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釋(六)
第十四章冰釋(六)
*塗藥*
一陣清風拂過,拂落了蒼松枝頭的薄雪,也拂動了少年翩若蝶翼的眉睫。
蕭洛僵了許久,才解凍一般,遲緩地點了下頭,他扶着劍,欲起身,卻因煞氣攪得精神不穩,起了一半又跪下去。
“別急。”江歲寒輕手按住他肩頭,目光順着染血的劍鋒滑下去,二指在那雪亮的冷鐵上一彈,“阿洛,以你的根骨和脾性,並不適合習劍,為師覺得,你與刀更契合,過幾天有空,隨為師去後山兵器庫挑一樣趁手的靈刀,怎麼樣?”
“什麼?”蕭洛聞言一怔,猛地回頭,師徒倆就這麼毫無商量地迎面對上。
他的眉心處,隱隱浮現出北斗七星的紋路,在最下方天樞的位置,一金色的光點逐漸明亮,像夜空中初生的啟明星,甫一出現,就照徹萬疆。
江歲寒微微睜大眼,心裏的震撼不言而喻: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道禁制?現在是亮了一顆星,等七顆星全亮了,蕭洛就再不受桎梏了?
就在此時,天邊幾簇明光閃過,不是流星,而是一群聽到動靜趕來的蒼穹派修士。
“小五,怎麼是你?”
為首一人道袍舒雅,玉冠端莊,柳葉眉細長眼的溫潤長相,正是蒼穹派掌門真人沈在清,他看着江歲寒站在一片狼藉的峽谷中間,目露驚愕。
又是“嘶”的一聲,那弟子剛爬上來,又被嚇下去了。
“嘶!!!”這根本不是破壞公物的問題好吧!
跟隨掌門而來的一個弟子受到了驚嚇,竟直接從劍上摔了下去!
沈在清不用看就知怎麼回事,闔了闔眸,心梗快犯了:“小五,訓練徒弟注意分寸,蕭洛才剛築基,經不起你這麼大的陣仗,而且。”他眼一抬,視線落在了西北方明明滅滅的護山結界,“方才我感覺到有邪祟撞破結界,你們看見了嗎?”
“……”蕭洛深吸口氣,躬身行了一禮,沙啞道,“弟子學藝不精,臨場經驗匱乏,不幸中了那魔物詭計,被它給逃了,辜負了師尊一片苦心,蕭洛自願領罰。”
“不會。”江歲寒眸光如玉,氣定神閑,“我在旁邊看着,死不了人。”
三千三百階,那得掃到下輩子去啊!還要不要睡覺啦!
“為期三年。”
看那地上跪着的少年,面色慘白,渾身血跡,衣衫也碎破破爛爛,滿臉恍如隔世的神情,一看就是被整得差不多了。
這回沒“嘶”了,沈在清身後的弟子們,都麻了。
沈在清扶了扶額,頭疼——自家小師弟哪哪都好,就是有一點,教徒弟下手太狠,把誰都視作當年的他自己,只要整不死,就往死里整。
江歲寒神色不動,鎮定道:“掌門師兄,歲寒前日剛出關,想親自檢驗一下小徒蕭洛的修鍊進境,出手稍微重了些,驚動到你,實在不好意思,放心吧,毀壞的山林和草木我會負責。”
“無妨,一隻重傷的血魔罷了,鬧不出多大風浪。”江歲寒揚手將玉山傾收回,轉臉看着蕭洛,平靜道,“阿洛,不過一隻化神初期的小魔物,你入我門下十年,竟連它都留不住?”
江歲寒沖他眨眼:配合一下,快點。
“不錯,倒也像點話。”江歲寒翩然拂袖,將受傷的手背於身後,下巴一抬,微笑,“掌門師兄,你看這樣處置可以嗎?”
嘩啦一陣響,天上東倒西歪,下餃子了。
沈在清生怕小師弟與唯一的師徒之間生出什麼嫌隙,忙着打圓場:“阿洛,你師尊也是為了你好,俗話說愛之深責之切,他做這些,都是為了讓你變得更強,你盡量,多體諒一下他的苦心。”
唯有當事人蕭洛,坦然地應:“弟子謹遵師命。”
半空中,一片充當背景板的蒼穹派弟子,全都傻眼了。
什麼?
蕭洛禁制方解,整個人都恍惚着,乍見沈在清等人趕來,不太適應。
沈在清心疼道:“這孩子還沒結丹,跨了好幾個境界去挑化神大魔,受點傷是小事,萬一把命搭上……”
他緩緩抬頭,對上白衣仙尊清冷絕塵的臉。
後者苦笑着搖頭:“既然蕭洛本人都沒有異議,那我又能說什麼?你們師徒開心就好了。”說著,看了眼身後七葷八素的小弟子們,由衷地嘆了一句,“小五,有句話,師兄不知當講不當講。”
“好。”江歲寒輕一頷首,四平八穩地道,“那就從明日起,每天酉時三刻來無妄峰掃台階,三千三百階,什麼時候掃完了,什麼時候回去睡覺。”
“掌門師兄儘管講,歲寒洗耳恭聽。”
沈在清:“前些年我一直覺得,你不開宗立戶廣收弟子,是蒼穹派的一大損失,現在看來,倒是師兄我淺薄了。”
你若收徒,我這小可憐門派就該考慮散夥了。
·
夜已深,屋外靜悄悄的,只有寒冷的風偶爾來敲下窗戶。
桌子上,點着一盞靈燈,蕭洛正在給手腕受傷的江歲寒塗藥。
“師尊,這個力道行不行?你要是疼,就告訴我,我輕一點。”
不久之前剛憑一己之力,給蒼穹派招收弟子難度拔到地獄級的某人,現下慫得像只小雞,別說刮骨療毒面不改色了,他連看都不敢看一眼傷口。
江歲寒閉着眼,咬緊牙,疼得臉都白了,一個勁在內心自我催眠——不疼,不疼,一點都不疼,我一點……
“!!!”他猛地身子一震,痛到肩膀發抖。
蕭洛看着了,溫聲勸:“師尊,要是疼,你就出聲,別硬撐着,這裏只有你和我,沒有別人。”
江歲寒撇撇嘴,試圖穩一穩他無情道大佬的人設:“沒事,一點小傷而已,想當年為師在漠北與群魔鏖戰——嘶!”
痛痛痛,就被那廝抓了一下而已,怎麼可以這麼痛!
蕭洛塗著葯,柔聲哄:“師尊,別動,稍微忍一下,天魔老祖的本命魔氣,是會有點難纏。”
“我不疼。”江歲寒板著臉,死鴨子嘴硬。
“嗯,不疼。”蕭洛淺淺一笑,順着他說。
江歲寒不樂意了,什麼嘛,哄小孩子的語氣,到底誰才是師尊,誰才是徒弟?
他從小嬌生慣養的,沒受過苦,忍痛能力極差,稍微受點小傷就作天作地,偏偏來了這又三天兩頭的負傷,負傷的囧樣,都被蕭洛這小子看了去。
不爽。
“笑什麼笑,別笑。”江歲寒撩了他一眼,目色冷冽,意思都是你的錯,好端端的招惹什麼天魔老祖,還有臉在這笑。
蕭洛立馬不笑了,乖乖聽話,低下頭去。
這還差不多。
因這一小插曲,江歲寒終於沒那麼懼怕傷口了,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視線放在自己手上——肌膚裂開,血肉模糊,一道縱深狹長的口子橫亘在腕上,只差一點,就割傷了經脈。
蕭洛正執着一把削薄的匕首,在靈火上反覆翻烤,刀鋒偶爾轉過來,一線寒冷的銳光刺痛了他眼球。
江歲寒像一隻待宰的羔羊,眼睜睜看蕭洛把匕首從火中拿下來,輕如鴻毛地貼上了他手腕,頓時他整個人都不好了,白着臉,期期艾艾:“阿,阿洛,一定要這樣嗎?能不能讓傷口……”
自己癒合?
“不能。”蕭洛搖頭,神情認真,“皮肉傷不重要,愈療術就能治好,最棘手的是這魔氣,必須用獵魔刃輔助靈藥除去,師尊,稍微有點疼,你且忍——”
他話音戛然而止,抬眸朝着門口,驚愕道:“掌門真人?”
“嗯?”江歲寒跟着就回頭去看,結果,門口空空如也,那一刻,他心跳驀地漏了一拍——果然,緊接着就是一股撕心裂肺的疼,從傷口深處迸發出來!
“!!!”他一個沒繃住,險些慘叫出聲,好容易憋住,才惱怒地轉過頭來,貝齒咬唇,桃花眼熬得通紅,“阿洛,你竟然敢騙我!”
“抱歉,抱歉,弟子怕師尊太過緊張,可能一刀除不盡魔氣,後續還得再受苦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望師尊見諒。”
蕭洛說著,撿起手邊的一塊帕子,傾身探過來,為他拭了拭額頭的冷汗,笑得很歉然:“好了,魔氣已經基本拔乾淨,剩下的就是皮肉傷,有四師伯的靈丹妙藥在,明天就能痊癒了。”
他判斷得很准,待初時的那陣劇痛過去,傷情便緩和了不少,江歲寒蔫蔫地舒了口氣,感覺命都去了一半。
快刀斬亂麻,徒弟也是為了他好,雖然手段稍微狠了點,但好歹,這傷是沒大礙了。
江歲寒疲憊地掀起眼皮,有一下沒一下地打量着對面人。
燈下,少年滿身的傷只草草打理,卻渾不在意,專心致志地扯着一段靈紗,一層一層地慢慢纏上他敷了葯的腕子。
蕭洛雖為男子,膚色卻是極白,白得通透,白得細膩,籠罩在燭火中,呈現出一種瓷器般的冷色調。
左耳耳垂,生着一枚細小的硃砂痣,光影下一閃一閃,像粒晶瑩漂亮的紅寶石。
與他冷白的肌膚映襯,相得益彰。
江歲寒偷偷觀察着他,屏息凝神,一時間忘記了矜持。
很快,蕭洛包紮完最後一圈,大功告成,剛鬆快地抬起眸來,就正正地對上了他。
“師尊,你怎麼了,臉有點紅,是哪裏還不舒服嗎?”
“沒有。”江歲寒察覺自己失態,驚了一跳,倏地收回手去,不小心碰到桌子邊的燈盞,燈油晃出來,就要滴到他手上。
“小心!”蕭洛眼疾手快,一把覆了上去,登時,手背上的肌膚和灼熱的燈油,來了個親密接觸。
他吃痛,略蹙了蹙眉。
“阿洛你——”江歲寒亦是沒想到,此刻反應過來,心裏萬分懊悔,想關切關切,卻又心亂如麻,愣愣地沒了語言能力,張目結舌半晌,才說了句,“你是修士,用靈力揮開就行了,何必自己來擋?”
“也是,糊塗了。”蕭洛歉意地笑了笑,低下眉去,“師尊,對不起,剛看你又要受傷,我一着急就給忘了。”
少年的手背白皙,如凝霜雪,江歲寒看得心疼,念了道愈療術,指尖靈光一動,慢慢地將那傷痕抹平。
蕭洛側着頭看他,目不轉睛。
“師尊,你……當真不介意?”
“介意什麼?”江歲寒沒聽懂。
蕭洛唇線輕抿,眸子裏水波微動:“師尊,弟子不是凡人,是天魔族。”
哦,這個呀。江歲寒因為早就看過劇本,理所當然地就默認了這個事實,忘記了此事對他而言普通,對對方卻不一定。
“阿洛,你是天魔沒錯,但你並未作惡,心地善良,光這一點,已經比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強了去,為師歡喜還來不及,為何要介意?”
“可是,”蕭洛眨了下眼,語氣弱下去,像是呢喃,“所有人都說,天魔是不祥之物。”
“所有人都說,就一定對嗎?”江歲寒停下動作,以一晚上從未有過的堅定語氣,說,“世筆如刀,你又不是他們手裏的木頭,何必聽之任之?為師早說過了,你就是你,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迎面而來的視線很乾凈,不摻一絲雜質。
蕭洛眉心微跳,瞳孔里映出燈火和被燈火縈繞着的人,薄唇輕啟,欲言又止,或許想說的很多,末了卻只道了一句——
“師尊,謝謝你。”
入門十年,憂懼纏身,始終害怕身份被人揭露,故而惶惶不可終日。
幸好,遇見的是你。
蕭洛低頭淺笑着,將方才二人相觸的手指藏入袖中,起身行禮,退出三尺之外。
“師尊,你今日受了傷,要好好卧床休息才是,要是沒有別的事,弟子就先……告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