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欺鴿
第五十二章欺鴿
京都,三水巷。
沈無璟:“阿嚏!”
沈大:“公子,喝薑湯嗎?”
新葉正茂、白花只剩零星的杏花樹下,年輕公子端坐在石桌旁。青絲如瀑,散了滿身。長長的衣擺垂地,黑色的衣服上落了幾朵白杏花。
他渾然不顧。右手執棋,與身前人對弈。
“阿宴,你這身板兒何時這麼差了?”
江知詢,沈無璟京中好友。兩人從小一塊兒長大,堪比親兄弟。
沈無璟手指捏着黑棋打轉,聞言道:“不用。”
沈大看了看院子當中落下的陽光,轉頭回去。
他眸光落在身前人身上:“你去過靖安府?”
“行了行了,我要是不去,你准得餓死。”他將棋子兒撿起,雙手抱臂往後一靠。那張二十歲了看着還十五六的臉垮得不行。
“又出去了?”江知詢那張娃娃臉上儘是不滿。
沈無璟:“他忙着呢。”
“啊,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見。”江知詢裝傻。
沈無璟想到哥兒那黑乎乎的泥鰍,眉梢揚起。“你怎知道會餓死?”
醉情樓。
樓中佈置得極為雅緻。樓中的人但凡有看上的,想知道的,只需要付出令那人滿意的東西,自會有“春風一度”的時候。
明暗分界,各不相關。明為醉情樓,暗為重機樓。
“是。”
“來了,在海棠屋裏。”
——
言罷,沈無璟收了棋盤。抬頭間,好友已經不在。
“你知道的,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我跟他的事兒,我自己自會解決。”
東西或是金銀財寶,或是人手腿腳。
江知詢一副你不懂的樣子。“悄悄的,再說那是不相干的人嘛?那可關係到我最好的兄弟的終身大事。”
“切!我躲他都還來不及呢。”江知詢像個懶骨頭一趟歪歪扭扭靠在椅子上,“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趕我走。”
沈無璟將手中的棋子兒一扔,手指點着棋盤,發出噠悶悶的聲響。一聲比一聲沉,攪得江知詢那張與年歲極為不符合的臉皺巴巴的。
“那老東西呢?”
沈似鈺跟他年齡相仿,當年他娘還在的時候,那老東西就在外面養了外室。
沈無璟悶笑:“怎的,那位允許你打探其他不相干的人了?”
沈無璟捻起桌上敗了的杏花,出神地看了一會兒。
“嗯,我陪不了你多久,也得走。”
沈大:“主子。”
起身進屋。從屋中的暗道進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再推開門,就是鎏金奢華,新冒出來的銷魂地。
江知詢聽他直接帶字了,告饒道:“好好好,不耽擱你,不耽擱你。”
江知詢面色一暗,那弔兒郎當的氣質頃刻散去。他聲音微澀:“你……注意安全。”
“那你還不早些回家,免得他見不到你又出來找。”
沈似鈺,他那繼母生的兒子。聽名字,就知道他沈無璟跟沈似鈺的區別。一個如寶,一個是草。
沈無璟:“我現在忙,以後有空的話自會找你。”
沈無璟:“聽說沈似鈺來了?”
“江亦游,你又不是不知道。”
“現在我這裏危險,你盡量還是不要過來的好。”沈無璟這話說得懇切。
他眼珠一轉,看沈無璟略帶得意的樣子。猜測道:“我聽沈大一天天地念叨什麼葉公子葉公子的,難不成就是你的依仗?”
沈無璟扯了扯嘴角:“讓那倆父子湊一塊兒,好好看看自己的好父親好兒子是個什麼東西。”
“嗯。”
他也不等沈無璟答,衝著屋裏吆喝:“沈大!出來玩兒。”
“在樓里,花娘陪着。”
“哎喲!你是大忙人,你曉得我找了你多少次,這才遇到你這麼一次。”
“哦?那你告訴我,你怎的又不會餓死?”
“哼,葉公子是吧,我倒要看看,你家那葉公子到底是誰?”
虧得那古家的女人還是前太子太傅的女兒,也做得出這些事兒。沈無璟眼中冷然,盡數噁心。
大泉村。
傍晚,葉白柚張羅了一桌還算能請客的菜。再三拉扯,才讓幾個漢子同意留下吃個飯。
薺菜包子,薺菜疙瘩湯,還有一個炒竹筍跟油煎過的鹹菜。
因着葉白柚跟十二兩個哥兒在家,為了避嫌,幾個人乾脆將桌子端着在院子裏吃。
“沒什麼油水,大家將就着吃。”葉白柚將高高的一盆包子端出來放在桌邊,嘴上帶着歉意。
老爺子板著臉掃過在場的人:“這年頭,青黃不接的。有得吃就行,誰還敢嫌棄。”
眾人應和:“就是就是。”
他們一人手上抓上一個包子。輕輕掰開,那薺菜的鮮香混着熱騰騰湯汁兒往外冒。
池塘挖得都累了,誰也沒客氣。
葉白柚跟十二趁着他們吃的時候,單獨繞到院子外去看那一下午沒見到就大變樣的池塘。
“柚哥兒,你看這塘子的深度合不合適,要是淺了我們今兒晚給你弄好。”
出口的是白老爺子,他頭髮半白,揮了一下午的鋤頭,此時看着灰頭土臉的。
葉白柚站在大坑邊拎着衣角往下一跳。不算那還沒填上的淤泥,這坑有他腰高。
葉白柚一雙眼睛彎成月牙,高聲回道:“好着呢。”
“那就好!”漢子們吃着包子,幹了喝點疙瘩湯,沒味兒了弄點鹹菜。風捲殘雲般幾下解決完桌上的飯菜。
這會兒天色不早,也不好多呆。他們吃完飯衝著葉白柚打了招呼離開了。
十二蹲在岸上,看着葉白柚東看西摸的樣子。也忍不住歪頭去看。
那紅撲撲的土,有什麼好看的。
“上來了,柚子哥哥。”
葉白柚:“馬上,馬上。”
農家人做活利索也細緻,池塘平整,四四方方的。草根兒石塊盡數被清理乾淨。
只看了一眼葉白柚就心生喜愛。
拉着十二的手上去,葉白柚拍了拍手。“這會兒正是種蓮藕的時候。待添了淤泥,再從田裏蓄一點水。就可以把蓮藕栽下去了。
“可是柚子哥哥,家裏沒有蓮藕啊。”
買是捨不得花那個錢的,葉白柚回想了下,道:“白阿爺說小泉村裏有。”
十二興奮:“那我晚上去?”
葉白柚巴掌糊在他腦袋上:“不問自拿是為……”
十二抓着腦門上的手拿下來,笑眯眯道:“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為什麼想晚上去?”
“聽說藕天裏晚上會有很多蛇,我去抓幾條。”
葉白柚聽他一手,雞皮疙瘩起了倆胳膊。他忙拒絕:“不行!不能!不準!”
十二嘻嘻一笑,晃悠着走到葉白柚身前。“柚子哥哥,怕蛇啊?”
葉白柚點頭。
“哎喲,我本來還想送你一條的。我自己養的,可好看了。”
說著,十二就要往衣袖裏掏。葉白柚驚恐地忙後退幾步,轉身跑進院子。
十二樂得哈哈大笑。“原來柚子哥哥也有害怕的東西!”
葉白柚悶哼一聲。
十二最喜歡養那些有毒的東西,還是那種越好看,顏色越鮮艷的,他越喜歡放在身上養着。有次葉白柚抓他手腕,入手冰涼。
是白色的東西,看着極好看。
結果誰料到還會動!
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條拇指粗細的小白蛇。嚇得他差點直接把十二給扔出去。
“明兒先去山裏看看,下午再去小泉村走一趟。”這麼久了,葉白柚還沒忘掉他的雞崽子。
“好哦,山上有蛇,我會保護柚子哥哥的。”
葉白柚冷笑。“別蒙我,這會兒蛇還沒出來呢。”
“保不齊哦。”
——
醉情樓。
晚間的風灌入室內,垂在樑上的紗帳隨着風徐徐飄揚。燈籠照着的燭火散發著幽光,給樓中平添了幾分曖昧的氣息。
但此時,一樓的大堂之中,卻尤其的混亂。
京都的當官的多喜歡來醉情樓看的就是它朦朧的趣兒。裏面佈置得極好。
在樓里,到處是屏風床榻。還栽種了花草樹木。只隨便一拐,又是一出懷抱佳人吟詩賞月的地兒。
但壞就壞在,今兒樓里來的客多。看中這一個地兒的人也多。
而這最荒唐的,莫過於父子兩人同時抱着美人出來,就在這麼個地兒上撞見了。
頓時,父教訓子,子嫌棄父。
明明雙雙還瞪着眼睛保持着最後的風度,但誰知各自懷裏的佳人卻不幹了。推攘之間,父子看對方驚怒更甚。
戶部尚書直接巴掌拍了兒子,這兒子嘛又提了自個兒娘,罵了這老子。
隨後,就是這老子從二樓追到一樓。結果不成想拐了腳。跟滾雪球似的,帶着前頭那個從樓上滾下來。
一個斷了腿,一個斷了手。
碰巧,御史大人來逮孫子,正好把這戶部尚書給逮到了。
周圍好事者拱火,戶部尚書捂着臉往桌子底下躲。
加上其他的官員聞聲而動,那些看不慣的紈絝子弟將這些個好大人趁亂踹幾腳,又恰好踹到御史跟前。
群魔亂舞,當晚愣是沒讓一個人跑掉。
沈無璟回到三水巷子,杵着頭聽着沈大在一邊還原這件事兒。
末了,他道:“讓人提點一句,尚書請客邀大家一敘而已。”
往老東西頭上扣屎盆子,越多越好。
“沈府現在怎麼樣了?”
“古氏在家中哭鬧呢。”
沈無璟抬了抬嘴角,無情道:“廢了沈似鈺的腿,讓花娘進府。”
“是。”
人走了,沈無璟又坐到杏花樹下的躺椅上。
鳳眼含霜,看着那圓月上的黑霧慢慢散開。
沈無璟垂了眼睫,只感無趣。
就在快要睡去的時候,一聲鴿子叫傳來。
肥肥的白鴿子不知從何飛來,細細的爪子踩在了石桌之上。豆豆眼看了躺着的人一眼,隨後彎下腦袋,專心致志地梳理亂了的毛。
沈無璟大手毫不留情將胖鴿子抓在手上,取了上頭的信筒。
【公子你再不快點你的位置快要被其他男人佔了!】
——
豆大的字兒,將沈無璟本就柔和的眉眼攥緊。
他反覆看着這一句話。
半響,他嗤笑一聲將紙條扔在桌上,彈到了那隻胖鴿子身上。
沈無璟:“干我何事。”
胖鴿子豆豆眼看了他一下,隨後轉個身用屁股對着他繼續梳理羽毛。
沈無璟看他姿態悠閑,沒來由的氣悶。
他進屋匆匆回信,塞進了信筒,將蹲在桌子上縮了脖子閉眼睡覺的胖鴿子抓起來往天空一扔。
“咕咕咕!”
欺鴿太甚!
——
晨曦初露,冷濕的風拂面而來。
一大早,村中炊煙升騰。葉白柚兩人簡單吃了點朝食后立馬抓着鋤頭往山上去。
還未到山上,許久不見的小糰子忽然從草叢中跑出來。嘻嘻哈哈地抱住葉白柚的腿。
大眼睛忽閃,小榛果包子臉蹭在葉白柚手背:“阿嫂,我抓到你了!”
葉白柚心中一驚。
小孩怎麼一個人在!
葉白柚掃了掃周圍,才看到站在樹下的那個叫阿端的男子。好歹是放了心。
“這麼早,小阿榛來山上幹什麼?”
哪知小傢伙聽了,一跺腳,雙手高舉着要抱。
葉白柚將奶呼呼的小糰子抱起。“這是誰惹到我們小榛果了?”
小傢伙聽了更委屈了。他噘着嘴巴一臉的不高興,摟緊葉白柚的脖子大聲告狀:
“還不是阿爺,他想吃椿芽了。我還沒睡好呢,他就將我叫起來,連阿端叔趕到山上來。”
葉白柚一聽,愈發覺得那老爺子不會帶孩子。
這才五歲大的孩子,山中蛇蟲鼠蟻不說,這走都不一定走得穩當。誰家養孩子是這麼養的!
都是老熟人,十二衝著阿端點點頭。隨後衝著小傢伙拍了拍胸口:“小榛果你回去吧,我給你摘。”
葉白柚順着小傢伙的背,側臉在他肉嘟嘟的小臉上貼了貼。“我們去山裏,要是有,下來的時候順帶給你帶回來就行。”
小傢伙不依,抱緊葉白柚的脖子。“要跟阿嫂一起。”
葉白柚:“山中有蛇。”
小傢伙看了眼十二,眼中滿是興奮。“不怕,蛇蛇乖。”
葉白柚:“怎的在你眼裏就還乖了。”
山外圍來的人多,肯定是難得見到野雞的。葉白柚跟十二要進去一些,自然不能帶一個小娃娃。葉白柚左哄右哄,哄到答應小崽崽晚上帶着他一起睡覺,這才讓他鬆了手。
“小磨人精。”葉白柚擦過額頭,哄人哄出了一身的汗。
十二雙手後背,在山林中如履平地。“他那是喜歡你,我們是抱都抱不到。”
葉白柚只當他是在村子裏跟小傢伙玩兒的時候,他抱不到。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進入光線稀薄的密林之後,葉白柚四處搜尋。
這一路走着,忽見山坡下一大片的香椿樹。
尖端上冒出了新芽,厚實細長的葉片上綴着露珠。高的十幾米,更多的是下面叢叢生長的新發出來的。只有人高。
木棍點點有些濕滑的泥土,葉白柚踩倒野草墊腳。
他感慨:“野雞沒找到,倒是這椿芽見到不少。”
村子裏這會兒就沒他這麼閑的,能往山上走一個時辰。所以這片寶地倒是被他先發現了。
椿芽易折,捏着根部輕輕一掰。聲音利落乾脆,芽端就落在了手心。
才巴掌長,正是嫩的時候。
矮的直接掰,高的用鋤頭勾下來。再高的,十二攀上去折了。
葉白柚看着他輕鬆在香椿林中飛躍,心中羨慕得不行。
不一會兒,帶來的背簍就裝滿了半背。餘下的等過個幾天再來看看。想必又是不少。
這會兒時辰還早,但在中硬生生走了許久,沒見到一個野雞窩。
無法,下午還有事兒,葉白柚也不打算在山上耗時間了。
“縣裏雞苗貴嗎?”十二以為他是喜歡吃野雞,但問過之後才知道他是想捉了回去養着。
“小的五文一隻,若是那種半斤那種半大的,要二十文一隻。”
十二身上沒錢,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所有的錢財早被那幾個哥哥搜羅一空。不過他身上的銀飾多。
“這個簡單,我當一件銀飾就夠了。”
雖說他身上的東西各有各的用處,但是少一兩樣還是無傷大雅的。
“那怎麼能行。”葉白柚視線在草叢中不死心地看着。
“若真要買,還是能買的。但錢又不是從山上掉下來的,我進這一趟山,不就是想着能省的省着點兒嘛?”
“再說,連買雞的錢都要你當了自己的東西。那你到底是你家公子派來保護我的還是來讓我欠債的?”
十二聽得樂呵:“我心甘情願!”
葉白柚莞爾:“十二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家中這些東西還是讓我自己一點點置辦起來來得踏實。”
說著,視線依舊在草叢中看。
忽的,他壓低身子。
“十二,看看那兒!”葉白柚用手肘輕輕撞了一下邊上還打算說話的小哥兒,放輕了腳步靠近。
若說是個什麼東西,葉白柚只看得清麻糊糊的羽毛。跟以前抓到的野雞對比起來倒有那麼幾分相似。
不過看着更大一些,在草叢當中一動不動。
十二翻手剛想將指尖的珠子打去,但那熟悉的白色毛領子讓他止住手。
與此同時,葉白柚猛地撲過去,一把抓住了那“雞”脖子。
定睛一看,這哪裏是雞,分明是一隻老鷹!
傻兮兮的,落入葉白柚手中還伸長了脖子去蹭他。
葉白柚撐着手坐起來,將蹲在草叢中的大老鷹端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
摸了摸它脖子上一圈的白毛,葉白柚順帶給他取了個名字。
“我說小白啊,大白天的你不呆在樹上,跑到草窩子裏幹嘛?”
小白轉了轉頭,興奮地撲騰着翅膀跳下葉白柚的膝蓋,圍着他繞圈圈。
“傻了嗎?這鷹。”
十二試探着蹲下,將手伸在小白的跟前。“咯咯咯,小白來。”
咻的一下,那金鉤喙啄來。
十二迅速撤手,小白喙下的草被他拉斷。
“你來真的!”十二瞪圓了眼睛,氣鼓鼓。
“料想是不熟悉,以後就不會了對不對,小白。”葉白柚拍了幾把身上的雜草泥土,將乖乖縮在自己腳邊的老鷹端起來。
“走,回家去。”
端了一會兒,葉白柚手酸。他將大老鷹往樹杈子上一放。看它利刃般的爪子抓穩了,這才鬆了手。
拍了拍鳥頭,葉白柚宛若渣男一般摸完就走:“好了,我要回家了。下次再跟你玩兒。”
大白看着越走越遠的人,發出短促的叫聲。緊接着跟着葉白柚飛。
十二仰頭,正好看他從頭頂掠過。他嘀咕:“這是要跟着我們回去?你這麼閑的嗎?”
葉白柚抓着哥兒的手腕:“走了,回去吃飯,吃完飯還要去隔壁村。”
小白本來在他們的頭頂上空飛得好好的,但一聲熟悉的聲音從深山傳出。它盤旋着,最後戀戀不捨地飛了回去。
十二手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面上笑得得意。
還是他的活兒最輕鬆啊,連小白都比他任務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