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意闌珊(十)
第二十六章春意闌珊(十)
一串紅櫻桃,打着新鮮水珠,救了蘇少將軍的命。
還好她機靈,曉得公主喜歡新鮮食物,下午瞧見櫻桃紅艷得耀眼,直接買來。
再看對方臉色緩和不少,也不非要吵着離開了,轉身坐到紫檀木桌邊,伸手弄櫻桃吃。
她鬆口氣,先小心翼翼換衣服,着了件素紗青袍,坐到對面,看人家仍不願搭理自己,索性也不吭聲,乖巧地將櫻桃擦乾淨,又一個個放到水晶碗裏,悄沒聲息推到跟前。
寒艷在後面差點笑出聲。
丫頭機靈,心裏向著駙馬爺,“將軍第一日上朝,事情挺多吧,都忙到這會兒。”
蘇涅辰剛好找台階下,“是啊,一件接一件,我還去了趟練兵場。”
霜雪抬眼瞧,尋思這人還想說謊,她下午沒事,也去附近轉悠,明明看見對方與郝自康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只不過沒繼續跟着。
“將軍可真辛苦啊,在練兵場待了一天?”
桃花將軍,名不虛傳,天下再沒有兩樣。
青絲沒有面具的遮擋,順滑略過臉頰,面白如玉,不見半點瑕疵,額頭烏髮似有些捲曲,平添一股艷麗之色。
幸虧戴着面具,否則還不知會招惹多少風流韻事。
意外!少將軍糊塗,這是給自己長得丑找理由啊,算啦,再丑也要見人,若是將公主嚇走不是更好,以後就不用為女扮男裝發愁。
十七公主做了個深呼吸,確信自己眼睛沒出問題,對方要麼故意,要麼就傻得腦子壞掉。
語氣里全是不信,寒艷知趣,要留人家小兩口說話,轉身退下。
只剩二人時,蘇涅辰乾脆一股腦全招了,“公主,今天龔逸飛想要走那日來家唱戲的閨門旦,好給柳貴妃賀壽,所以我下午還去了趟百花園,想找個差不多的戲子,母親愛聽曲,閨門旦萁雨兒給出去,總要再留個人。”
滿臉局促,霜雪笑彎腰。
“算了,自然點好。”
片刻靜默,公主半晌沒說話,怕是被嚇住了吧。
廊下的貓兒開始叫,一聲聲鬧人的心,她出神地聽着,半晌回過神,“公主,面具可以摘下來,就是——涅辰生得不好,怕嚇着殿下。”
可人家還怯怯地問,丑不醜?
霜雪噗嗤一笑,單手撐住頭,目不轉睛,“有點丑吶!可怎麼辦啊。”
無意間碰觸到對方的傷心事,霜雪不安,慌忙解釋,“將軍,我以為當修心靈之美,不外乎。”
坦白就好,可以從輕發落。
抬眼瞧對方已走到門口,吩咐侍女弄晚飯。
“駙馬,你一點兒也不醜!”公主附耳,一絲茉莉花香飄過腺體,惹得蘇涅辰咬牙,“我很喜歡。”
尤其戴上面具后,連自己也很少照鏡子,更加確信無疑,至於外人稱頌的絕世俊美,桃花將軍,那是由於沒見過真面目,信口胡說。
她說得誠懇,飛入兩鬢的眉毛微蹙,玄鐵面具下的臉色白如初雪,映着燭火別提多討人喜歡,只是太緊張,額頭起了一層細汗。
蘇涅辰並非胡說,從小女扮男裝,父親最怕被人拆穿,經常訓斥她生得醜陋,久而久之也就信了。
蘇涅辰的心往下一沉,這句她聽得懂,那是讓自己別太在乎外貌,說起來還不是太丑嘛。
“可以化妝啊?”她湊過來,早想看對方略施粉黛的模樣,一邊坐到跟前,“我來給你弄。”
“知道了,就是回來太晚讓公主操心。”
對面的公主傻了,醜陋大概不能是這樣吧,少將軍肯定受傷。
對方點頭,“嗯,有個小戲子叫做萁風兒,兩人差不多。”
楚月春天的盛事多,柳貴妃生辰也算一個,大臣與后妃都曉得對方得寵,雖未封后卻實權在握。
這次就饒過,以後不信沒機會。
公主說喜歡,沒聽錯,千真萬確是喜歡!可喜歡這個詞有太多含義,一隻小貓兒小狗都能算喜歡。
可是話已出口,收不回來。
眼見着對方臉色越來越難看,公主更慌了,“我的意思是——將軍明明面容秀美,和丑不沾邊,就算有個小意外也不影響。”
“找到了?”霜雪沒懷疑,少將軍不會撒謊。
能坦然面對鮮血淋漓的戰場,卻無法注視對方雙眸。
蘇少將軍心猿意馬好一陣,才能靜下心。
胭脂水粉——蘇涅辰聽着便受不住,大婚的時候還是描眉畫眼半張臉,她都快崩潰。
蘇涅辰嘆口氣,狠心伸手一抬,半張玄鐵面具順勢落下,她別過她的目光,露出整張臉,一絲涼意打在臉頰,也濕潤了少將軍的心。
尋思到這層,心裏又開始鬧騰,她不想看到她失望害怕的模樣。
蘇涅辰愣了愣,這幅面具她早戴習慣,幾乎成為身體一部分,沒覺得不自在,若說摘下來,尤其在別人面前,倒挺猶豫。
霜雪操心對方戴着面具不舒服,垂眸道:“將軍,你——總戴着面具,難道不熱嗎?”又想對方也許真受傷,一副絕美容顏卻落下傷痕,確實讓人心疼,囁喏道:“要是——你覺得不自在,就等我睡了再取下來,保證不偷看,成嗎!”
蘇涅辰無奈,“容貌都是天生,我也沒轍。”
“駙馬想找戲子不難,記得下次讓我去,或者咱們一起去。”嘴角勾起笑意,終於撿起碗裏的櫻桃,放嘴裏,“新晉駙馬才上朝第一日就逛戲園子,讓人瞧見說閑話。”
“殿下,我太難看了,要不——還是戴上。”
最近天氣越來越暖和,京都不像塞外寒涼,一到仲春就潮熱無比。
皇帝設宴麒麟殿,早幾天便開始準備,宮內外忙碌一片。
清明剛過,屋外還在下雨,霜雪坐在廊下聽雨聲,扭頭問蘇涅辰,打聽蘇家要送的禮物。
對方剛進屋,將半濕外衣搭在檀木架上,打個哈欠回:“不知什麼,都是母親準備,左不過珠寶首飾,公主往年送什麼?”
“我啊——”霜雪笑吟吟,“沒送過,去吃席就不錯了。”
不愧是十七公主,這麼大的事都不在乎。
蘇涅辰倒杯茶,抿口笑着問:“那今年咱們也不送?我也跟上公主沾光,光吃就成。”
霜雪不言語,撿起邊上的扇子打小蟲子,眉眼彎彎:“好啊。”
雨越發大了,淅淅瀝瀝,她拿起綉棚子刺繡,一針一線,聚精會神。
蘇涅辰湊過來看熱鬧,“公主繡的是鸚鵡?怪好看的。”
霜雪瞅她一眼,不吭聲,什麼鸚鵡,明明大雁!也是自己繡得不行,辛苦學了幾個月,竟還是四不像。
對方不依不饒,“也不太像鸚鵡,鴛鴦吧——”
更離譜了,霜雪氣哄哄:“分明一隻狼。”
天下哪有人綉狼啊!蘇涅辰大笑,再說狼也不長翅膀。
她如今在屋裏都卸掉面具,笑容越發舒展,霜雪氣不打一處來,“我就喜歡狼崽子,要不能嫁給一個小白眼狼!”
蘇涅辰尋思自己哪裏像白眼狼,低眉順眼地問:“真的是狼?那也行,只要公主繡的都好,你看——這隻狼多栩栩如生啊!”
霜雪鼻子快氣歪,別過臉,不理人。
公主一定對自己的綉工沒信心,少將軍很想繼續鼓勵一下,發自肺腑地:“確實不錯,但還沒完工,等下面的四條腿長出來就更精緻了。”
金枝玉葉不會繡花多正常,蘇涅辰真心真意覺得好,要是自己,恐怕連扎個綉棚都得滿頭大汗,再說對方不是要給她綉荷包,想着就喜悅,如何還會挑理。
公主繡的荷包啊,十七公主。
她在這裏美,對面人氣得冒火,侍女寒艷挑帘子進來,笑道:“駙馬爺,郝將軍來了,在前廳等着。”
蘇涅辰說好,兩人上午才見過,不知又有何事。
待她出門,小丫頭才坐到公主身邊,支支吾吾也不開口。
寒艷歷來爽利,從不扭捏作態,霜雪好奇,放下綉棚,問:“怎麼,有話說。”
對方猶豫一下,“殿下,適才前院小廝舞兒來通報,說郝副將來了,我瞧着他想起一件事,不知輕重,還請公主定奪。”
霜雪點頭,“好,別怕,多大的事我也給你做主。”
寒艷搖頭,“和奴沒關係,殿下還記得前幾日清明,咱們與夫人一起掃墓,奴聽到舞兒與一個人說話,對方像從宮裏出來的人。”
她湊近附耳,霜雪目光一凝。
雨季已過,四月初六正是柳貴妃生辰。
麒麟殿內預備盛宴,玄液池上搭好戲台,水波蕩漾,翠鳥鶯啼,到處一片鮮花着錦之勢。
夕陽西下,各位后妃,誥命夫人,王孫公子與達官貴人陸續趕到宮中,麒麟殿後堂堆滿奇珍異寶,金燦燦得晃眼,只是旁邊清點的太監與侍女,便數不勝數。
一聲蘇笛響,半邊空色明。
咿咿呀呀曲子盪在碧波,隔着水音,飄入耳中,方才喧鬧的庭院頓時安靜,只聽見琴聲悠揚。
霜雪與蘇涅辰坐在一處,春風得意像個偷跑出學堂的孩子,惹得對方樂,“殿下,聽戲有那麼好?倒像得到寶貝。”
“這其中的樂趣你不曉得,以前我沒出閣,根本瞧不到。”公主眉眼彎彎,酡紅綉海棠襦裙翻飛在夕陽里,風吹滿袖,馬上就要飄走似地,“哎呀,難得,你看——十姐姐也來了!”
樂姚尚未沒大婚,今日竟破格,想必是父皇鬆口,霜雪站起身,走過去與對方說笑。
蘇涅辰待在原地,曉得此事與皇帝無關,肯定是龔逸飛求柳貴妃遞話,要將大婚提前的事得了准。
陛下早有這個意思吧。
她不知為何心裏發沉,看十公主笑容中帶着淡淡憂愁,嘆口氣。
“大將軍發什麼愁啊?”後邊有人調侃,不看也知是郝自康,“咱們今晚——不醉不歸。”
蘇涅辰笑笑,“你快成酒鬼,悠着點。”接過金盞杯,抿一口,“我過會兒就走,等公主聽完戲。”
少將軍如今有妻室,自然與他一個單身漢不同,心裏羨慕得很,不自覺開始想念玲瓏。
“將軍,咱們何時回邊境?”郝自康滿臉喪氣,“再在京都待下去,怕是要廢了!”
“過一陣吧,等段將軍的消息。”
玲瓏離開有些日子,估摸應該回到邊境,就看段普安如何找一個合適理由,讓自己回去。
回去——說不上來的感覺,似風吹湖面,微起波瀾。
一晃神,卻見十七公主沒了蹤跡,只剩樂姚兀自坐在花亭里,輕輕搖着白羽團扇。
下個曲目便是公主最愛的牡丹亭,遊園與驚夢,她走過去找,還沒穿過擁擠人群,又見樂姚起身,神色慌張,從亭子后的小路離開。
蘇涅辰不解,趁着人亂走在樂姚身後,三轉兩轉,繞過玄液池,路過幾座殿宇,很快來到後宮。
猶豫一下,按理外臣不得入內,可擔心對方出事,幸而今日熱鬧,也不會宵禁,還是繼續跟上。
十公主走得不快,但十分匆忙,中間還休息幾次,最終停在皇宮東邊的三清殿旁,此處幽靜,四周無人。
原來要去祈福,蘇涅辰躲在梧桐樹后,笑自己傻乎乎跟了大半天。
不成想十公主身子一繞,騰地消失在片海棠花后,蘇涅辰愣住,她小時候來過後宮,曉得這片林子后乃宮中禁地,梵龍王爺就在此處出事,從摘星樓跌落,丟掉性命。
先皇悲痛,至此封了摘星樓,不讓任何人進入。
違背者,一律重罪。
十公主不會不知道。
風兒吹過屋檐下的五彩旗陣,帶出一襲神采飛揚,成為寂靜園子唯一鮮活的存在。
玄液池上仍在喧鬧,台上曲聲高昂,台下掌聲雷動,上官梓辰朝自己的妹妹上官晴使個眼色,對方端起酒,幾步來到柳貴妃身邊。
“娘娘千歲,越發美貌傾城。”
柳貴妃笑得滿面春光,拉對方坐下,晴兒年紀不大,人卻機靈,畢竟是尚書令千金,總要給個面子。
“別說我啦,你也更加漂亮了。”
晴兒垂眸,目光盪到戲台上,停住半晌,忽地皺眉,“怎麼聽着不像吶!”
柳貴妃沒聽清,“什麼——”
“娘娘,許是我聽錯,以前這個班子來家裏搭台,我偷偷瞧過,總覺得剛才唱閨門旦的小戲子和那日的不太一樣。”
龔逸飛說得明白,今天是京都最有名的閨門旦,叫做萁雨兒,柳貴妃心裏好奇,吩咐讓人叫來,問小姑娘名字。
對方哆哆嗦嗦,噗通跪下,不敢搭話。
柳貴妃不明所以,又見龔逸飛來到近前,兀自行了大禮,“娘娘贖罪,這個小戲子——她,她不是萁雨兒,並非臣有意換人——實在是萁雨兒被蘇大將軍私自養在府中,臣問他要,說給娘娘祈福,但他居然找這個萁風兒頂替,臣也是才知道。”
蘇涅辰——養戲子!
他可才大婚啊!
柳貴妃蹙眉,抬眼找,不見大將軍半點影子。
蘇涅辰還站在摘星樓前,曉得十公主小時候任性,但也絕不會亂來,索性一咬牙,進到裏面,濃郁花香撲面,分不清來自哪裏,只清楚不是海棠,畢竟此花無香,世人皆知。
越過花海,瞧見條清溪,落滿粉色花瓣,跨過石板橋,一棟三層十字脊角樓立於眼前,荷葉匾刻着三個字,摘星樓。
金色琉璃瓦熠熠生輝。
常年無人,依然嶄新如故。
她抬起眼,瞧見十公主月白襦裙飛在白玉欄杆后,刻意頓了頓,忽地轉頭,縱身飛回花林里,一伸手,只聽“哎呀——”聲,徑直拽出來個黑衣人,細條身材落在地上打滾,又哆嗦着爬起來,“大將軍,將軍——饒命。”
蘇涅辰抿唇一笑,“好身手啊,居然能跟我這麼久。”
黑衣人嚇得磕頭,不敢搭話。
“哪裏來的小賊,膽大妄為,私闖皇宮。”她靠到樹下質問,清楚是皇城司的人,絕非善類。
“將,將軍,奴,奴——”
蘇涅辰不耐煩,忽聽摘星樓上有人尖叫,她心裏一揪,幾步過去,正看到上方掉下個人,來不及琢磨,飛身向前,瞬間將對方攬進懷中,雙手撐住,落回地面。
熟悉的茉莉花香襲來,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定睛看,果然是十七公主。
蘇涅辰嚇一跳,連忙去瞧有沒有傷,“公主,唔——”冷不防被霜雪捂住嘴,看對方呼吸急促,“駙馬,我沒事,但你要叫得大聲點!”
她愣住,不知公主意欲何為,瞧人家掏出個小包,指尖一觸,鮮血砰地迸濺滿身,霜雪慌忙問:“駙馬爺在戰場有經驗,你看我像不像重傷啊!”
蘇涅辰哭笑不得,“殿下要幹什麼,那麼高摔不死也得殘,萬一臣不在,如何是好。”
少將軍臉色凝重,看得出生氣。
霜雪想解釋,卻聽耳邊響起腳步聲,肯定來了不少人,樓上的十公主也慌忙往下跑,千鈞一髮之際容不得疏忽,只得緊緊抓住對方手臂。
“駙馬彆氣,天大的事回去再說,你就聽我的,千萬要說沒接穩,受了傷。”
說罷兩眼一閉,假裝暈過去。
蘇涅辰無語,“殿下,你這個樣子也不像啊——”
霜雪睜開一隻眼,另一隻還閉着,“啊?怎麼不像。”
“事發突然,眼角嚇出淚才合理。”
十七公主點頭,可她哭不出來。
蘇涅辰笑笑,伸手在對方腰間擰了一把,“痛,痛——!”霜雪忍不住叫出聲,從小長在宮裏,身嬌肉貴,一次手板子都沒挨過,哪受得了這個。
頓時嚇壞旁邊的少將軍,她原是有些氣,天大的事也不該拿命開玩笑,但看公主眼眶發紅,心裏打鼓,自己下手太重,真該死!
須臾間,一堆侍衛黑壓壓圍上,瞧見駙馬爺抱着渾身是血的十七公主,一個個嚇破膽,侍衛長立即派人請御醫,不大會兒,幾個着緋紅官袍之人趕到,衣袖翻飛在空中,跑得氣喘吁吁。
為首是個年輕人,迅速打開藥箱,先仔細清洗,包紮傷口,又給公主嘴裏塞藥。
動作利索,後面的御醫都插不上手。
蘇涅辰只操心剛才放到公主嘴裏的葯,該不會吃出毛病來,這個御醫也奇怪,明明腿上沒傷,還給綁個裏單層外三層。
翰林太醫院長之子豐抒羽拱手一拜,“駙馬爺,公主傷勢沒有性命之憂,但需好好養身體,還是先回府中休息,臣會一直跟着,不出半個時辰就會醒來。”
言之鑿鑿,蘇涅辰心領神會,自己人啊!
怪不得手腳極快,這是怕人發現。
“多謝,我就帶公主回去。”
豐抒羽點頭,還沒站起來,卻見前方侍衛呼啦啦自動分開兩邊,一排排整齊下跪。
大太監高文薈的聲音響起,“陛下慢走,別急,別急——”
一邊還有柳貴妃念叨,“公主吶,十七公主在哪裏,有沒有事,急死人了啊。”
黃帝走下車輦,心急火燎,先是蘇涅辰的事惹人煩,臨到近前有又聽說十七公主墜樓,柳愛妃生辰竟出這麼大亂子。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柳貴妃扶上皇帝,後面還跟着烏泱泱大堆人,也顧不得摘星樓乃宮中禁地,一下子全湧進來,瞧見蘇涅辰抱着公主,血跡斑斑。
寂靜無聲的摘星樓頃刻間炸了鍋,有人喊叫,有人哭,別管心裏怎麼想,看上去都像十七公主的親人,恨不得替對方去死。
蘇涅辰蹙眉,尋思自己是不是也該以淚洗面,但哭不出來,胸中憋着一股火,氣得很。
她方才心口狂跳,就怕公主有個三長兩短,上一次感受到這種恐懼,還是父親戰死沙場之時。
整個摘星樓一片亂糟糟,高文薈瞧着皇帝的聲音都發顫,“快,快,宣豐自秋來!”
豐自秋乃太醫院掌院,藝術精湛,皇帝最為信任,眼見着高文薈已經顛顛跑出去,豐抒羽向前幾步,施禮道:“陛下,豐掌院今日有事不當值,臣適才看過公主,並無大礙,就是傷到腿,已做過處理,只需靜養幾日。”
“當真如此!那為何公主仍昏迷不醒。”瞧眼前人如此年輕,天子滿腹狐疑,臉也沉下來,“你若信口開河,公主有個閃失,我可抄你全家!”
豐抒羽下跪,信誓旦旦,“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公主無憂,不出半個時辰就會醒,但——”環顧四周,人群嘰嘰喳喳,吵鬧如集市般,無奈道:“陛下,公主不能待在這裏啊!”
天子心裏急,圍着霜雪左顧右看,旁邊的柳貴妃接話,“御醫說的對,還是先讓公主隨駙馬回府修養,等醒了再給陛下來信。”
皇帝點頭,頓一下又擺手:“不要回將軍府,就留在宮中,醒過來我才能放心。”
話音未落,只見十七公主的眼皮動了動,眾人又是一陣騷動,霜雪緩緩張開眼,先是愣住,獃獃地看向四周,半晌才長出口氣。
“父皇,孩兒——以為再也見不到父皇了!”
淚如泉湧,氣若遊絲,楚楚可憐的模樣揉碎老皇帝的心。
這個女兒氣性大,自從皇后離開就沒和自己親近過,平時也是副冷冰冰姿態,如今嚇得換個人,柔柔弱弱,哪能不心疼。
“父皇,孩子委屈,孩兒——”臉色蒼白,只是哭,“孩兒是不是已經摔死了——”
“雪兒不要胡說,只管放心,萬事有父皇做主。”
霜雪方才止住哭聲,可憐兮兮,“父皇,孩兒想回家修養,宮裏——太亂。”
皇帝心如刀割,忙不迭答應,“哪裏都行,但外邊沒有宮裏換藥方便。”
霜雪伸手狠狠抓一下蘇涅辰,對方明白,連忙回話,“陛下,不知能不能請豐御醫跟上,就住到蘇家,好照顧公主養傷。”
天下子方才記起仍跪在地上的豐抒羽,扭頭問:“愛卿也姓豐?莫非豐家人都會看病,你也不比豐掌院差啊!”
總歸公主醒過來,皇帝放了心,連稱呼都親昵許多,豐御醫拜拜,“臣豐抒羽,謝陛下抬愛。”
後面跟着的太醫院官員也想討賞,紛至沓來,跪至近前,“陛下,豐御醫是豐掌院家的公子啊,不只藝術高超,還得了今年春闈頭名。”
原來如此,虎父無犬子,天子大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隨即下令對方跟到將軍府,只需專心照顧公主,太醫院之事不用搭理。
說罷微微抬眼,凌冽目光落到眾人身上,中庭內立即安靜下來,大家垂眸低首,知道天子有話要說。
“太子吶?”皇帝冷冷地問。
冷霜檀快步向前,他今日並沒在玄液池看戲,聽十七公主出事才匆匆趕來,剛站穩腳跟。
“兒臣在。”
皇帝清清嗓子,自是一股天子威嚴,“十七公主從摘星樓跌落,以及蘇家私藏戲子之事,你去查個清楚,摘星樓乃皇家禁地,不能無緣無故就算了。”餘光瞥向旁邊怯怯的十公主樂姚,語氣一沉,“凡是涉及之人,無論尊卑,大將軍蘇涅辰,兵部掌固龔逸飛,還有——十公主,十七公主,自此都不可私自外出,隨時等待傳喚。”
太子領命,整個摘星樓前鴉雀無聲。
唯有屋檐下的五彩錦旗,隨風吹起,起伏不停。
一輛馬車將十七公主送回大將軍府,夜深人靜,棲鳳閣內燭火通明,碧紗罩內,霜雪靠在紫金鴛鴦枕上,瞧暖鶯與寒艷哭啼啼走出門,長出一口氣。
“都說了沒事,還能哭成這樣。”她抿唇笑,挑眼看在邊上倒茶的蘇涅辰,曉得對方心裏還壓着火,悄聲道:“駙馬,我有話講。”
蘇涅辰用手試了試青瓷杯的溫度,遞過來,“公主真沉得住氣,這會兒才說。”
霜雪伸手一拽,嬌嬌俏俏,“現在才安全。”
她把她親昵地拉到身邊,壓低聲音,“駙馬今日是追十姐姐才到的摘星樓吧,你可知自己早被算計,說起來還要多虧寒艷機靈,前幾日清明祭祀,她看見舞兒與一個人說話,隱約聽到摘星樓,工部,還有上官侍郎,回來講給我聽,我想着上官梓辰這個人心思太深,所以專門找舞兒來問。”
“這麼說是上官梓辰引十公主去的摘星樓?但和我有什麼關係——”
霜雪哼了聲,“那你問問自己啊!是不是近日特別留意十姐姐,讓人抓住把柄。”
蘇涅辰心裏一沉,她只是擔心樂姚會出事,畢竟兒時有過交集,雖然對方已完全記不起來,可也不想讓公主誤會。
“殿下,十公主的事——”
“成了,先說要緊的。”霜雪擺擺手,她曉得她這個人表面桀驁心裏軟,但絕做不出過分的舉動,接着道:“確實是上官梓辰引來的十姐姐,不過我那會兒也不知道,只聽舞兒承認對方是個同鄉,在工部郎中李子涵身邊應承,接到差事要修建摘星樓,說是修和拆差不多,那些樓梯與欄杆越發不穩了,駙馬想想,哪裏會有這種事?”
蘇涅辰瞧她一雙眼珠子熠熠生輝,聚精會神分析事時有種說不出的俏皮感,適才的氣便消一半,輕聲問:“可單憑這些也不能聯繫到上官侍郎?”
“怎麼不能,駙馬別忘了,兵部可是尚書省直接管理,我還知道上官梓辰很快就會坐上兵部第一把交椅,摘星樓不比別處,一般人動不得,李子涵不過一個小小的工部郎中,還敢打摘星樓的主意嗎?何況——”
說到這裏停頓一下,目光一凝,“我問你,為何用別人換掉萁雨兒,那是給柳貴妃賀壽,你還嫌別人手裏的槍不夠使?”
蘇捏辰噎住。
對方嘆口氣,“駙馬是想讓龔逸飛難堪對不對,覺得他會吃啞巴虧,因為不敢認與萁雨兒的事,所以就壓下來,好駙馬,戰場上刀光劍影,直來直去可以!但內朝可是另一回事,龔逸飛與上官梓辰都不是省油的燈,肚子裏八轉七彎,如果能把你拉下來,就算犧牲掉龔掌固,也不稀奇。”
十七公主太清醒,又如此聰慧,心細如髮,蘇涅辰佩服,“臣領教了。”
“我的話還沒完。”霜雪抿口茶,蘇涅辰一邊端來桃子,放到對方手中,“不急,先潤潤喉,臣洗耳恭聽。”
駙馬爺的語氣總算溫柔起來,霜雪鬆口氣,發現自己也有點怕她。
“我起先只覺得奇怪,後面聽戲發現不是萁雨兒才起疑,所以大膽賭一把,自己先到摘星樓,不大會兒看到十姐姐來了,然後又瞧見你。我問她為何會在此處,十姐姐也糊塗,說接到張紙條,上面寫的是楊妃,摘星樓。她心裏打鼓,不知誰拿死去的母親玩笑,所以才中計,整件事目的很簡單,就是為套住你。”
蘇涅辰恍然大悟,“明白了,怨不得皇城司會找人跟着我,他們先以圈養戲子把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再帶眾人捉姦,說我與十公主有私情,摘星樓的欄杆不穩,也就說十公主會墜落,那我肯定會救,兩人糾纏一起,打死也說不清。”
霜雪點頭,“駙馬爺聰明。”
“是公主聰明。”
她的目光灼灼,眼波一轉,藏了些驚嘆與艷羨,又化成百轉柔情。
看的十七公主低下頭。
“可即便如此,公主也不該從樓上跳下,無論何事都不值得以身犯險,再說也該提前知會我一聲啊,活活嚇死臣。”
“早點告訴你就不真了。”說著咬口水蜜桃,甜潤一下就到嗓子裏,紅唇瑩潤,神色飛揚,像個調皮搗蛋成功的小孩子。
“本公主就是要把事鬧大,上官梓辰與龔逸飛都是舉重輕重之人,隨便找個奴婢頂罪太容易,才肆無忌憚,如今好了,皇帝讓太子查辦,我兄長明查秋毫,一定把他們從雲端拽下來,以後駙馬才可安穩。”
做了這麼多,差點摔成重傷,也不過就為這句話吧。
想保自己安穩。
她是堂堂護國將軍,戰場上廝殺拼搏,歷來只有保衛別人的份,沒想到有一日還能被人保護。
被一個嬌嬌柔軟,矜貴無雙的公主,一個坤澤,捧在手心。
一顆白裏透紅的桃子,圓潤晶瑩,剝開了皮,樒汁便流出來,落到手上,霜雪甩甩,以往都是暖鶯切開讓她吃,不過駙馬爺又不會伺候人,也不介意。
蘇涅辰方才覺得自己毛手毛腳,取手帕來給對方擦手,突然發現霜雪指尖有幾道擦傷,眉間一簇,還說沒受傷,難道這不是!
“殿下疼不疼?十指連心,也不吭聲。”
霜雪低頭瞧,兩隻白嫩的手上卻有幾道划痕,可能是抓欄杆的時候碰到,一直太緊張反而沒知覺,讓蘇涅辰一碰,桃子汁又蟄,倒疼得很。
她嘶嘶幾下,忍住,“還好。”
聲音發顫也不耽誤嘴硬,蘇涅辰沉下臉,大將軍的威嚴瞬間就壓過來,“殿下如果再傷着自己,我可不答應。”
淡淡的霸道,讓霜雪愣了下,點點頭,乖巧得仿若一隻受驚嚇的小兔子。
蘇涅辰目光還落在手心,發現公主右手中指下有顆紅痣,像個血珠子,在雪白皮膚上極其顯眼。
“殿下手心的痣天生就有?”
霜雪垂下眼帘,這是當年對方打破霽色花瓶,她用手去握,划傷所致,可惜這個小田舍奴也沒見過,輕聲回:“——是舊傷。”
“那一定劃得很深,不知什麼東西?”
“花瓶,碎了的花瓶。”
她抬眼瞧她,如水光粼粼,想人家能不能記起來曾經打過一個花瓶,還弄傷自己的手。
蘇涅辰正欲開口,忽聽門響了下,暖鶯聲音傳進來,“公主,駙馬爺,豐御醫求見。”
蘇涅辰忙說請,回頭問霜雪,已是換了話題,“這個御醫又怎麼回事,顯然也是公主的人?”
霜雪撿起邊上的外衣穿,“嗯,我從小獨來獨往,沒幾個熟人,唯獨豐抒羽是個例外,他這個人機靈,以前我們在崇文館裏讀過書。”
公主與太子一樣,到了一定年紀就由專門的先生教書,也會找達官貴人的公子與小姐陪讀。
她下午聽到對方是太醫院掌院的公子,自然出身不凡。
蘇涅辰笑道:“確實機靈,謊話隨口就來,說起來今日公主的表演也是一流,讓人刮目相看。”
霜雪捂嘴笑,前方豐抒羽提藥箱來到碧紗罩外,一拱手,“公主,駙馬,臣來看看殿下的傷。”
滴水不漏,那是看到侍女仍在。
蘇涅辰應聲說好,吩咐暖鶯出去弄夜宵,才將對方帶到榻邊,豐抒羽鬆口氣,一直端着也挺累。
屋裏只剩三人,大家都自在許多。
“豐御醫,真是多謝。”霜雪笑吟吟地開口,伸手請對方坐下,“難為你什麼也不清楚,就跟着我胡說,還特別應景。”
她很少對人熱情,惹得蘇涅辰心口跳。
看來兩人關係好得很。
豐抒羽唇角上揚,露出一副熟絡姿態,“只要是公主的吩咐,臣自然該照辦,上山下海,在所不惜,何必問緣由。”
嘴真甜,蘇涅辰靠在碧紗罩邊發感嘆,修身玉立,白凈儒雅,比之前見過的上官梓辰還有書生氣,不遠不近能聞見對方信引味道,青草氣悠然,原來是個坤澤啊!
還好是個坤澤,她兀自想着,但聽說人家今次中了春闈頭名,頭名——豈不是出口成章,滿腹錦繡。
心裏竟然七上八下。
蘇少將軍情竇未開,不知道那叫做拈酸吃醋。
她待得心慌,走過來,坐在公主身邊,低低笑着不搭話。
作者有話說:
蘇涅辰:讀書人有什麼好,弱不禁風的樣子~
作者:該吃的醋就要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