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番外(完)
第一百零四章、番外(完)
孩子出生的時候也是秋天,正是豐收的季節。
陸豐年得知雙胞胎產程比單胎長,危險係數也相應高,他焦慮得夜不能寐,有時候整宿睡不着,又不想打擾邱天,就只能躺在她身邊,盯着她看一整夜。
以前他總不樂意去找郁嶺南,這回也放下了芥蒂,大事小情都去麻煩她,而郁嶺南作為準親奶奶,不用陸豐年開口,她早打點好了一切。
產期臨近的時候,父親邱北山和大姐邱玉珍趕來北京看望邱天。邱北山已經年過五旬,常年勞動令他愈加蒼老幾分,可他身形仍舊挺拔,聲音依然洪亮。
一見面,邱玉珍就驚訝地看着陸豐年,“你怎麼瘦成這樣?”
陸豐年抹了把臉,輕笑一聲,邱天也總說他瘦得厲害,兩腮都陷進去了。
父女倆本想看看邱天就走,可陸豐年說預產期已經到了,孩子出生就是這兩天的事,讓他們留下見一見。
兩人便留了下來。
邱北山習慣早起,這天,天蒙蒙亮他就背着手在院子裏溜達。廊下放着一個晾衣架,上面掛着邱天的衣服,昨天晚上陸豐年洗完晾上去的。邱北山走過去拈起衣服一角,摸着還沒幹,便把晾衣架抬到院子正中,想着等會兒太陽出來了,曬一晒乾得快些。
剛乾完這些,邱北山聽到正房卧室的位置傳來陸豐年的聲音,他心下一緊,皺眉踱過去,接着便見自家女婿手忙腳亂地衝出來。
邱北山重把電話放進包里,扭頭再去看邱天,她眉頭緊皺,緊閉着眼睛,連睫毛都在顫唞,而陸豐年顯然比她強不到哪兒去,他整個人僵硬着,無措着,手甚至也在輕顫着。
郁嶺南和邱玉珍驚喜地奔過去,邱北山緊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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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宅離醫院近一些,抵達醫院時,郁嶺南和續衛東已經在那兒等着了。
“爸!邱天要生了,你趕快喊大姐進去看着,我去把車開到門口!”他撂下一句話就衝出了家門。
邱北山頓覺欣慰,妞妞自打出生就受盡委屈,劉愛花滿心盼兒子,一看到妞妞就氣暈了過去,之後沒喂她喝過一口奶,沒給過她一個笑臉。
此時再看後座的兩個人,顯見地,他的女婿陸豐年是真真把妞妞放在心上疼。
自始至終陸豐年都沒因這對別人口中的“雙喜臨門”歡喜過。他想的是邱天纖細的身體如何能承載兩個孩子的索取?再者,她分娩時的痛與旁人相比亦是雙倍不止的。
邱北山舒展眉眼笑了。
看到邱北山後,陸豐年稍稍鬆了口氣,然而腳步卻未停。
邱玉珍也駭然問道,“不至於吧?”
邱北山打量了他一會兒,慢慢移開視線。
此時,陸豐年旁若無人地握起妞妞的手,低聲跟她說起了話。
陸豐年心裏又慌又亂,跑過去直接將人打橫抱起,邱天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他脖子。
上車后邱玉珍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對邱北山說,“爹,我的流動電話在包里,你趕緊拿出來讓豐年給郁阿姨打電話通知一聲。”
郁嶺南知道他擔心壞了,繼續安慰,“裏面什麼準備都做好了,醫生是接生的一把好手,退一萬步講,就算順產出現困難,咱連剖宮產的準備都做好了。”
出門的過程幾分忙亂,陸豐年停車時不小心還把車身蹭掉了一塊漆。那邊邱玉珍和邱北山已經把邱天扶出來,邱天疼得面色煞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
“生了生了!”
邱北山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轉而從包里掏出一個黑色大塊的長方體電話機遞給陸豐年。陸豐年正給邱天擦汗,後者枕在他的腿上,抿唇隱忍着席捲不斷的痛感。
大概,陸豐年是上天給妞妞的補償吧。
“爹,我打過電話了,”陸豐年分神道,“剛才開車過來的時候打的。”也就是那時一心二用才把車蹭到了牆上。
郁嶺南趕緊解釋,“只是做準備,以防萬一,邱天肯定是用不上的。”
郁嶺南的話絲毫沒有安慰到陸豐年,除了見到完整健康的邱天,沒有什麼別的能安慰到他。
時間漫長,對於陸豐年來說更是度秒如年,一分一秒地硬挨。
在邱北山的認識里,生孩子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事,當年劉愛花生大妮的時候,邱北山被娘攆出屋外,支使他做燒水遞物之類的瑣事,劉愛花在裏面吱哇亂叫罵聲震天,邱北山只覺得煩躁,直到聽到那一聲嬰啼心裏才泛起絲絲暖意。
郁嶺南託人安排了最好的醫生,邱天隨即被送入檢查室,接着便被推進產房。
然而此時的陸豐年卻彷彿石化一般,獃獃坐着。不是沒聽到那有力的哭聲,他離產房最近,比誰都聽得清楚,可他的身體彷彿被時間凝固,心像害了病一樣顫唞着,致使他一步都邁不動。
兩個孩子被分別抱了出來,陸豐年愣愣地扭頭過去,這才衝過去抓住護士問,“她怎麼沒出來?”
邱北山拿起她的包,邊翻邊問,“啥是流動電話?”
郁嶺南倏忽一愣。
他的邱天大概是上天用心雕琢的模樣,而這樣的模樣任誰都該疼惜和守護的。
到底是大姐沉着些,她有條不紊地指揮,“你陪邱天在後面,讓她躺下,我來開車!爹,你坐副駕。”
陸豐年心口彷彿被蟄了一下,他目光倉茫地轉向產房,雙眸泛紅。
邱北山答應着,當即便衝到廂房門口喊,“大妮快起來!你妹妹要生了!”
陸豐年從不相信什麼“吉人自有天相”,可此時他忍不住在心裏描摹邱天的樣子,她靈動嫵媚的眉眼,俏麗無雙的鼻頭,還有總是帶着笑的唇齒。
邱玉珍哭笑不得,“就是你說的那個大磚頭子!”
雖知道如此,可陸豐年仍然抑制不住擔憂,“……可她肚子裏是雙胎。”
這話不說還好,陸豐年聽後身形一僵,倒吸一口氣。
…………
護士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緩了緩才道,“產婦出血量有些大,醫生正在處理。”
終於在傍晚時分,產房外的人聽到裏面傳來一陣嘹亮的嬰兒哭啼。
陸豐年守在門外,目光焦灼在關閉的門上,不由自主地左右踱步,郁嶺南安慰道,“放心吧,胎位是正的,醫生也都很有經驗。”
陸豐年腦中轟地一聲,一瞬間,他什麼都聽不見了。
夜幕降臨,他幽幽睜開眼眸,此時他躺在一間空病房裏,只有續鋒守在他旁邊,見他醒來,續鋒沒好氣地冷笑道,“你可真行,陪產都能把自己陪暈。”
陸豐年猛地坐起來,張口就問,“邱天呢?”
續鋒似乎是故意吊他胃口,直瞅着他不說話。
陸豐年懶得指望他,也顧不上聽他的陰陽怪氣,趿着一隻鞋跑出了病房。
病房裏只開着一盞昏黃的燈,續鋒倚牆而坐,目光定在床底,那裏有一隻落下的鞋,陸豐年的。
他盯着看了一會兒,終於釋懷似的長嘆一聲。
幸好,他方才見到邱天後問候的第一句話是“恭喜”,而不是“他對你好嗎?”
陸豐年很快便知道了邱天的所在,他不管不顧衝到門口,推門時卻倏忽輕緩下來。他的心跳得很快,口乾舌燥。
燈光同樣是昏黃,可這裏的一盞,卻分明更暖。
邱天躺在床上,頭上戴着一頂米杏色帽子,這頂帽子還是他們兩人一起買的,彼時他覺得紅色更喜慶好看,邱天卻堅持要淺色。
此刻,陸豐年有些慶幸那頂帽子不是紅色,不然這會兒定然襯得她更加蒼白。
邱玉珍扭頭看到了他,輕笑着招呼,“你醒了?快過來,邱天剛才還問起你呢。”
另一邊郁嶺南正守着嬰兒床上的一對嬰兒,也輕聲笑道,“這可是龍鳳呈祥,你得好好感謝邱天。”
陸豐年心裏再度席捲起無法言說的情緒,喜悅,心酸,疼惜……這些情緒將他的心拉扯得生生鈍痛,他緩緩走到病床前,無聲地凝望床上睡着的人。
邱玉珍在他走近后才發現端倪,驚問,“你那隻鞋呢?”接着又笑道,“急着來看邱天吧?”
陸豐年頓了頓,低低應聲,“是。”
話音剛落,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她的目光起先是迷茫的,可看到陸豐年的那一刻卻隨即聚起笑意,連帶着那張過分蒼白的臉都變得生動起來。
陸豐年胸口仿若被狠狠揉了一把,他倏地低下`身子,伏在妻子枕畔。
邱天感覺到耳邊漸漸溫熱濡濕,她抬起手輕觸他的頭頂,“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陸豐年的肩微微抖動,呼吸壓抑着。
邱玉珍抿了抿唇,提步走出病房。孩子睡得香甜,郁嶺南便也跟着出去了。
病房裏只剩下他們一家四口。
半晌,邱天側轉頭,“咱還沒給孩子取名字呢。”
先前因不知性別,兩人犯懶一個名字都沒取,眼下邱天便把這任務交給陸豐年,間隔須臾,陸豐年稍稍抬頭,邱天看到一對紅眼圈,她下意識抬手觸碰他的眼眸,卻被他握住,再也沒鬆開。
“嚇着你了是嗎?”邱天很虛弱,聲音也愈加輕柔幾分。
陸豐年沒有隱瞞,抿唇點了點頭,此時的陸豐年委屈得像個孩子。邱天心裏悄然飛進一隻蝴蝶,觸碰她心房的每個角落。
他可以是一座山,是她的依靠;他也是一汪水,無限柔軟。
“你要不要去看看寶寶?”她輕聲問。
陸豐年轉眸朝嬰兒床看一眼,“他們睡着呢……”他聲音低啞凝滯,像即將乾涸的水流淌在砂礫上,“等醒了再看。”
“你不喜歡他們嗎?”她假裝委屈。
“沒有,”陸豐年趕緊搖頭,握着她的手收緊,“我一會兒就去看,現在讓我先看看你行嗎?”
他低沉的嗓音帶着幾分明顯的渴求,邱天目光愣怔着,漸漸濕潤,半晌她低聲柔軟道,“傻瓜。”
陸豐年欣然接受妻子的評價,“嗯。”
“沒出息……”邱天眼中的濕潤盈滿眼眶,“媳婦還沒怎麼著呢,你倒先暈了。”
陸豐年仍然應聲,漸漸向她靠近,“嗯,你對象是沒出息的傻瓜,所以以後不要再嚇他了……”
邱天噙着淚點頭,與此同時,唇角印上陸豐年的輕吻。
他吻得輕而緩,淺淡而綿長……
邱天說的對,當得知邱天大出血的那一刻,他的確是沒出息地暈了過去,然而只有他知道,在那段暈厥之中,他恍然走完了一生。
漫長,而無怨無悔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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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龍鳳胎的名字到底還是邱天取的,哥哥叫陸天意,妹妹叫邱年景。
孩子兩歲那年,邱天和陸豐年帶他們回了趟凌源鄉。
九十年代的發展席捲了大城小鎮,然而南、北角村卻彷彿隔絕了時代的變遷,仍是老樣子。
邱玉珍和駱老師住在市裡,兩口子一商一政,生活上和和美美,工作上卻有意避免交集,兩人都很忙,一般很少回北角村。
邱玉珠和木匠三出還住在縣城,三出現在是陵水縣小有名氣的手藝人,開了店面收了徒弟,徒弟也不會說話,師徒倆全靠手語交流,用邱玉珠的話來說就跟特務接頭似的。邱玉珠那次短見之後就不再上班了,她開了家裁縫店,生意還不錯。
恩賜畢業后先是在一家磚瓦廠做會計,後來磚瓦廠黃了,老闆的一個朋友見恩賜靈透,就把他招過去做銷售。後來邱天才知道,這位老闆的朋友不是旁人,正是許偉。許偉頭幾年做電視機配件,後來碰上宏觀調控,配件賣不出去,他就改做點□□,恩賜的銷售功勞當然也不小。
三叔邱南山和米蘭還是做的貿易老本行,兩人忙着生意,逢年過節才回來一趟。米蘭老家在北京,不過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只留下一棟空蕩蕩的房子,後來邱天幫忙把那房子收拾了一番租出去,每年匯給米蘭的租金也不是小數目。
杏花後來到底是離了婚,跟栓子在一起了,兩人現在在市裡打工,聽說過得也不錯。
至於那些邱天並不樂意待見的人,他們也各自都有各自的活法。
於麗華過去那麼愛漂亮,可現在卻因割掉了卵巢而提早進入更年期,她帶着那個性別不明的孩子住在於家,偶爾接一些計件的手工活。
金寶終究是犯了案件,他易燥易怒控制不住自己,失手扎死一個人,被判了無期徒刑,於家也因此陪了不少錢。
於啟發好吃好賭,成日不知在哪裏鬼混,邱玉環在邱玉珍其中一家店裏打工,她如今的形象做不得收銀員和服務員,只能在廚房工作,好歹也是個落腳的地方。
劉愛花這幾年越發彪悍刻薄,如今見到邱天,卻彷彿忘了過去自己的苛待,腆着臉湊上來假意寒暄。
邱天對她淡淡的,不說拒之千里,也算是不冷不熱。
她不願意用“孝心”綁架自己,這種斬不斷的關係,就讓時間磨滅吧。
這片土地,這個村莊,生活着邱天或遠或疏的親人,也流淌着她的年少歲月,而這些年少歲月中,陸豐年卻是格外恆久清晰的存在。
傍晚時分,兩個孩子吵着讓姥爺去放羊,邱年景和陸天意一人牽着一隻羊,跟着邱北山朝菱角河奔去。
陸豐年和邱天隨後也跟了去,兩人牽着手,不緊不慢地走到菱角河邊。
這麼多年過去,菱角河水位顯然低了很多,陸豐年說上游有人挖沙販賣,或許再過幾年菱角河就會幹涸了。
邱天有些惋惜,她望向河對岸,恍然想起過去陸豐年撐船而來的景象。
那時他還是個年輕的俊貨郎。
那條貨郎擔,那艘舊船,串聯起了他們的相遇。而遠處的河對岸便是南角村,岸邊有陸豐年家的老房子,昨天他獨自回去過。
“房子裏還有什麼東西嗎?”她轉眸笑道,“還巴巴跑一趟。”
陸豐年亦勾唇笑了笑,緊接着他暫時鬆開邱天的手,朝口袋裏摸索出一個小紙包。
“別的東西還在其次,這個卻是要取回來的。”
見他這副嚴正的樣子,邱天有些好笑地問,“什麼啊?”
陸豐年慢慢打開那個紙包,微風中一綹細細捆紮的頭髮輕顫了顫。
邱天一愣,“這是……”
陸豐年捏起那綹頭髮,“小丫頭的頭髮,還記得嗎?”
邱天眼眸倏忽睜大,那段不起眼的往事霧氣一般襲上眼眸。
那時她渴望着一塊寶塔糖,剪下了一綹頭髮想找陸豐年換糖吃……
邱天抬眸看向陸豐年,聲音潮濕緊繃,“你怎麼……還留着?”
停頓須臾,陸豐年看向她的目光平靜而溫和,“天意吧。”
上一世那綿長等待的一生,他已經全部記起來了。而這幾年他不斷回想拼湊有關她的點滴。
上一世的,和這一世的。
他一絲一毫都不想忘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