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前塵(三)
第七十三章前塵(三)
*廿四*
“曲閑?他怎麼會在這裏,他不是已經死了么?”江歲寒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死了。”蕭洛搖搖頭,刀尖一揚,將曲閑胸`前的衣物劃開,裏面沒有血肉,赫然是一具朽爛的枯骨,肋骨斷了七八根,正是之前被他一掌轟開的。
江歲寒蹙眉:“不對,據我所知,只有修餓鬼道的人會是這樣一幅尊容,頭臉尚存,餘下的全身化骨,難不成,曲閑是像鬼谷桑九幽那樣,練了什麼鬼道的邪功?”
蕭洛道:“不清楚,無涯宗里亂七八糟,行事正不正邪不邪的,我們沒辦法以己度人。”
看着那原與師尊凌霄真人齊名、貴為一代宗師的老者,現今竟落得如此光景,江歲寒心下唏噓不已,想着死者為大,不管他生前做過什麼,身後的屍骨也總該有個着落,不能就在這禁地里晾着。
他正欲舉步上前,垂落的左手腕忽然感到一陣冰涼。
“什麼人?”江歲寒警惕心極強,反手就是一道寒冰劍氣,可在劍氣衝出指尖的一剎那,生生又逼着自己收了回來。
一個嬌小的鮫人女子站在他身後,來不及躲閃,雙眼碧如琨玉,神色驚恐萬狀。
“姑娘你……”江歲寒沒想到會是如此,說話時滿目遲疑,因為他注意到,這鮫人女子是半透明的,左邊手臂血淋淋齊肘缺失了一半,應該,是魂魄形態。
江歲寒抿唇淺笑;“沒什麼,小事一樁罷了。”
他樣貌俊美,氣質清寒,卻偏生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一笑起來,對人對物總似透着繾綣柔情,溫文和善,令人不自覺地就會選擇相信。
江歲寒見狀,一招手,那原本掉在山洞拐角處的魂魄斷臂,就聽話地飛到了他手中:“姑娘,請把手臂伸出來,我幫你接上吧。”
甬道里迴響着他憤怒的嚎叫,餘音繞梁。
“嗬嗬嗬——”果然,那看似已經氣絕的枯骨,命門一被釘住,頓時四肢扭動,奮力掙紮起來。
“不試試怎麼知道。”江歲寒笑得很溫和。
通靈訣,修士用來與鬼魂溝通的媒介。
“你們別過去,那東西只是在偽裝,誘騙你們上鉤,他其實並沒有死!”靈力流一連同,鮫人女子立馬就能發聲了,她捂着自己缺殘的手臂,低着頭,垂淚連連。
有些說不通。
鮫人奴這動不動就跪的習慣,江歲寒真是有點頭疼,連忙俯身扶她起來,安慰道:“不不,姑娘言重了,相比你明知我們有可能是壞人,還是冒着風險上前警示,我做的這些不算什麼。”
不難想到,無涯宗禁地里拘着的鮫人魂,一生中見慣了修士捕殺同族,煉魂為己用,他們本應是恨透了修士才對,這鮫人女子方才在甬道里被曲閑堵住,差一點沒了性命,運氣好趕上江、蕭二人出現,竟然沒有趁亂逃走,反而留下來做出警示。
鮫人女子也不例外,沒有再多問,獃獃地伸出斷臂,看着他手指間清潤的水波流動,一圈圈纏上她肌骨的斷裂處,然後,合二為一。
初時相見,鮫人女子並沒對他有所稱呼,現下卻不一樣了,跳過了“仙君”一稱,直接改叫“仙尊”了。
“什麼?”鮫人女子不可思議,圓瞪着眼看他,“魂魄殘缺也能補?不可能!”
鮫人女子給他跪了下來:“仙尊,您跟那些人不一樣,您是大好人!”
“這是……”她上下摸着自己的手臂,驚喜之情溢於言表,“竟然真的好了?!仙尊,您怎麼做到的?”
她指着曲閑的屍體,口中惶急地說著什麼,用力搖了搖頭,魂魄說話無聲,但江歲寒也看明白了,她是讓自己不要去靠近曲閑。
蕭洛一聞言,二話不說,魔氣化出一柄玄色匕首,朝着曲閑眉心的位置,毫不留情扎了下去。
“……”江歲寒輕輕捏住眉心,不忍再去看,苦笑着對鮫人女子執了一禮,“多謝姑娘提醒,若不是有姑娘一言,在下恐怕已經遭了偷襲了。”
鮫人女子沒說話,只是落淚成珠,滴滴噠噠地滾落在陰暗的山洞裏。
江歲寒瞥了那毫無聲息的枯骨一眼,若有所思,而後默念一道口訣,一隻光點像螢火蟲,徐徐落入了鮫人女子的眉間。
蕭洛道:“這位姑娘,你就不怕我們對你不利嗎?”
他不似江歲寒那般心性純善仁慈,遇事不往壞處上想,他直覺對方是有其他目的的。
鮫人女子似乎對他很害怕,見他走過來,瑟瑟地往江歲寒身後躲避。
“阿洛,你別這樣,嚇到她了。”江歲寒出言阻止,低頭拍了拍鮫人女子抓着他衣袖的小手,輕聲道,“沒關係,他是我的徒弟,不會傷害你的。”
“……真的嗎?”後者不太相信,盯着蕭洛手裏魔氣纏繞的血色彎刀,嚇得快哭了,“仙,仙尊,他真是你徒弟嗎?他身上的氣息好可怕,和你的一點都……都不一樣。”
“放心吧,他是我徒弟,只不過——”江歲寒本想解釋蕭洛天魔族的身份,但話說一半,忽然覺察出對方言語中的不對。
“姑娘,你能不能告訴我,我身上的氣息是什麼樣的,難道,你並不像對其他修士一樣,覺得很危險嗎?”
“沒有。”鮫人女子搖頭,視線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臉上,囁嚅道,“仙尊,您的氣息很溫潤很清涼,就像無邊無際的水,讓我……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南海的家鄉。”
聽她這麼說,江歲寒微微一訝,想起不久之前在青冥山上,樹妖們曾尊稱他為“水神”,說他的氣息讓它們感到很親切很舒服,就像生命河的水。
難道這鮫人女子和樹妖槐霜一樣,都是因為這個才願意出手相救?江歲寒雖一時半會想不通透,但可以確定這其中必有關聯。
禁地甬道很深很長,剛才一番激戰,已經將來時的路堵了個死,若以強力破開,說不定會毀壞禁地的佈置,引得薛朔等人追來,可繼續往前走,又不知還要拐多少個彎走多少個岔口,一直被困在這裏不是個辦法,江歲寒心繫在三清山上的同門,不由得眉頭深鎖。
鮫人女子見狀,小聲說:“仙尊,您可是在為出去的路犯愁?”
“呃,是。”江歲寒詫異地抬眸,“姑娘,你可是知道怎麼走?”
他話音里難掩驚喜,鮫人女子聽了也很快活,粲然笑道:“仙尊你們就跟我來吧!”
途中,鮫人女子講了一些關於禁地的事,原來,無涯宗禁地就是歷代宗主和長老的安葬之地,身死後都會連着棺槨一起,被供奉進來。
而她,名叫廿四,是多年前伺候過曲閑的一名鮫人奴,曲閑走火入魔身死後,她被毀去肉/體,一併扔到禁地里陪葬。
“無涯宗功法有缺陷,凡是練過攻玉心經的人,進境雖快,但修為高到一定境界時,後患無窮,往往人死之後,心魔卻沒有跟着散去,時不時還會跑出來,操縱着屍身大開殺戒,所以,為了讓他們的殺意能夠得到釋放,心魔漸漸散去,無涯宗修士就想到了捕捉孤魂野鬼,以鎖魂法陣禁錮,永生永世關入禁地的法子。”
“攻玉心經修鍊者,生前熔煉鮫人魂,死後也對鮫人魂殺意最盛,隨手砍殺一兩個鮫人,就與殺十幾二十個人效果一樣,就這樣,我們就成了最佳的殉葬品。”
廿四嘆着氣說道:“仙尊,如果今天不是你們突然出現,我必死無疑。”
她是隨着曲閑一起殉葬進來的鮫人奴,算來年紀竟比江歲寒還大,他心想,叫姑娘不太合適了吧。
“廿四,當年與你一起來的,一共有多少人?”
“八百七十二。”廿四神情落寞,像籠了一層霜,“每一代宗主或長老死去,都會有很多鮫人魂被送進來,他們不光是為陪葬主人,也是為了之前心魔未能散盡的前人,和我一起進來的那些鮫人,差不多死絕了,只剩十幾二十個,散落在禁地的各個角落,平時很難見面。”
“這樣。”江歲寒幽幽嘆息。
他沒有想到,無涯宗不光是生前荼毒鮫人族,連身後,都做得這般殘忍。
半日前在婚宴禮堂中,他尚覺得溫不昧以色侍師,誘惑師兄師父父子相殘,又害得結髮妻子失魂症發作而死,諸般種種,天理難容。
可如今想想,卻很難定奪誰對誰錯,不過是一報還一報,假如無涯宗不曾這樣欺凌鮫人,又怎會招致今日顏面掃地之禍?
“廿四,我該怎麼做,才能救禁地里的鮫人魂離開?”江歲寒問。
廿四道:“仙尊,我知道您心地善良,看不得我們受苦,可是,這裏的十方鎖魂陣連着三清山地脈,一旦摧毀,整個仙山的靈氣都會散去,無涯宗……也就跟着完蛋了,方圓數百里的生靈都將受到波及。”
“沒關係,我們已經在這暗無天日的墓葬中待了百來年,今日不死,來日也得死,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對我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廿四說得輕鬆隨意,視死如歸,彷彿幾個時辰前那個被活屍砍傷疼得直哭的人並不是她。
江歲寒心頭酸澀,說不出半句安慰的話。
“師尊,這世上的事,很多難兩全,有時候,不付出鮮血和犧牲是不行的。”蕭洛食指揩揩他眼角的濕意,柔聲撫慰,“惡人自有惡人磨,無涯宗做的孽,你我無能為力。”
江歲寒抬眸,強笑着說:“阿洛,你知道嗎,我原本不是這裏的人,我做不到習慣使然,坐視不管,我只是從其他大千世界路過的一縷遊魂,入了這副軀殼,順帶也擁有了你師尊的一切,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跟着你去了蒼穹山腳下的那個洞穴,救出了鮫人清塵。”
穿書一事,他從來諱莫如深,沒與任何人說起,原以為就會這樣一直埋藏在心裏,誰料竟在這個當口,毫無掛礙地衝口托出。
然而,蕭洛聽后竟一點都不驚訝,只握住他的手,順着話頭問:“然後呢?”
江歲寒黯然道:“然後,我其實一直都在想,為什麼這個世界,會有這樣不公平的規則,為什麼同樣是人,就要遭到天差地別的待遇,為什麼有的人錦衣玉食,安樂一生,有的人卻要被關在山洞裏,暗室里,墓葬里,他們做錯了什麼,他們也有妻有子,會笑會哭,他們也是人啊……”
“但凡有一絲解救的辦法,他們都不應該被放棄。”
身旁傳來一串滴答滴答聲,他語氣一頓,見是鮫人廿四在流淚。
見他望過來,廿四啞聲解釋:“仙尊,我幼時不聽話,不相信族人所說的險惡,總對外面的世界十分好奇,九歲時背着父母出海玩耍,不幸被漁民捕撈上岸,幾經輾轉,才賣到了三清山,從此為奴為婢,認打認罰,被人練功吸食過魂力,也被人送入帳中凌/辱狹玩,所幸福大命大,捱到了主人曲閑身死,卻又被毀去肉身,投入了十方鎖魂陣。”
“我以為,這世間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惡意,根本不必抱有幻想,未曾想……”廿四雙手交置在膝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今日能得仙尊一席話,廿四死而無憾。”
她一邊笑,一邊擦眼淚,卻怎麼擦都擦不幹凈,淚珠順着臉頰流到腮邊,掛在翹起的唇角上,像在笑着哭:“仙尊,千里相逢終須一別,禁地出口已經到了,就在前面左邊第一個岔路,你們穿出去便是。”
前方,一線微芒映照進來,像一柄劈開黑暗的利劍,將此間暴露於天光。
一切陰霾過往,都將灰飛煙滅。
忽然,視野一暗,那縷光線被遮住了,一個修長的影子從出口那頭侵入——
“鎖魂陣連着地脈怎麼了,毀一個三清山,舉手之勞,何必猶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