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好凶
零二年暑假末。道教聖地青城山,遊客們絡繹不絕。百丈橋,一對夫妻正在拍照。
鏡頭裏的男子,三十齣頭,舉手投足間,有股硬漢氣質。夫妻倆絲毫沒留意到,原本站在身邊的自家兒子,被一隻色彩斑斕的花蝴蝶吸引,追着追着便跑得無影無蹤。
“雋雋……雋雋?”
美婦人一回頭,面色大變:“劉守疆!兒子呢?”硬漢劉守疆滿臉愕然:“不是你一直牽着嗎?”
夫妻倆慌忙四處尋找,頻頻向身邊的遊客打聽:“請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請問你有沒有看見我兒子?”
“這是他的照片!”
“麻煩你看看,有沒有見過?”
功夫不負有心人,夫妻倆問了幾十位遊客,終於有人提供了一個線索:“這小男孩,我好像看見他,跑進了前面那條小路。”
“哪條小路?”
“能不能麻煩你帶我們去?”
……
小路的盡頭,是懸崖峭壁!
有一處不易被察覺的角落,花花草草明顯有被踩踏的痕迹,像是在無聲提醒這對粗心大意的夫妻:兒子極有可能,從這裏,失足掉落山崖……
美婦人方寸大亂,哭天搶地中就要跟着跳下去,被理智的丈夫攔腰一把抱住。劉守疆:“明玉,你冷靜點!我們先下去找找看。”美婦人朱明玉:“你還愣着幹嘛?找啊!”
百丈橋,長約百餘米。
位於翠映湖和白雲古寨之間,飛泉溝中游,用木板鋪成曲橋,逆水而上。兩岸老樹龍鍾,附生着草綠色的木蘿莎。
夫妻二人沿着不熟悉的山路,一路摸索着四處尋找,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卻是徒勞無功。
日頭西斜,天色漸暗。
年僅六歲的小男孩,一腳踩空,從山崖下跌落,嚇得哇哇大哭,哭聲在空曠的山谷中迴響,此起彼伏。在墜落的過程中,恰巧被一棵大樹攔截,墜落的速度有了極大緩衝,緊跟着掉進了翠映湖。
翠映湖是幾十米長的山間水潭,位置偏僻,周圍景色秀麗。巨大的落水聲,驚動了潭邊和小動物嬉戲的女孩。
噗通!
女孩一躍而入,身姿靈巧如同歡快的魚兒,在潭水中游得飛快,奮力將落水昏迷之人救上岸。
正所謂,吉人自有天相!
陸家祖上三代行醫,陸英自幼耳濡目染,打小跟着爺爺在馬家溝里長大,四歲就能辨認百種藥草,剛巧她懂得溺水之人該如何急救。
又是心肺復蘇。
又是人工呼吸。
好一番折騰,總算將人給救醒了。
雋雋小朋友一睜眼,就嚇得哇哇大哭。陸英累得夠嗆,全身濕答答坐在水潭邊,期冀着遊客途經此地,將這小哭包趕緊帶走。
等啊等……
雋雋哭得聲嘶力竭。
陸英聽得心煩意亂。
天色越來越暗,四周的空氣變得陰冷濕寒。不知為何,往日遊人如織的翠映湖,今天顯得格外冷清,這個時間點,怎麼會連半個人影也沒碰見?不應該呀!
陸英哪裏知曉,雋雋的父母急着尋人,直接封了路!
陸英白嫩的小臉一沉:“閉嘴!哭夠了沒?你就算哭死在這裏,好像也沒人來救你。哦,除了我之外。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哭能解決問題嗎?”
雋雋:……
哭聲戛然而止,兩人大眼瞪小眼。
陸英等不來幫手,只得自力更生。她慢吞吞站起身,將小男孩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全部摸了個遍。
“這麼高掉下來,你竟然沒被摔死!”
“命可真大!”
“除了臉上和胳膊的擦傷,還有哪受了傷?”
“這裏疼嗎?”
“這兒呢?”
“你禮貌嗎?問你話呢!回答!”
……
你禮貌嗎?居然摸我……
雋雋滿臉通紅,那雙過分漂亮的丹鳳眼裏,瞬間蓄滿了淚水,那膽怯的小模樣,彷彿在看一個女流氓。
陸英得不到對方的回應,又打算上手,雋雋小盆友嚇得,慌忙指了指自己扭傷的左腳踝。
陸英低頭檢查,三下五除二脫掉他的鞋襪。
動作粗魯,卻乾脆利落。
“輕微骨折。”
“不礙事。”
“等着!”
陸英說得輕描淡寫,慢吞吞站起身,沿着水潭四周,彎着腰低頭尋找什麼。
雋雋一動不動盯着她看,像是被嚇傻了。
——她讓他閉嘴?
——她好凶!
雋雋嘴巴一扁,嗚嗚嗚,想哭。
——她還……摸了他……全身……媽媽說,男孩子出門在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啊啊啊,他不清白了怎麼辦?
雋雋臉紅心跳,眼神慌亂,不知該看哪裏才好。
——她剛才說什麼……不礙事?
——他的腳疼成這樣,都骨折了,這還不礙事?難道不該立刻送他去醫院嗎?她該不會是壞人,想對他做什麼不好的事吧?
雋雋猛然抬頭望去,眼神充滿警惕。
——她的衣服怎麼也是濕的?
——是她,救了自己?
雋雋長睫輕顫,看樣子是的。
陸英找了好半天,才隨手從山崖邊角的縫隙里,抓着一把綠油油的草,連根拔起。
草?
雋雋嘴巴微張,目瞪口呆。
陸英一回頭,瞧見他這副呆傻的模樣,噗哧笑了起來,慢吞吞朝他走來。她濕答答的樣子,有些許狼狽。她的眼神,那麼乾淨純粹,她的笑容,那麼溫暖甜美。
夕陽西沉,彩霞漫天。
寂靜的山林求救無門,孤立無援,只聽到蛙蟲的低鳴。滿身濕漉的少女,如同出水芙蓉,嬌俏美麗,笑意盈盈朝他走來的畫面,牢牢刻在了六歲小男孩的心底,此生難以忘懷。
一眼萬年。
大抵,便是此時此刻的寫照。
雋雋小朋友眼睜睜看着——
陸英隨手拔下來那株……草,被她順手在潭水中,洗了兩下。
真的!
只兩下!
她看起來很敷衍、很隨意的樣子,又抓起潭邊的一塊石頭,咣咣咣就砸,將綠油油的草根和草葉,砸得稀巴爛。
像一坨……屎。
雋雋下意識皺眉,神情有點嫌棄。
然後他又瞧見,陸英抓起這坨東西,一把糊在了他的左腳踝上,動作十分粗魯。
“嘶……”
好疼!
雋雋小朋友倒抽了口涼氣,漂亮的五官瞬間扭曲變形。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緊咬着牙關,沒再叫出聲,硬生生忍了這鑽心的疼。
他竟沒哭。
陸英似笑非笑看着他,調侃:“怎麼不哭了?小小年紀,倒是挺有骨氣啊!”
“這草,名叫陸英,又名接骨木。”
“陸英,也是我的名字!”
“起來!我背你!”她背對着他蹲下時,還不忘嚇唬他:“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裏,天黑以後山裏有野獸,會吃人,很可怕的!”
“啊!”
雋雋小臉一白,手忙腳亂爬起來。
趴在她的後背上,他驚恐的眼神四處亂瞄,生怕周圍會突然跳出來什麼可怕的野獸。
害怕,讓他牢牢抱緊了她的脖子;害怕,讓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全身心依賴她,也只能依賴於她;害怕,讓他嚇得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記住,只記住了這種草。
她好像力氣很大。
十歲的女孩,背着六歲的男孩,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前行,或上或下,爬了一個又一個台階,走了好遠好遠。
她唱的歌……有點吵。
一路上,她嘴裏都在哼着不知名的曲調,這曲調,莫名有催眠的奇效。六歲的小朋友聽着聽着,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雋雋絲毫不知,在他墜崖落水下落不明之後,父母只能打了一通電話求救,他那威嚴霸氣的爺爺,緊急調派了一支軍隊連夜搜尋。
兩個孩子剛離開不久,有支搜救隊途經此地,尋遍了翠碧潭的角角落落,也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就連脫下的那隻鞋,陸英蹲下身子背他時也順手拎走了。
馬家溝,毗鄰道教聖地青城山。
此地,實則是大熊貓繁育野放研究基地,陸英小學三年級之前,一直和她的爺爺陸天雄住在這裏。
竹韻餐廳。
雋雋小朋友醒來后,疼得一直哭,一看就是家裏嬌生慣養長大的孩子。陸英嫌他吵,奶凶奶凶吼他:“閉嘴!”
陸天雄衣着樸素,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陸爺爺先找來一套乾淨衣服,像是自家孫女小時候穿過的。他親手幫雋雋換上,又檢查了他身上的傷。
清洗、上藥、重新包紮。
陸英在旁,眨巴着眼睛,等待親爺爺的誇獎。
“乖寶,這位小朋友肯定是和家人走散了,爺爺得去想辦法聯繫一下,你們在這裏好好吃飯,吃完了就帶他回去休息。來者是客,你要照顧好人家,知道嗎?”
陸爺爺又補充一句:“別忘了抄寫《子虛賦》。”
“知道了。”
陸英噘着小嘴,白白嫩嫩的小臉寫滿了不開心。
我救了人!
我還背了他那麼遠回家,很辛苦的!
爺爺都不誇獎我嗎?
“他小小年紀,腿還受着傷,得多疼啊!乖寶!你可千萬別再嚇唬人家,要有耐心,多哄哄他。”陸爺爺再三提醒,可他的關注點明顯偏移。
罰抄書,也就算了!
還讓我哄他?
陸英那雙格外乾淨的桃花眼,倏地圓睜!她氣鼓鼓揪着一朵野花的葉子,一瓣又一瓣,都快給揪禿了。
“好吧。”
瞧這委屈巴巴,心不甘情不願的小表情,簡直不要太可愛!陸爺爺搖頭失笑,轉身離去。
陸英低着頭,一路走到雋雋小朋友身邊,似乎心中很不服氣,手中那朵光禿禿的野花,被她丟在地上,腳丫子狠狠踩了兩下,像是在踩他……泄憤!
雋雋心中一緊。
他見識過她的兇悍,看她這架勢,不由暗自猜想:老爺爺走了,這位兇巴巴的小姐姐,該不會想趁機打我一頓出氣吧?
雋雋嚇得雙手揪着衣服,哭聲立刻停了。
他眼神怕怕地看着,她站定腳步,對他笑的不懷好意!
陸英端起碗筷,兇巴巴瞪了他一眼,板着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用命令的語氣對他說:“吃飯。”
聲音脆脆的。
比之前那句“閉嘴”,溫柔了三分。
她將裝了飯菜的白瓷勺子,送到他的嘴邊。雋雋傻愣愣地張口,吞入口中,嚼了嚼便咽下。
那一瞬間,雋雋滿腹疑惑:喂飯?
她這算……哄?
小姐姐雖然有點凶,哄人的方式也有點特別,但是她長得太好看,粉雕玉琢的像個洋娃娃。
她還親手喂他吃飯了呢!
雋雋覺得,身為小男子漢的他,就該大度些,原諒她之前的粗魯無禮。不過,小姐姐看起來好凶的樣子,自己千萬不要惹怒她……怕她真會打他。
陸英耐着性子,一勺一勺投喂。
雋雋戰戰兢兢,一口一口吃下。
“我跟你說,男孩子動不動就哭鼻子,真的很醜!你都多大了還喊着找媽媽?每年春節,我才能見到我媽媽一次,也沒像你這樣又哭又鬧。不過我快要轉學校了,以後也能天天見到我的媽媽。”
她這麼慘嗎?
雋雋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
一滴淚珠,從他的臉龐滑落,好巧不巧掉在陸英手背上,也悄無聲息砸在了……她心上。
“疼也要忍着,知不知道?”
陸英的語氣充滿了嫌棄,聽起來十分嚴厲,有幾分惡狠狠的味道,可她抬起衣袖幫他擦眼淚的動作,格外溫柔。
——用兇狠的語氣,說著關心的話語。
——用粗暴的動作,做出安慰的舉動。
她彷彿冰與火的兩種極端,讓年幼的雋雋只能乖巧地點頭。
他呆萌的樣子,莫名有點可愛。
“你叫什麼名字?”陸英忽然發問。
“雋雋。”他如實回答。
……
“多大了?”陸英又問。
“6歲。”他聲若蚊蠅。
……
“吃飽了嗎?”陸英忽然轉移話題。
“嗯。”雋雋小朋友不解其意,提心弔膽偷偷瞄她一眼,暗自猜測她要幹嘛?
陸英:“走吧,回家睡覺!”
“哦。”他如釋重負。
陸英:“能走嗎?腿還疼嗎?算了,我背你。”
……
雋雋小朋友很想說:我能自己走。
多年後,回想起幼年初見這一幕,朱雋無數次懊惱,自己當年怎麼沒將這句話說出口?
十歲的女孩,再次背着六歲的小男孩。
夜空很美。
繁星點綴。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的樣子。
竹韻餐廳外面,不遠處豎著一塊醒目的公示牌:野生熊貓繁育基地,非工作人員,嚴禁出入。
陸英膽大包天,直接走了進去!
她腳下,踩着掉落的枯枝敗葉,沿着一條林間小路,帶雋雋來到了傳說中從不對外開放的神秘基地。
那是雋雋小朋友頭一次看見國寶熊貓。
一隻膀大腰圓、像座小山似的大熊貓,蠢萌又嫻熟地爬下樹,衝著他們二人這邊跑過來時,才六歲的他嚇得哇哇大哭,在陸英背後拚命掙扎試圖逃命。
“閉嘴!”
“你又哭!”
“別怕!”
陸英這嫌棄又不耐煩的語氣,兇巴巴的聲音里,奇異般帶着某種鎮定從容的魔力,瞬間安撫了雋雋驚恐的情緒。
“它很乖,叫毛毛,不會傷人的。”
陸英耐心解釋,騰出一隻手,隨意擺了兩下,像是在揮趕。令朱雋驚奇的是,那隻叫毛毛的大熊貓似乎很有靈性,悄咪咪一步步挪過來,圓潤潤的大腦袋湊到了她手掌下。
“咦,臟死了!去找爺爺給你洗澡。”
陸英揉了揉大熊貓毛絨絨的腦袋,語氣十分嫌棄。叫毛毛的大熊貓,瞬間開心了,這才活蹦亂跳掉頭跑走。
只不過,它鬧出的動靜有點大。
四隻肥厚的熊掌,拍打在地面上,地面隨之震動,連他們二人這邊,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餘波。
大熊貓……這麼乖巧聽話……這麼溫順?
小小年紀的雋雋,瞬間有點懵,腦子裏卻冷靜分析,果斷下結論:不!熊貓是熊科動物,不可能這麼聽話!如果換成是自己,怕是會被“毛毛”一巴掌拍成肉泥。
基地,是什麼樣子?
一排排建在山林中的竹屋,僅此而已。竹屋內,有很多雋雋看不懂的儀器和設備,果然是搞研究的,看着就很高深莫測的樣子。
陸英帶雋雋去了其中一間竹屋。
這間,像是宿舍。
簡單的床鋪,長長的實木桌上,筆墨紙硯擺放的整整齊齊,還有抄寫了一半的《子虛賦》。
“下鋪是我爺爺的床,你去睡吧!”
“我睡上鋪。”
“可我還不能睡,爺爺罰我每天練字。”
“爺爺說我像個野猴子,整天漫山亂跑,讓我練練字磨磨性子,說是能……哦對,靜心養性。”
“那麼長!好煩!”
她的一張小嘴自說自話,將雋雋放下后,身體還是很自覺走到書桌前,認命般規規矩矩坐好,鋪開鎮紙,研磨,一筆一劃開始抄寫。
雋雋坐在下鋪,歪着腦袋盯着她看。
十歲的女孩,低着頭練毛筆字的樣子,專註又認真,莫名多了幾分溫婉恬靜的氣質。
清瘦的身影,脊背挺得筆直。
她垂眸書寫,略顯清冷,彷彿與他的世界一分為二,沉浸在其中,渾然忘我。柔和的燈光照下來,包裹着她的全身,像是鍍了層聖潔的光芒。
他看着看着,竟然看的入了迷。
……
一聲疑似野獸的嚎叫,響徹在寂靜的深夜。
雋雋睡夢中倏地驚醒。
四周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陌生的環境,讓這個六歲的小男孩,內心充滿了恐懼。
“嗚嗚嗚嗚嗚……”
“媽媽——我要媽媽——”
“哇嗚嗚嗚……”
雋雋嚎啕大哭,這驚天地泣鬼神的哭聲,終於引來了一人,陸英匆匆跑來。
啪!
燈光大亮!
她的身影出現在竹屋門口,懷裏抱着只毛絨絨的小獸幼崽,扶着門框氣喘吁吁,正俏臉生寒瞪着他,一副又急又氣、又抓狂又拿他沒轍的樣子。
“閉嘴!”
“怕黑?”
“不許哭!”
她快速調整好呼吸,走到床邊,看着他哭得滿臉鼻涕眼淚,眼神愈發嫌棄,卻還是湊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兇巴巴安慰:“別怕,我在。”
小孩子怕極了,不哭才怪!
可她偏偏能做到,三言兩語就哄好。她那麼凶的語氣!她那麼嫌棄的眼神!他卻瞬間找到了安全感!
哭聲漸止。
“看!剛出生的熊貓崽崽!你沒見過吧?它可是毛毛的第一個孩子呢!還沒有取名字,要不你幫它取一個?”
她的思維天馬行空,而且很擅長轉移話題。
小哭包的眼前,多了一隻幼崽。
雋雋眨巴着眼睛仔細去看,越看越覺得懷疑人生:國寶熊貓那麼大隻,生出來的小崽崽……長這樣?
好小隻。
好醜。
好軟。
他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下,見那隻幼崽在她掌心蠕動,感覺像只……大號的……蛆……
這幼崽身上,還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有點腥臭!
遠不如她身上自帶的藥草味道好聞,一念至此,他猛地縮回手,又將頭埋入了她懷中,鼻涕眼淚全蹭在她的衣服上。
藥草的味道,清冽幽香。
嗯。
果然更好聞。
陸英哭笑不得地看着懷裏的小哭包,說話十分不客氣:“動不動就哭鼻子,你還是不是男子漢?臟死了!要不,我帶你去看看毛毛和它的媳婦兒?”
“不要。”他全身都在抗拒。
“那……”她頓了下,試探着問:“繼續睡?”
雋雋眨巴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扁着小嘴,委委屈屈地看着她。陸英立馬妥協:“我不關燈,可以了吧?”剛起身要走,卻發現他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放!她氣急敗壞瞪他:“你到底要怎樣?”
一吼,一凶。
雋雋瑟縮了下,眼眶裏立刻蓄滿了淚水,一副隨時準備哭給她看的小可憐樣。
陸英徹底無語了。
有個膽小怕事的小哭包,一凶他就哭給你看,偏還把你當成唯一的依靠,抓着你的衣角不肯放你走,鐵石心腸見了雋雋這樣可愛的小哭包,想必也會瞬間心軟……吧?
陸英深吸了口氣,耐着性子好言相勸:“小崽崽剛出生,不能離開熊貓媽媽太久,所以我得先把它送回去,再回來陪你……一起睡……可以先放開我了嗎?我保證,去去就來!”
二人僵持了半天,雋雋才慢慢鬆開手指。
陸英轉身就跑,速度極快。
雋雋當場傻眼了。
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心裏委屈的又想哭!明亮的燈光,驅散了大半心裏的恐懼。沒等他真哭,便看見她果然信守承諾,很快折返回來。
陸英二話不說,蹭蹭蹭爬到上鋪。
“燈開着。”
“我在。”
“別害怕,快睡!”
“咦~臟死了!”
上鋪傳來她兇巴巴的聲音,略顯不悅。她似乎在換衣服,翻來覆去的動作,連帶着床鋪也隨之咯吱咯吱作響了好幾聲。
雋雋屏氣凝神聽着,咧嘴一笑,緩緩躺下。
下鋪,原本是老爺爺的睡床,枕頭被褥上多少帶了點成年男人的臭汗味。
這味道中,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葯香。
雋雋似乎還能忍受。
他豎著耳朵聽上鋪的動靜,可上面的她,安安靜靜,像是已經睡著了一般,只聽得到她淺淺的呼吸聲。
他忽然就不害怕了。
莫名,心安。
不知什麼時候,雋雋漸漸沉入了夢鄉。
多年後才得知,陸爺爺為那隻野生大熊貓“毛毛”的媳婦兒接生,整夜都守在旁邊,並沒有回來睡覺。這隻深夜出生的熊貓崽崽,後來被一位外交官認養,取名:菊笑……
再醒來時,已是次日上午。
竹屋外面有一群人,七嘴八舌正在交談。雋雋是被吵醒的,那其中有一對夫妻,正是他的爸爸劉守疆和媽媽朱明玉。夫妻倆對慈眉善目的陸爺爺千恩萬謝,不惜厚着臉皮要電話,被陸爺爺委婉拒絕。
旁邊站着一位威嚴霸氣的老者,正是雋雋的親爺爺劉建國。
兩位爺爺,你瞪我,我瞪你,好像誰都看不慣誰的架勢!這兩位強大的氣場,讓周圍的人也跟着放低了音量。
“娃娃親就這麼定了!”
“陸天雄!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拿着!家母命我轉交的訂親信物!”劉建國塞過去一套祖傳寶物,抱起正杵在門口的雋雋掉頭就走。
竹屋裏,早已不見陸英的身影。
雋雋趴在親爺爺肩頭,眼神四處亂瞄。直到坐上緊急調來搜救的直升機,他也沒能再見陸英一面,也沒親口對她說句“謝謝”。
來不及道別,就此已成陌路。
一別經年。
重逢,已是漫長的十二年之後,且猝不及防,讓人連半點心理準備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