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花落誰家(中)
夜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距離殿選還有三天的時候,心急如焚的太子蕭渥終於收到瞭望眼欲穿的回信。
一紙素箋,兩行小字。清麗的簪花小楷墨跡娟秀,字如其人。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明確地表示了拒絕。
蕭渥小手一抖,忍住即將淚奔的衝動,繼續往下看。
第二行是一排蠅頭小字:“不慕紫禁未央柳,但求白首同心人。辜負恩君情深重,來年春勝此年春。”
委婉地勸他尋找第二春。
不知怎的,蕭渥猛然想起蘇辛騎在他身上的英姿,怔怔片刻,徹底淚奔。
淚如泉湧,沾濕了尺寸方箋,星星點點淚痕。
太子淚奔着去了大哥蕭泊的豫章宮。
大皇子蕭泊早在去年訂了親,是已故安國公的孫女,正三品銀青光祿大夫的嫡長女,京都稱得上名的名媛閨秀。兩年前蕭渥曾在安國公的葬儀上有過一面之緣,姑娘俏一身孝,靜如處子,動似柔柳,那絕對是一等一的美人。
蕭渥一門心思要和大哥說私房話,當下不許人出聲,一路溜進蕭泊的書房。
進門時蕭泊正倚着窗讀一卷《中庸》,連弟弟進門也未曾發覺。
蕭渥輕手輕腳走到他身後,伸長脖子瞅了一眼,忍不住疑惑:“少傅還沒教到這裏啊,大哥你看得真快。”
蕭泊嚇了一跳,抬頭看清楚來人,才露出溫柔笑意:“太子又淘氣了。”合了書道,“我不比你博聞強識,只有提前預習,才能胸有成竹。”
蕭渥不服氣地嘟囔:“可每次的策論,都是你寫得最好。”
“我開蒙最早,又年紀最長,若是都還不如你們,我也沒臉見人了。”蕭泊失笑,揚聲喚人進來倒茶,回頭瞥見弟弟臉上兩道可疑的淚痕,當下心領神會:“前路坎坷?”
一語正中紅心,蕭渥眼眶一酸:“何止坎坷,我現在簡直不知路在何方。”
要是甄白嫿回的信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他狠狠心跺跺腳,說不準還有膽子去爭一爭,可是甄白嫿的拒絕讓他簡直不知所措。
從選秀開始他所有的行動的目標一下子落空了。
之前費心做的種種努力,彷彿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最後發現其實連棉花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發現即使不娶蘇辛,最後也沒法對着自己心愛的人說,我是怎樣費勁千辛萬苦,歷盡千難萬險才娶到了你。
女神不僅不記得他,也根本就不覺得他是她的“白首同心人”。
蕭泊帶着理解和同情的表情,拍了拍弟弟年輕的肩膀:“難過就哭出來吧。”
蕭泊愣了一愣,淚如雨下。
殿選前夕,太子蕭渥哭暈在大皇子蕭泊的懷裏。
熙和十七年的秀女殿選,就這麼在太子蕭渥的怨念中拉開了帷幕。
這一天格外晴和明朗,天色明凈澄和,如同藍白色織就的上好綢緞徐徐鋪展開來,好一幅燦爛無邊的錦繡。
複選過的秀女們分作兩列,由順貞門魚貫而入,腳下踩着宮中女子崇尚的姍姍蓮步,走過永巷的長長宮道,來到殿選所在的流光殿。柔軟的繡鞋踏上一級級漢白玉宮階,走進祥雲流光的殿門,去迎接她們所期許與忐忑的遴選,迎接可能降臨的恩澤與榮耀。
在禮官的指引下,秀女們分為兩撥,依次站在了寬大空闊的大殿內。蘇辛和甄白嫿列次其中,一個淺綠一個柔粉,遠遠望去湮沒在奼紫嫣紅之中。
他們的命運即將被決定,或許已經被決定。
被天意或人為,被權力和利益,被九龍寶座上的那雙翻雲覆雨手。
不多時,皇帝蕭洵和皇后林明昭攜手而入,主持殿選的禮官揚聲唱道:“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皇太子到。”
蘇辛隨着一眾秀女屈膝福身,行禮如儀:“恭請皇上萬福金安,皇後娘娘萬福金安,太子殿下萬福金安。”
她微微抬眼,眼角的餘光剛好掃見蕭渥緩步走進大殿的身影,稍稍一滯。
“太子殿下簡直不能再風華倜儻英姿瀟洒應該么么噠~”春風細雨般的語聲配上極其不搭的超長句恭維,是系統急不可耐恭維起了主人的准伴侶。
蘇辛眼角一眯。
系統沉默了片刻,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委屈的緊繃:“估、估算完畢:您與太子的匹配幾率:95%,高於……全殿其他秀女。原因未知。”
這個結果還是十分讓人意外的。蘇辛咬了咬牙,不由再次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太子的座位設在帝后坐席的左下方,蕭渥強迫自己目不斜視地坐在該坐的位子上。
藉助椅子的阻擋,他的右手已經把懸在腰側的玉佩捏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可還是十分緊張。
他輕易將他的女神從百餘名秀女中一眼認出來,目光難以克制地投向在人群中依禮福身的甄白嫿,掃過她的每一個動作,覺得簡直賞心悅目不能再完美。接着他聽到頭頂上方他的父皇溫和里不減威嚴的語聲,看見所有如花似玉的秀女在父皇的一聲免禮之後,戰戰兢兢地起身,目光低垂。
除了某個異類。
蕭渥默然別過了頭,苦惱地想,他真是一點都不想把這個女人認出來。
蘇辛置身事外地站在人群里,聽禮官拿着明黃的簿冊報出一串又一串秀女的名字家世,看一個個如花少女嬌羞出列,跪拜請安之後或去或留,再起身整齊劃一地告退。
報出“兵馬大將軍蘇冉之女蘇辛”時,她怔愣了片刻,才想起來出列上前,把行禮問安的那一套如法炮製了遍。
系統核查后報出各項指數,方便她及時對姿勢體態進行微調。
皇帝聽見“蘇辛”這個名字,審美疲勞的雙眼終於燃起了一絲興緻:“兵馬大將軍兩朝良將,其女必定也不同凡俗。”含笑招手命人上前。
蘇辛起身向前幾步,站到了御座的台階前。
皇帝撩起冠冕上的垂下的圓潤東珠,凝神審視了一番,笑道:“真吾兒婦也!”說完含笑看向皇后。
皇后也隨即點頭含笑:“蘇氏女姿態清華,落落大方,妾瞧着也很好。”
這是……看上她了?
蘇辛微微皺眉,這時耳邊響起了“嘀”的一聲系統提示音:您已進入太子妃人選之中,入選太子妃回報豐厚,有望get意外技能。
……意外技能?蘇辛使用精神力解碼,卻獲得一片亂碼和忙音。
系統低柔的聲音帶着討好的諂媚:古地球地力磁場不匹配,情況未知,但建議您嘗試!
蘇辛沒怎麼糾結便關閉了精神力,反正她也做不出當殿跑路的事情,那就繼續圍觀吧。
此時帝后兩人會心一笑,一起將目光投向整個人都不好了的太子:“渥兒的意思呢?”
蕭渥用力按了一按椅背,起身低頭道:“兒臣……”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說不好,他沒那個膽子;說好,他……實在說不出口。
停頓片刻后,蕭渥勉強接口:“兒臣之事事小。大周以孝治天下,君臣父子,兒臣應居於父皇之後。待父皇內廷之選全備時,再議兒臣之事未遲。”
一言語畢,已是汗濕重衣。
皇帝深眸微動,看一眼戰戰兢兢的蕭渥,點頭笑道:“太子純孝,便如你所言,容后再看。”
蘇辛聞言,便又安然退入人群之中,繼續聽禮官用獨有的尖細嗓音主持殿選儀式。那些象徵著美好和權勢的名字家世在耳中潮水般湧進湧出,美人的動作機械重複幾十遍之後,再看都覺得眼花繚亂,她索性眉眼一垂,眼觀鼻鼻觀心。
輪到甄白嫿時,她微抬眼帘,看着娉娉婷婷的美人排眾而出,口念祝禱之詞依依跪拜。甄白嫿的禮儀動作無可挑剔,全程表現中規中矩,神情、聲線、步態都沒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就連她的衣裳,也是京中女子嫌俗氣而棄之不用的柔粉色,穿在她身上卻格外顯出清婉來。
舉手投足雖然帶着刻意的僵硬,不經意的抬眼之間,卻是驚鴻照影。
她像是在一夜之間拼盡全力收斂起自身的光華,可惜原來的華光太盛,依然從渾身上下的掩飾中漏出幾分來。
這一點,蘇辛看了出來,太子也看了出來。
拳頭再次在手心蜷緊,蕭渥不自覺地挺直了腰,一瞬不瞬地望着台下那道窈窕的倩影。
直到皇帝欣悅的語聲響起。
“既姽嫿於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皇帝意態悠閑地看着御階之下的美人,偏過半個身子看向皇后,“皇后看她,‘姽嫿’一詞當得不當得?”
甄白嫿跪直的雙肩微微一僵,眼神劃過金光如水的九龍寶座,無力地垂落下去。片刻之後,她驀地抬眼,如水哀涼的眸子靜靜對上了斜上方端坐的太子。
蕭渥身心俱顫,整個人釘在冷硬華貴的座椅上,不能動彈。
“嫿,靜好也。眼前正是位靜女,如何當不得。”彷彿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小動作,皇后唇角的笑弧柔和,盈盈看向皇帝,“妾恭喜皇上再得佳人。”
擲地有聲。
太子唇邊冠冕堂皇的微笑,隨着皇帝臉上的笑容漸盛,而一分分冷落下去。
他僵硬地轉過頭,用方才看甄白嫿的眼神,哀求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他的父皇沒有看他。
“免禮。”龍言九鼎的皇帝地含笑看着眼前的美人,抬手道:“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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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深沉的恐懼,如同寒冬呼嘯而至,心底的最後一分鮮妍春|色——
凋零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