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公子還是讓姑娘自己靜一靜吧,”安樂最知曉自家的姑娘,“剛剛……”
她小嘆一口氣,欲言又止。
“我該寸步不離的,”顧溪橋內心很是自責,仍舊不肯離去,“俏俏,再多的承諾都比不上付諸行動,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讓你原諒,你受委屈了,我知道,是我不好。”
說到難受處,他忍不住護住心口,猛咳不止,神情痛苦。
憑着醫者的本能,李大夫亦不計前嫌,伸手就是搭脈。顧溪橋再想說什麼,卻被他懟了回去,“過錯已經鑄成,顧公子有賠禮道歉的功夫,倒不如先養好身子,免得日後連這機會也沒了。”
“我受殿下所託,來給顧公子看病,顧公子不好好愛惜身體,糟蹋殿下的一番好意,也叫我難以復命。”
顧溪橋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雖然面無表情,但也知,這是真誠地幫自己,“替我轉告殿下,我顧溪橋很惜命,不會自暴自棄,更不會辜負他的好意。”
話音剛落,眼前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她淚眼斑駁地站在門前,看着臉色蒼白的顧溪橋,猶豫片刻,退讓開來。
“俏俏!”他喜出望外,追上前去。
李大夫也瞧着當下並不是探脈的時候,總得等屋裏那二人把話說開,於是欣然答應。
“安樂姑娘放心,我此次前來是替他二人治病,旁的事我亦無權過問,更不會同任何人提起。”
“有勞李大夫,”揣着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下,安樂露出難以得見的笑容,“方才叫李大夫見笑了,奴婢陪你在園子裏走一走,順道說說姑娘的失語症。”
她有些不敢相信,低頭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剛剛那聲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她揉了揉酸癢的眼眶,緩緩轉身,藕芽般的手指戳戳自己,‘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叔母總是不喜歡我?’
“不要緊,慢慢來,”顧溪橋目光溫柔,“李大夫不是說了嗎?你從來也不是真的失語,只要多學着開口,就一定能成。”
儘管知道,這一切並不都是顧溪橋的錯,但心底的委屈叫她實在不能當做無事發生。
“俏俏……”他道,“你剛剛……”
季承彥肆無忌憚的試探,倘若季恆一直不曾有回應,那必然逃不脫進宮的命運。
俏俏渾身打了個激靈,以為自己聽錯,直到對上顧溪橋嚴肅的目光,才反應過來。
‘我想在這裏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可眼下看來是不能了,怕是叔母往後再見到我,心裏必定隔應,也不能總叫你左右為難,忤逆長輩。’
從來都只有男子休妻,哪裏有女子休夫的道理?更何況,按理,光憑無子這一條,顧溪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休了她,何必多此一舉。
‘可我們不能和離,’她道,‘顧溪橋,自我們成婚那日起,分分合合再不是你我之間二人的事,你身後是整個顧家,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誰能肯定今日之事,不是有人在做局,為得就是讓傳聞變真?’她恍然間又似乎明白許多,季恆之所以這麼急切地把她嫁出去,從來都不是嫌她礙手礙腳,相反是護着她。
俏俏背對他小聲抽泣,嬌小的身軀微微聳動,並不願搭理他。
‘休?’
“我沒想到叔母會來找你,”顧溪橋也不知該怎麼同她解釋,過錯已經諒成,再多說什麼都像是在狡辯,“更沒想過事情會發生成這樣。”
“你沒有哪裏做得不好,叔母她也是替我着想。你們兩個人都沒有錯,這世上對立的不一定是善與惡,更多的是善與善。我無能,無法妥善地處置,才致誤會重重,矛盾加深,”他的眉頭一直不曾舒展,過了半晌才開口,“俏俏,你休了我吧……”
況且也只有這麼做,季承彥才不敢造次,也能名正言順地護她周全,顧溪橋又確實是個值得託付的人。
諾大的庭院內,只剩李大夫和安樂兩個人。
“李大夫……”安樂與他也是初次見面,但季恆能把如此重要的事交付於他,想來也是可靠之人,“今日之事,我想請你一定守口如瓶。殿下當初托出這門舊婚,就是因為怕照顧不了姑娘,而姑娘也不願意讓殿下知道,自己在顧宅受了這些委屈。他們兩個,都是費勁氣力想對方好,所以……”
這樣的用心良苦,終究是領悟地太晚。俏俏心口微疼,喉嚨里彷彿有一口氣往外涌,惹得她無意中呢喃一聲,驚到了自己,也讓顧溪橋眼眸一亮。
她點點頭,身子微微發抖。下回,等下回再遇見季恆時,自己若是能說出一口流利的話,想必會很高興罷……
畢竟,他也曾盼了那麼久,盼她能開口說話。
一想到這裏,俏俏很快就忘了先前的不愉快,嘴角微微上揚。
“俏俏……”
一連幾聲都沒能將她從回憶中喚醒,顧溪橋只能無奈地搖頭,“我們搬出去好不好?”
她猛地回神,一頭霧水,‘搬?’
“是啊,同住屋檐下,難免抬頭不見低頭見,搬出去倒自在些,”顧溪橋怕她心裏會有負擔,解釋道,“其實也是我想搬出去,早前也跟叔母提過的,不過宅子內事務繁雜,一來二去就耽擱了。”
‘不不不,’她慌忙擺手,‘眼下這個節骨眼搬出去,不是明擺着和叔母作對嗎?萬萬不可。’
“當然不是現在,只是又要叫你委屈些日子,我先讓丁毅去找找可有合適的,不會離鋪子太遠,”他聲音放低了些,“我會告訴叔母,是自己想經手一些生意上的事,用這個理由搬出去她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她點頭應是,想到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頓時身上輕鬆許多,‘聽你的。李大夫說過,要你多教教我開口,我現在就想學,早學一天就能快一天會。’
顧溪橋看着自己的安撫有了成效,方才鬆口氣,“好,想學什麼,我教你。”
安樂從外頭進來,看着眼前和平相處的一幕,多少有些驚訝,也只是當做無事發生,“公子夫人,茶涼了,奴婢再去沏一壺。”
“讓李大夫繼續診脈罷……”顧溪橋站起身,騰出位置,“你家姑娘很快就能開口說話了!”
安樂上前拉住俏俏的手,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是真的么?奴婢打心眼替你高興。”
李大夫同樣也是笑笑,伸手替顧溪橋號脈,神色平和道,“沒想到這藥方起效挺快,顧公子每日只需按時服藥,等來年開春回暖也能痊癒了。”
‘才是冬日,還要喝好幾個月呢?’俏俏掰着手指掐算,李大夫但看一眼,“至於夫人的失語症,與旁人多交流便是最好的良方。”
安樂出門去送李大夫,屋子內的兩個身影相視而笑,外頭依舊白雪皚皚,暖閣內卻是歡聲笑語。
“我在想,哪天你會開口說話了,第一句說得會是什麼?”顧溪橋點點紙上的幾個字,“這是你的名。”
說話間,丁毅臉頰通紅,迎着風雪,大步邁來,手中抱一株新開的紅梅,“還好公子沒去,這賞梅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差點把我鞋也踩丟了。”
“快進來,暖暖身子,這一趟可難為你了,”顧溪橋淡笑着,接過紅梅遞給俏俏,“本想着自己去的,不過聽你這麼說,得虧沒去。”
“公子哪裏的話,這本就是我分內之事,”丁毅接過話,“夫人,這株紅梅公子可是念叨好久,花了好大的心思才得來,整個上京怕也尋不出第二株了。”
那紅梅嬌艷欲滴,開在隆冬的霜雪裏,就像一簇焚燒的火焰。從窗欞透進來的風,吹落幾瓣,清香撲面,比那春日裏的桃花更有幾分韻味。
姑娘皆愛花,俏俏得了這紅梅,目光寸步不移,聞了又聞,愛不釋手。
“房舍的事如何了?”顧溪橋道,“我記得東街那邊有幾戶閑置的宅院,不過是臨街,想來會很鬧騰。”
“公子,夫人,”談話聲被外頭來的丫鬟打斷,她手裏捧着食盒,“姜夫人命奴婢來送驅寒暖胃湯。”
“先擱着吧。”顧溪橋的心思都在俏俏身上,更不曾抬頭看一眼。
俏俏的心思在梅花上,看着她低眉淺笑的模樣,實在是賞心悅目。
‘喝湯吧……’她察覺到對方炙熱的目光,忙將梅花輕輕擱下。暖胃湯只有一碗,顧溪橋似乎猜透叔母的小心思,“叔母她從來都是嘴軟心硬,這湯俏俏喝吧……”
聽到這話,俏俏心裏就跟明鏡似的。兩個人一碗湯,分明是給顧溪橋的,哪裏有自己什麼事?顧溪橋這麼說,無非就是想冰釋前嫌罷了。
她擺擺手,‘我不怕冷,你喝罷。’
顧溪橋亦是搖頭,把碗又給推了回來。
俏俏沒有堅持,看了眼一旁因為捧紅梅而凍得哆嗦的丁毅,慷慨道,‘那就給丁毅吧……’
“不不不,”丁毅也沒想到喝湯的事還能輪到自己,就算借自己十個膽也是不敢喝的,趕忙拒絕,“夫人,這不合適,這是姜夫人特意命人給你熬的。”
‘怎麼不妥當?我不喝,他不喝,總不能糟蹋,’俏俏一臉認真,“再說,你剛從外頭回來,喝這個能驅寒。”
“夫人讓你喝,你就喝,”顧溪橋只覺嘴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聲音也懶怠不少,“沒什麼不合適的。”
丁毅見自家主子如此開口,再沒有拒絕的理,道謝之後捧起暖胃湯,一飲而盡,順帶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湯汁。
動作一氣呵成,十分迅速。
“改日天晴,你帶幾個人去街上採買些吃穿用度的物件,”顧溪橋不忘吩咐交代,“若有尋到好的宅院,不必回我,先付定錢。我幫着叔母打點鋪子,房舍不用太大。”
“公子此言極是,若有合適的,一間也就足夠了。”
顧溪橋看向他,“一間?你讓安樂住哪?還有你,總不能和我一起睡吧……”
丁毅尷尬地撓撓腦袋,面紅耳赤,“我把這茬給忘了。”
說話間,丁毅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摸到臉頰時,掌心傳來一股燥熱,連着四肢也酥酥|麻麻,絲毫提不上氣力。
“你怎麼了?”倒茶的間隙,顧溪橋抬頭看了一眼,察覺出他的不對勁。
丁毅哪裏會想到是剛剛那碗暖胃羹,木訥道,“公子,我熱得慌,渾身不得勁,感覺連呼吸都不暢快了。”
他面色潮紅,明眼一看就知是媚葯的作用,嚇得顧溪橋猛嗆一口,指指外頭,“那就去雪裏緩緩。”
媚葯的作用愈發大了,丁毅的臉紅到脖子跟,目光變得迷離起來,後知後覺,“這羹裏頭放了什麼東西啊,我怎麼那麼……”
顧溪橋忙起身,捂住他的嘴,將他強行帶至門外,又迅速回屋,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畢竟自己端過去的,俏俏心有餘悸的同時,也開始擔心起丁毅,只是看容光煥發的模樣,不像是中毒。
“他沒事,過會子就好。”
顧溪橋心中窩了團無名怒火,沒想過叔母為了讓他二人圓房,竟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再惱火,可在俏俏跟前依舊是一副歲月安好的模樣,“正巧眼下得空,我再教你些。”
俏俏沒有多問,只是藉著窗欞的縫隙望去,那倚在樹榦上,大口喘氣,吐得一塌糊塗的可不就是丁毅么?
安樂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今日幸而是丁毅,若是姑娘喝了那碗暖胃羹,又該如何是好?此事本就應該兩廂情願,豈有強人所難的道理?況且,此次未能得逞,怕是不肯罷休。
若是季恆在,哪裏能叫她受這樣的委屈?
安樂也恨顧溪橋的軟弱,姜氏幾次三番的為難,他卻因一個孝字,連重話都不敢說太多。胸無謀略不說,該有的男子氣概,是半點都沒有,實在看着來氣。
想到這裏,她越發不願同這樣的人待在同一屋子,“公子,夫人奴婢去瞧會子湯藥。”
‘安樂,湯藥自有人看管,外頭天冷,何須多跑這一趟?’俏俏疑惑,她從來也不過問這事,怎麼突然間關心起來?
“倒不是奴婢多想跑這趟,若不仔細盯着,怕這裏頭再多些個什麼不該有的東西。”安樂這話分明就是說給顧溪橋聽的,看他平靜的神情,更是調頭就走。
俏俏不懂其中的微妙,‘她向來這樣,總喜歡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難得她如此有心,還想着爐子上的葯。’
“是啊,”顧溪橋附和一聲,又像是很快想到了什麼,猛站起身,神情肅穆,“我出去一下,你在這,不要四處亂走。”
他追出門來,四下找不到安樂的蹤跡,正當發愁時,遠遠看見假山後頭涼亭里的安樂。
她看起來心事重重,手中揀着石塊,往湖裏丟,看到顧溪橋靠近,忙起身,“不陪着姑娘來這裏做什麼?”
“暖胃羹的事,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這話,公子應該去跟姑娘說,又或者來日親自去殿下跟前辯解,你們顧家高門大戶,竟也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法?”安樂嗤笑道,“奴婢年紀小,怕不是少見多怪。”
“安樂姑娘說笑,顧家雖是小門小戶,但也不屑,不會做這樣的事,”聽到對方累及顧家,顧溪橋的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此事緣由我而起,更累不及顧家。”
“那好,奴婢想問公子為什麼一定要姑娘寫休書,你若真的想放她走,何必多此一舉?清譽固然重要,可也好過在這裏的度日如年。冠冕堂皇的話誰不會,難得是言出必行。可在奴婢看來,顧公子那些所謂的承諾,不過是虛詞罷了。”
“這麼做,確實有我自己的考量,”顧溪橋知道安樂對自己抱有成見,心中難免無奈,“也請安樂姑娘相信,我顧溪橋絕非言而無信之人,雖不能與旁人相比,但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公子以為寥寥幾句,奴婢就會替你隱瞞真相么?倘若來日殿下問起,必當一五一十告知。事無巨細,自姑娘嫁進顧家來受的所有委屈,”安樂厲聲正色道,“因此,還請顧公子莫要讓諸如此類的事再次發生。”
安樂走了,顧溪橋獨自留在雪地里,待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終撲了撲身上的積雪,折回屋去。
俏俏見他回來,很是自然地把手爐讓給他,‘剛剛和安樂在說什麼呢?’
“也沒什麼,無非就是院裏的一些雜事,”顧溪橋隨便說了句,敷衍過去,“房舍的事,改日你同我一起去瞧瞧,自個兒住的地方,總得親眼瞧過才安心。”
他說完這句,剛想起身,卻被對方一把拽住袖子。
“怎麼?”有些突然,拽袖子也算得上是親密舉動,顧溪橋只在那日,她同季恆初次進顧宅的時候見過,那回她膽怯地跟在對方後頭。稍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做這個動作,而季恆也總是溫柔回應。
‘安樂性子急,不過沒有惡意的,’她似乎已經從顧溪橋的神情中猜到了什麼,‘若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你不要放心心上,更不要責備她。’
“你我之間又何須多言,放寬心就好。”
聽他這麼說,俏俏才安心地鬆開手,朝對方微微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