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終章
第八十八章終章
*全文完*
真相揭開,江歲寒簡直無法形容心中的震驚,身後巨浪騰起,鋪天蓋地地向他襲來。
一線明紅色的刀光閃過,像天羅地網,將巨浪生生釘在原地。
江歲寒猛然回頭。
幾丈外,蕭洛靜靜地立於海面,那本來張牙舞爪、試圖吞沒一切的歸墟之水,在他腳下老實得像只貓兒。
他一低頭,掃過江、溫二人牽着的手,眼波微微閃爍,什麼都沒說。
江歲寒起身道:“阿洛,對不起,鮫人的生死我不能不管,我——”
“不,別說對不起。”蕭洛打斷了他,在他錯愕的目光下,踏着浪花平靜走過來,一眼都未分給地上跪着的人,張開雙臂,將他整個擁入懷中。
“師尊,小寒,不管你是誰,你選擇什麼身份,只要是你決定的,我永遠無條件支持。”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身後的麻煩,交給我。”
“……”江歲寒身子輕輕顫唞,沉默片刻,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那白影面帶微笑,眉目慈悲,俯下`身,目光掃過滄海波濤中的每一位信徒,然後,發出一聲惋惜而憐憫的輕嘆。
“我生來就是水,水的宿命,終將歸於滄海,歸墟於我而言,是新生,而不是毀滅。”
南海洶湧不休的波濤,越來越難以平息。
他覺得自己後背要被燒穿了,只好閉着眼睛,回歸正題:“好了,祭典的事,你大可放心,我……會注意分寸。”
下一刻,白影散開,化為漫天星辰,落雨一般,紛紛墜於深淵。
“沒事,有我在,你一定不會掉下去,就算真的掉下去了,我也會把你救上來。”
“不害怕。”
“阿九,鮫人族的生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讓我來試一試吧。”
目的達成,蕭洛挑了挑眉,越過他身後,對那半具骷髏居高臨下地道:“不能說話了是嗎?那就安靜一點,乖乖看着。”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放棄了希望,睜眼去偷偷瞄了一眼,可這一瞄不得了,立刻驚訝地叫出聲來:“大家快看,那是什麼東西!”
“乖。”蕭洛笑一笑,低頭吻了他一下,拉過他垂在身側的那隻手,指腹放在手心,反覆摩挲,“別忘了,願意為你粉身碎骨的,不止他一個。”
江歲寒:“……”
江歲寒說話的語氣很溫和,與很久以前澤水抱着小鮫人俯觀歸墟時,如出一轍,而鮫人族的水靈三聖器,本就源自於他,所以此刻收回的時候,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結界外,無數遠觀不得入內的鮫人,成群結隊,長跪不起,他們閉着眼,口中念念有詞,無助地乞求神明護佑。
蕭洛笑道:“師尊,但有一個條件你得遵守,等這些事情全部了結之後,和我回臨安,我給你做西湖醋魚,保證你吃過一次,就再也不想吃任何人做的。”
也分不清這話到底是對誰說的,大概就是,二者都有吧,言畢,他轉身走去,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溫不昧的頭頂。
那一天,散落在人間各個角落的鮫人,無一例外,全都聽到了這樣的幾句話,不是從外界的哪裏,而就是,從他們每一個人的內心傳來。
歸墟上空,一個半透明的白影逐漸浮起,極高極大,像一尊手可摘星的神像,緩緩現於天日。
後者神情猙獰,焦躁得就像籠中困獸,可無奈在真正的水神面前,他這個後來者一觸即潰,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跪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話再直白不過,江歲寒一聽就尬住了,根本不必回頭,都能感覺到身後的視線瞬間變得灼熱。
“阿洛。”江歲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萬般苦難歸結,是時候,可以回家了。
三年後,蒼穹派後山的冰洞中,沉睡了許久的人,終於睜開了眼。
“唔……”江歲寒揉了揉發痛的額角,睡眼迷離,他覺得身上軟得厲害,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師尊,你回來了。”身旁有人啞聲說。
江歲寒猝然回頭,果不其然,入目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蕭洛是瘦了一些,但還好,並沒有太多,不像過去他很多次離開,憔悴得不成樣子。
“師尊,三年前,你獻祭歸墟之水,耗盡了所有力量,人間的鮫人得以回家,南海上結起屏障,沒有水神的許可,任何人不得輕易僭越。”
“祭典之後,你就以天地之水的形態,陷入沉睡,我與你有道侶之約,陪着你,能夠加快你重新修鍊成人的速度。”
不必他開口,蕭洛就幾句話解決了所有的疑問,然後深吸口氣,把臉埋入他胸口,像是長吁短嘆,又像是劫后逢生。
“還好,還好,這一次,不過只有三年。”
雖然只有三年,但人世的變化,卻是翻天覆地。
歷經鮫人之亂,攻玉心經被焚毀,再沒有半點痕迹留在世上,一個月後,薛朔等十幾位長老的屍體在三清山禁地中被發現,像被什麼鬼物噬咬過,屍骨凌亂,慘不忍睹。
無涯宗一夜之間就荒涼了,很多弟子偷偷下山,拜入了別的門派,可憐一代宗師之門,就此沒落無聞。
至於同樣遭受大難的蒼穹派,前掌門沈在清因看管凌波珠有失,自願從師門名冊除去,在某一天夜裏,攜着女兒沈凌波離開,銷聲匿跡,不知去了何處。
而掀起這場狂風巨浪的人,此時此刻,則被關在蒼穹山鎮魔塔下,苟延殘喘。
“我這一世的師尊,凌霄真人,因誤殺北冥君,在三生劫下受天道詰問,雖大難不死,卻走火入魔,只得被鎖在鎮魔塔里,在懺悔中凄涼度過餘生。”
“他活着,只為了等一個真相,既然真相明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阿九,沒想到,師尊他走後,你又來到這裏,倒也算是……因果相應。”
江歲寒站在牢門之外,看着裏頭那個半身白骨,人不人鬼不鬼,只能坐着無法起身的身影,糾結半晌,還是心疼地問了一句:“這些年,身上的詛咒還疼嗎?”
溫不昧搖搖頭,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樣子,完全就是看一眼少一眼的貪婪。
昔日驚艷於世的溫宗主,如今落到了這個地步,雖說是自找,但依舊令人唏噓。
知道他說不了話,江歲寒也沒有追問,沉默一陣,輕聲道:“阿九,我今天來,除了想看看你,其實還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
他頓了一下,確定對方沒有抵觸情緒,才道:“當年你與曲姑娘大婚時,她得知真相傷心欲絕,撕碎了吉服,我好像看見了……她手臂上的守宮砂。”
“你們其實不是真的夫妻,對嗎?”
溫不昧聞言,眼珠動了動,低下頭,少有地流露出點怯懦之意。
江歲寒單膝跪地,與他平視,然後,微微一笑:“你把她當妹妹的,是嗎?”
牢門對面,溫不昧倏地抬起頭,目光不可置信。
“你與她的事,我能看看嗎?”江歲寒低聲問。
他所說的看,就是洞悉心聲,不需要對方開口,只要徵得同意,一切過往都會水落石出。
一盞茶后,他驚訝地發現,原來,阿九與無涯宗大小姐的相識,竟然比與他的還要早。
那時,黑水村還在,曲若煙沒瘋,阿九也只是個毀了容的小鮫人,他為了給妹妹偷治風寒的葯,被丹房修士打了一頓,正躲在骯髒的后廚里,又餓又疼,昏昏欲睡。
“你是誰,大半夜怎麼睡在這裏?”
眼前清秀白皙的姑娘,與他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阿九看了她一眼,全當什麼都沒聽見。
“你肚子都叫了,是不是很餓?我這裏有沒喝完的茶菇雞湯,快搭點白飯填填肚子吧……”
“什麼,你不敢吃?哎呀沒事了,我給你的,廚娘絕對不敢說半個不字,她要是打你,你就來找我,我教訓她!”
“哈哈,你是第一個說我做菜好吃的人,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
“唔,你問我這樣的身份,為什麼會來鮫人奴的后廚?其實吧,說來挺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天生沒什麼大志向,就喜歡做做菜,做點小手工小玩意,就想像山下信州城裏賣五彩繩的丫頭一樣,開間自己的小店,一輩子也就這麼過去了。但我爹爹不同意,他是……山上長老,讓我必須好好修鍊,不許做這些沒用的東西,沒辦法,我只好跑到他管不着的地方來嘗試咯。”
“阿九,你別跟那些人硬剛,傷成這樣……有什麼事找我就好,下次再來,我送你一個我自己縫的平安符,許願你平平安安,今後再無災厄。”
當時的阿九,萬萬想不到,這個在他饑寒交迫時遞給他一碗熱湯,腦袋裏只想着做菜做女紅的毛丫頭,居然就是無涯宗的大小姐曲若煙,他更想不到,曲若煙竟是最純凈的天陰體,一點受不得邪祟侵蝕。
換句話說,她太乾淨了,拿來做雙修的爐鼎,再好不過。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碰我,陳叔叔,你為什麼要脫我的衣服,爹爹說這樣不對,你是我的叔叔,我們不可以——”
“嗚嗚嗚嗚嗚,爹,娘,大哥,你們在哪,你們回來好不好,我真的害怕,真的好害怕——啊!”她一聲尖叫,緊接着,鮮血四濺。
上一刻還壓着她欲逞獸行的中年人,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
曲若煙地看着這血紅色,傻了一樣,她轉頭看向床邊提劍的人,獃滯道:“阿昧,你,你殺人了,你殺人了,陳叔叔他,他是我爹以前最好的兄弟,你這樣……”
“沒關係。”溫不昧臉色發白,他扔了劍,將她攬進懷裏,低聲道,“師姐,你聽着,師尊和大師兄都不在了,以後這山上,只有你我兩個人。”
“做我道侶吧,我們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以後管他什麼陳叔叔李叔叔薛叔叔,只要敢動你一根寒毛,我就像今天這樣宰了他們——”
“一個,也不會放過。”
那年在三清山,江歲寒不能理解溫不昧在婚宴上的所作所為,他覺得,就是養只貓兒狗兒,一百年陪伴也是有感情的,不該做得那麼決絕。
直到他在回憶里的某一天,聽到曲若煙對着自己的殺父殺兄仇人,說出:“阿昧,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如果有下輩子,我也會一直等着你,所以你要記得來找我呀,嘻嘻,因為除了你,我誰都不會理的。”
江歲寒豁然開朗。
北境的銜燭之龍曾說過,鮫人與人不同,是最懂得感恩的,對從前給予過他們善意的人,哪怕只有一點點,也會用自己的一生去報償。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地牢中很安靜,除了江歲寒自己的呼吸聲,再沒有別的響動。
牢門那邊,空蕩蕩的,只有一捧衣物委頓在地。
他想起今日來之前,裴松雪對他說過的話——
“溫不昧此人,雖有苦衷,但殺人如麻,罪孽深重,三年前從南海回來,就受了挫骨揚灰的極刑,但不知為什麼,他肉/體雖沒了,魂魄卻遲遲不肯散去,似乎是硬撐着一絲執念,在等着什麼人。”
“蕭洛說,他是在等你,等你有一天從沉睡中醒來,再去牢裏看他一眼。”
“小五,這些年,你們都受苦了,從今天起,人間四海,不論去哪,好好活着吧。”
江歲寒一個人,走在鎮魔塔一眼望不到頭的台階上,腳步很慢很慢,似乎有點不捨得結束。
他走了很久,才到達鎮魔塔最底部的一層,底層的大門矗立在他面前,沉重肅穆,像一頭野獸,下一秒就要將他吞入腹中。
江歲寒看了一陣,忽然伸出手,嘩地一下推開門,外面溫暖的陽光瞬時就涌了進來,像水波一樣,驅散身後永恆不滅的陰霾。
蕭洛就站在對面的山坡上,見他出來,笑着揮了揮手——
“走吧,我們回臨安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