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語出驚人
一夜無話,第二日,盧道全早早起身,換上一身華貴官服,在下人的帶領下,直奔皇宮。大殿之上,文武百官早早就位,盧道全做為外來戶,一路上走得戰戰兢兢,好在江清今日一反常態,在宮外等候盧道全,這可驚動了不少人,見到後者魂不守舍,江清上前一步,握住盧道全手腕,說道:“盧賢侄,別讓別人看笑話!你跟着老夫便是。”
盧道全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點頭如搗蒜,緊緊跟着江清。文武百官見狀,不禁暗想這生面孔究竟是何方神聖,瞧他胸前的官補子,不過是個三品文官,竟能得到江太師青眼,更有甚者已經盤算着退朝之後攜禮登門拜訪,只求混個臉熟,一旦攀上江太師這艘大船,在京中做官便可一帆風順。
紫宸殿內,文武百官悉數到齊,按照品秩高低,文左武右依次排開,靜候梁武帝。如今李劍封王青州,武將之首便由大將軍朱旺頂上,葉百野、曹勃二人緊隨其後,可不忿之色絲毫不隱藏,顯然對於朱旺的上位頗有微詞,眾人神遊之際,只聽大太監唐蓋高聲道:“恭迎陛下上殿!”
眾人聞聲下跪,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梁武帝慢悠悠坐上龍椅,看着腳下黑壓壓一片腦袋,露出一個註定無人得見的微笑,過了好一會,才開口說道:“眾卿平身。”
“謝萬歲。”
梁武帝一手拍打着龍椅,漫不經心道:“眾卿可有本奏?”
曹勃上前一步,抱拳沉聲道:“啟奏陛下,近日來西平國境內興起一股人馬,不斷騷亂我國邊境,臣懇請陛下調撥軍餉,以平叛亂。”
梁武帝眉頭緊皺,似乎頗為不耐:“又要撥款?如今國庫還剩多少存銀,戶部尚書何在?”
“回稟陛下,如今國庫存銀不過黃金三十萬斤。”
梁武帝一拍龍椅,怒道:“三十萬斤?錢都去哪了!可是被你這戶部尚書中飽私囊了!”
章尚書聞言,嚇得立時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明鑒,每一筆開銷小人都記錄在冊,萬不敢貪污一文錢。”
曹勃神情局促,這些年來,除開李劍之外,其餘三位大將軍或多或少都接着戰事都由頭,撈了不少好處,可叛亂卻不見減少。曹勃生怕梁武帝興師問罪,只能硬着頭皮說道:“連年戰亂,幾十萬將士的軍餉便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如今百姓賦稅已不算少,卻也抵不上消耗的速度,若是減少邊境將士軍餉,只怕會引起內亂,還請陛下恩准。”
梁武帝大手一揮,說道:“曹勃領旨,朕今日再撥款黃金一萬兩,命你半年之內蕩平西平國叛亂,若是完不成,提頭來見!”
曹勃心中一涼,原本今日只想討些銀錢,畢竟打仗打仗,說到底就是比拼人力財力,梁國強盛,西平國弱小,兩國交手自然是梁國勝多敗少,可若是國泰民安,武將勢力勢必會被削弱,所以曹勃幾人每次戰事必定留有餘地,只為細水長流,一來可以撈取軍功,二來只要有戰爭,便可向朝廷申請軍餉,好賺個盆滿缽滿,可不知今日梁武帝為何一反常態,下了死命令,這下反倒將曹勃架在火堆上了。
可大殿之上,九五至尊金口一開,曹勃只能硬着頭皮接住:“臣領旨謝恩。”待回到列中,只聽身後葉百野輕聲打趣道:“恭喜曹將軍,他日蕩平西平國,撈取潑天軍功,封王拜相指日可待。”
曹勃怒極,可當著梁武帝的面,也不敢輕易造次。這次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心中盤算着,自己麾下那十萬大軍,對上西平國十五萬鐵騎能有幾分勝算。
紫宸殿內氣氛壓抑,見到曹勃遭遇,不少人都收斂起各自的小心思,不敢言語,梁武帝等了半晌,便開口說道:“眾卿既然無本上奏,朕倒有一事,想和眾卿商議。自大梁建國以來,定都慶陽已有三百餘年,朕思來想去,決定遷都廣陵,不知眾卿意下如何?”
曹勃剛要出言,卻被身後葉百野一把拉住,後者低聲道:“此事事關重大,遠非你我可以插手,曹將軍不要意氣用事,白白丟了腦袋!”
曹勃轉念一想,葉百野所言非虛,只不過二人向來不和,不知此人今日為何出手相救,仍是沉聲道:“多謝葉將軍提醒。”
梁武帝此言一出,紫宸殿內落針可聞,見百官無一人答話,梁武帝便看向江清,開口問道:“太師意下如何?”
江清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英明神武,老臣自無異議。”
梁武帝點了點頭,似乎對此很滿意。又看向朱旺,問道:“朱將軍有何見解?”
朱旺單膝跪地,抱拳回道:“回稟陛下,末將是個粗人,只管上陣殺敵,此等國事全聽陛下的。”
梁武帝聞言,哈哈大笑,用手指點了點二人:“看來從你二人口中說聽不到實話了,也罷,新任禮部尚書何在?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盧道全聽到聖上傳喚,急忙出列,跪倒在地:“微臣盧道全,見過聖上。”
梁武帝說道:“盧卿請起,對於遷都一事,不知盧卿意下如何?”
盧道全思索片刻,如實答道:“回稟陛下,臣以為,此事有待商榷。”
“哦?”梁武帝身子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皺眉問道:“此話怎講?”
盧道全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遷都一事,茲事體大。梁國自太祖創立以來三百多年,一直定都慶陽城,慶陽城也是極其重要的戰略之地,正因為有陛下及諸位將軍坐鎮此地,燕國、楚國才不敢輕舉妄動,廣陵雖然富饒,可地處中原腹地,若是遷都,沒了陛下坐鎮邊疆,難保楚國餘孽不會起兵作亂,況且先前戶部尚書也說了,如今國庫存銀無多,建都城,造宮殿,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且勞民傷財,所以遷都一事,還望陛下三思。”
梁武帝神情冷漠,靜靜聽完后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才說道:“盧愛卿言之有理,此事暫且放下,朕思量過後再做打算。”說完後站起身來,頭也不會離開大殿。
盧道全一時間竟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既然梁武帝已經離場,文武百官也就不再多留,紛紛退出紫宸殿,所有人看向盧道全的眼神都極其複雜,同情者有之,嘲諷者更甚,但最多的,還是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玩味笑意,似乎等着看這位新晉禮部尚書如何接下陛下的怒火。江清見狀,嘆息一聲,走到盧道全身邊輕聲說道:“還愣着做甚?快隨我來。”盧道全這才如釋重負,一刻也不敢多留,緊緊跟着江清,生怕在這大殿之中被旁人沖亂了方向。
二人走出紫禁城,江清的馬夫早已等候多時,與盧道全一同上車之後,江清便開始閉目養神,一句話也沒有說。
一路無話,盧道全如坐針氈,可也不敢主動開口,很快二人便回到太師府,將盧道全領至書房后,江清支開下人,嘆息一聲,開口道:“盧賢侄啊盧賢侄,你可知今日闖下大禍了!”
盧道全此時全然沒了主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又聽江清繼續說道:“老夫昨日便勸說過你謹言慎行,正所謂伴君如伴虎,需知在朝中做官,咱們陛下要的不是敢於直言的能臣,而是言聽計從的忠臣。遷都一事,別說你我,文武百官皆知不妥,可為何當陛下問及之時,老夫與朱將軍全都無異議?陛下貴為天子,金口一開,咱們這些做臣子的,照着做便是,勞民傷財又如何,要你盧道全掏一文錢銀子么?你倒好,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指責陛下的不是,莫不是陛下還不如你這個小小的三品官員?”
盧道全聞言,心下一驚,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濕,當時也不知抽的什麼風,竟敢在大殿之上反對陛下,這可是欺君忤逆的死罪,一念至此,盧道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不止:“江大人救我!”
江清一臉愁容,嘆息一聲,說道:“盧賢侄先起來吧,這事可大可小,就看陛下的意思了。老夫必定會盡我所能,護你周全。這幾日,除了老夫之外,其餘官員能不見就先別見了,以免再生事端,只求你吉人天相,能安穩度過此劫。”說完揮了揮手,算是下了逐客令。
等到盧道全走後,江清臉上浮現出笑意,嘖嘖道:“盧林乙聰明一世,怎麼生出這麼個憨貨兒子,老夫只不過替你挖了個淺坑,你自己不邁過去也就算了,反倒越陷越深,也罷,既然你如此大方,那楊遠的三千兩黃金,老夫便笑納了。”
渾渾噩噩回到尚書府上,盧道全依舊神不守舍,盧夫人見狀,料想今日早朝必有大事發生,忙問道:“夫君,可是出了什麼事了?”接連問了三遍,盧道全才回過神來,哭喪着臉將今日殿上之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盧夫人本就是溫婉的小家碧玉,盧家大小事宜向來由盧道全做主,此時盧夫人也慌了神,連聲問道:“夫君得罪了陛下,這可如何是好?”
聽到妻子詢問,盧道全雖心亂如麻,卻不忍妻子擔憂,反過來安慰道:“為夫已經求江大人相助了,但願能夠逢凶化吉,順利度過此劫。”
夫妻二人就這麼戰戰兢兢過了三天,說來也巧,不知是否是梁武帝刻意為之,這三日來一直稱病不出早朝,盧道全也猜不透帝王心思。可盧道全不知道的是,這段日子裏,朝中各方勢力暗流涌動,手段齊出,一場針對自己的陰謀正在秘密謀划中。
話說那日早朝之後,梁武帝面色鐵青回到福寧殿內,貼身宮女見狀,立馬上前準備替陛下更衣,卻被梁武帝一巴掌扇倒在地,其他下人得見,全都嚇得不敢上前。梁武帝似乎猶不解氣,在殿內一通亂砸,偌大的福寧殿內,竟無一人敢靠近,下人們全都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終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砸了沒一會,梁武帝已是大汗淋漓,坐在地上喘着粗氣,一眾下人早就逃了出去,生怕被梁武帝遷怒,白白丟了性命。這時,一名黑衣老者從福寧殿深處走了出來,落地無聲,直到站在梁武帝面前,後者才察覺到。見到此人,梁武帝立時爬了起來,一揖到底,竭力控制着呼吸,說道:“靖全見過帝師,不知何事驚擾帝師大駕?”
那老者神情淡漠,緩聲說道:“你在福寧殿裏大發雷霆,怕不是因為今日早朝遷都一事受挫了吧。”
梁武帝點了點頭,答道:“帝師猜的不錯,今日早朝,靖全詢問百官如何看待遷都一事,那新任禮部尚書盧道全,小小的三品官員,竟敢在大殿之上當眾忤逆寡人,靖全按照帝師的吩咐,要在百官面前制怒,裝作明辨事理,可這口氣,靖全着實是咽不下去!”
“所以你就將氣撒在這些下人身上?”老者嗤笑一聲,“為師常常教導你,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你啊,就是性子太急,遠不如你那兄長沉穩。”
對於老者的斥責,梁武帝卻表現的十分恭敬,連連點頭。老者心中將那個名字默念一遍,拍了拍梁武帝的肩膀,笑道:“也罷,為師有一計,不但可以替你出這口惡氣,更不會讓人落下話柄。”
二人耳語了一陣,梁武帝撫掌大笑:“多謝帝師相助。”
那老者似乎頗為不耐,擺了擺手,徑直朝着福寧殿深處走去。只見皇帝龍榻一旁的牆面上竟有着一道暗門,陰氣森森,直通地底,那老者點燃火摺子,緩步走了進去,轉動機括,一旁的書櫃便移了過來,將暗門牢牢擋住。若是有旁人在場,一定會驚異,為何皇帝寢宮內暗藏密道?這老者又是什麼身份,竟能被當今聖上稱謂師尊?
那老者拾階而下,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來到一處密室內,密室構造簡易,除去滿牆書籍外,只剩一張床鋪和幾身早已被洗的發白的老舊衣物,可這間密室在當初建造之時,不知用了什麼手法,不僅冬暖夏涼,更能清楚洞悉整個福寧殿內任何動靜。老者點燃油燈,閉目養神,過了半晌才緩緩睜開眼睛,自顧自說道:“想當年,你我並號龍潛鳳翔,二人聯手,敗盡天下謀士,何等風光,可二十年前,一向信奉天命的你卻冥頑不靈,不肯按照推衍,想要逆天改命,替梁國延續短短三十年國祚,一步錯步步錯,你這個當年號稱算無遺策的第一謀士,最後卻落得個凄慘下場。”
“二十年前,你我意見相左,便意味着分道揚鑣,在其位謀其政,如今你兒子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了。如今老夫借馮家小兒之手送你兒孫去黃泉路上見你,也算功德一件。盧兄啊盧兄,你常常告誡我,斬草需除根吶!”
龍潛、鳳翔,三十年前聯袂出世,二人所學駁雜,一正一齊,輔佐梁順帝敗盡天下諸侯,將梁國版圖擴張至如今的萬里疆土,而這位老者,便是當年號稱鳳翔的無雙謀士——曲懷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