去看電影還是喝咖啡?”

“都不想,你想不想同我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什麼地方?”

“你去了便知。”

她笑着,露出兩顆小虎牙,眸眼湛亮,俏皮靈動,像有魔力一般,周欽之的目光竟然有些挪不開了。

“你想不想來嘛?”

他明明是要抗拒這段被安排的婚事,卻無法拒絕她的要求,鬼使神差點頭。

“想。”

秀茵看起來很開心,她起身想走,但高跟鞋卻讓她險些摔倒。

“小心。”周欽之伸手攙扶才讓她站穩。

她秀氣的眉頭稍微蹙起,雙眸轉動着,突然想到什麼,脫下高跟鞋對着長凳“呯呯”兩下,這麼不淑女的舉動,周欽之都看呆了。

只見她穿上敲掉跟的鞋,歪歪頭,沖周欽之笑:“現在可以走了。”

周欽之忍俊不禁:“走。”

離開橘洲公園,秀茵果然帶他去了一個好玩的地方,那是周欽之幾年裏過得最放鬆最愉悅最新奇的一天。

然而,與秀茵在一起的快樂日子終歸是短暫的,兩人相處沒有多久,訂婚儀式也才剛結束,周欽之便不得不動身去北平一趟。

分別前,秀茵雙手反背昂起頭對他說。

“其實,我過幾天也要出遠門,再見你不知是什麼時候。”

“應該不會太久,我只待一月便會從北平回來,秀茵要去多久?”

“可能、可能與你相當。”

“思來想去……”周欽之言語停頓,神情亦緊張,他深吸一口氣,“我有一禮物送你。”

秀茵微笑:“什麼禮物?”

周欽之雙拳緊握又鬆開,慢騰騰於口袋中取出什麼,“這隻懷錶是舊物,但卻是欽之所珍惜之物。”

他遞上一隻做工精緻花紋繁複的舊懷錶。

“既是你珍惜之物,我又怎麼好奪你所愛?心意我領了,禮物我就不收了。”

周欽之卻執意送出,秀茵猶豫了下,接過了這隻懷錶,她將掛鏈套在中指上,往下一松,懷錶掉落下來,燈火映出光暈,隨着懷錶在她俏皮的笑臉上左右擺盪,迷了他的眼。

“那我便收下了,你要早些回來,路途注意安全。”

這是周欽之與未婚妻秀茵最後一面,再聽到秀茵消息,便是她的死訊。

想到此處,周欽之心裏刺痛。明明他和秀茵只有一段短暫的緣,卻讓他悸動難寐,又讓他消沉難忘。

周欽之睜開眼,梳理了下火車事件,問周嘉之:“大哥,林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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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城奇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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