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鏡花(二)
第八十三章鏡花(二)
*臨街招幸*
翌日,阿九坐在妝鏡前,看着其中映照出的人影,呆如木石。
“那位仙君好厲害,竟然真的治好了你。”
——那位仙君。
阿九心裏清楚,所謂的仙君,就是這醫館的蕭先生,可是,他不能說。
“好了,頭擺正一點。”站在他身後的青年微笑着說,單手挽起他長長的黑髮,用一根木質的簪子束住,束好后左右端詳了一陣,讚歎道,“阿九,你們鮫人族的相貌,真是太漂亮了。”
阿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鏡子,看似是在凝視鏡中的自己,實則卻是貪婪地偷看對方。
果然,與蕭先生一樣,江公子的容貌也與荒原初遇時不同了——他膚色很白,不是健康的瑩白,而是一種體弱多病的蒼白,但同時,他又生了一雙溫柔漂亮的桃花眼,光是一個眼神,就可能藏着千萬重感情。
江歲寒是個多情的人,不論是對他心愛的人,或是那些需要他去愛的人。
阿九低下眼,不敢再偷窺,生怕窺得多了,被人發現貓膩。
可他也不是好欺負的,他從黑水村出來的,拳腳功夫非常利落,那些無不色眯眯地來,最後灰溜溜地滾。
就這樣,阿九以凡人的身份,成了江氏醫館的一員。
“麻煩讓一讓。”阿九扶着掃帚,眼帘未抬。
阿九垂着的眸子冷了冷。
今日醫館冷清,蕭先生不在,江歲寒自己出去採藥了,一早就出門,快中午了還沒回來。
江歲寒不知他心緒,只是心疼地道:“阿九,你別怕,那位仙君既已為你洗髓,你就不再是從前的你了,也不會再有妒忌的歹人傷害你。另外,你是鮫人的秘密,我和先生絕不會透露出半分,從今往後,你就安安心心地在這住下來吧。”
阿九忍無可忍,轉身欲走,沒邁出兩步,那人就瞬移到了他面前。
說這話的時候,江歲寒身子稍作前傾,模樣映於鏡中,眉眼彎曲的弧度,像極了微風拂過春水。
醫館裏的江公子,醫得好別人,卻醫不好自己,身子骨貧弱,往往一場秋風落下,就要在榻上躺個幾天。
“勞駕,我正在掃地,閣下能否高抬貴腳?”阿九壓抑怒火,故意加重了措辭。
這些天,不是沒有人對他做出過輕佻的舉動,甚至有色心迷了眼的,直接動手動腳,邀他去附近酒樓喝上一杯。
他曾是鮫人奴,受盡凌/辱,若非那一臉可怖的刀疤,定會淪為以色侍人的玩物,所以,當那些或艷羨,或傾慕,或挑逗的視線看過來時,他不會覺得欣喜,只會覺得噁心。
直到,一雙綉工精緻的錦靴停在身前,正踩在他要掃的一抔落葉上。
房間裏,飄蕩着一縷不知哪裏來的、若有若無的微苦香味,他咬咬唇,很輕很輕地說:“沒錯,確實……非常漂亮。”
匆匆流過一個月,也讓他清楚地知道,那時聞到的那縷暗香是什麼。
阿九像往常那樣,劈柴生火,早早備好午飯,左等右等等不回來他,實在心焦,就抱着把掃帚在醫館門前打掃,這樣江歲寒回來的第一時間,他就能看到了。
他常年服藥,在藥渣子裏泡出一股無論如何也洗不去的藥味,以阿九淺薄的醫術觀察,他恐怕……壽數不會多長。
“正好,我身邊缺個幫忙的學徒,阿九,你願不願意?”
對方還是無動於衷,不光不動,甚至還輕輕地笑了一聲。
阿九垂着眼,不去在意來往路人那些目光。
那雙錦靴沒有移開,任由竹條弄污自己,巋然不動。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冷冷抬眸,可在視線落到對方眼眸的那一瞬間,腦袋嗡一聲炸開了!
“小公子年紀不大,說話的口氣倒是不小,有趣。”
無涯宗宗主曲閑,正笑得雲淡風輕,一身華貴袍服,氣度卓然不群,手中挽着一把摺扇,活似個逛燈遊玩的閑人。
竟然是他……
曲閑入世,用的並不是本來面目,但不論怎麼變,阿九都一眼就能認出他的那雙眼。
阿九攥了攥竹竿,掌心被細密的汗珠濡濕,顫唞不已——是,他不怕神,不怕鬼,可偏偏就怕這個人,這個殺他母親妹妹,將他投入黑水村的人。
“小公子,你緊張什麼?”曲閑察覺出他不對,莞爾道,“別害怕,我又不是壞人。”
——對,阿九,別害怕,千萬,別害怕。
——你從前是被毀容的醜陋鮫人,現在完全脫胎換骨成凡人模樣,變化如此之大,他認不出你,他一定……認不出你。
——你在無涯宗,早已是個死人了。
“對不住。”阿九攥掃帚的手鬆了,目光斜斜地落下,正落在曲閑綉着雲紋的衣領上,低聲道,“這位先生,不瞞您說,我平時只是在醫館打雜,不大和生人打交道,如果您是來看病的,不太巧,今日我家公子和先生都不在,您怕是要換個時間再來了。”
他儘可能表現出一副怯懦的樣子,祈禱這惡魔趕緊離開。
誰知,曲閑搖頭失笑:“不,我不是來看病的,修道之人,以強筋健骨為基礎,築基之後,就比尋常凡人強得多了!”
所以呢?堂堂無涯宗宗主,閑得沒事,跑來這裏跟他一個小雜役炫耀修為?
阿九在心裏冷笑。
曲閑手腕一翻,將摺扇並作一束,勾着他的下巴,輕輕抬了起來。
阿九被逼無奈,不得不與他對視。
曲閑盯着他的眼,明明是居高臨下,卻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態度:“小公子,說實話,像你這樣出色的根骨,在醫館裏做雜役實在是可惜了,你應該拜入修仙門派,日後大展宏圖。”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阿九卻在聽到“修仙門派”四字時,豁然開朗。
曲閑一代宗師,世上根骨佳者就如過江之鯽,爭着搶着也要拜入他門下,他從不會親自上門收徒……那麼,就只有一個解釋了。
曲閑看上他了。
哦,曲閑看上他了。
曲閑這個魔鬼,竟然……看上他了。
阿九睜着眼,腦子卻空白一片,他感覺像掉入了一個無底冰窖,四肢百骸徹骨地冰涼,有那麼一瞬間,他噁心得幾乎要吐出來。
“怎麼不說話了?”曲閑道。
“……”阿九麻木地望着他,想說什麼緩解尷尬,卻僵硬着一句話都說不出。
“哈哈。”曲閑善解人意地笑了,扇柄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拍了拍,動作曖昧,“沒關係,想不想拜師修仙,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過是提個建議而已,回去好好想想,我會在三清山等你。”
言罷,曲閑將那看着就價值不菲的摺扇一拋,正正好好,落在他腳下的那一堆枯葉上。
等他走遠,阿九才低下頭,看到那原本緊緊閉着的扇面,重新展開了,柔白細膩的綾絹上,畫著一雙五彩鴛鴦。
它們頭挨着頭,交頸纏綿,似說著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悄悄話。
這副鴛鴦戲水的扇面,畫工精細,意境優美,在內行人眼裏,絕對是件不可多得的收藏珍品,於它的右側,款款提着屬於它主人的字跡——
曲流雲,於天元十七年九月初三作。
世人只知曲閑是無涯宗宗主,卻不知他私下裏愛畫如命,每日不畫點什麼就渾身難受,所以,他在丹青一途上的造詣,未必比修道更低。
流雲先生一名,早已在民間傳得家喻戶曉,只不過從未見其真容,全憑想像罷了。
大街上人來人往,幾乎每一個路過的都要往這瞥一眼,看看那昳麗的少年在低頭看何物。
過了很久很久,阿九才彎下腰,把那把摺扇撿了起來,手指觸碰到的時候,他用盡畢生的力氣,才剋制住沒有將其撕成碎片。
居然被一個仇深似海的人,當做妓子那樣,臨街招幸?
多可笑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