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天若有情(中)
在汜水縣令的案頭之上,太子夫妻看到了汜水縣令彌留之際留下的手書。
6離遞過來取下桌上的鎮紙,將一頁薄紙遞到了太子手中:“縣令囑咐了末將,一定要將這封手書遞到殿下手中。”
蕭渥接過來,伸手展開。
紙上的墨跡潦草,顯見當時已經握筆無力,筆跡歪歪斜斜,十分拖沓滯澀。
太子殿下勉強辨認出來,是一首不甚工整的七律。
“黃河怒浪連天起,塵沙泥土卷洪流。
山中草木無顏色,河畔濁水掩荒丘。
城門不幸添腐骨,家中無望哭白頭。
下官雖有憂民淚,一肩難擔萬姓憂。”
斯人已逝,猶難瞑目。
蕭渥將那一張紙鄭重放入懷袖之中,肅然轉身對6離道:“走吧。”
去看看汜水縣受難的子民們。
6離點了點頭,三人於是動身,來到城西安置感染瘟疫者的四合院。
不大不小的一個院落,看粗粗看去還算整潔乾淨,得出來有重新打理過,只有檐下牆角還結着些蛛網。
“安置在南邊這一面的五個房間,每個房間住三四個人,軍醫每天都來查看幾次。”帶路的漢子又些微的局促,站在門口遲疑道,“太子是貴人,怎麼能來這種地方,我婆娘每天過來送飯,軍醫都只讓送到門口……”
蕭渥笑笑,吸一口氣道:“我就看看。”
漢子於是遞過來幾塊**的布巾,道:“這是用艾湯煮過了的,軍醫說進門一定要捂着。”
三人依次接過,捂好口鼻之後,太子殿下伸手推開了木門。
木門之後,是另一個世界。
逆着門口的微光,能看見細細的粉塵在空中飛舞,汗臭味和腥味撲面而來,讓人難以忍受。
桌上擱着一鍋湯藥,蓬頭垢面的幾個人倒在牆角的氈毯上,面色或慘黃或蠟白,神色痛苦地蜷縮在地上,有一個額頭上已經開始潰爛。屋子裏只有一張床,床上躺着病情最重的那一個,面色潮紅髮熱,身上的瘡口已經開始流膿,半黃不紅的膿血洇濕了床褥。
蘇辛開着系統分析病毒數據,雖然暫時還沒有結論出來,但看到眼前這種癥狀,也大概可以知道,按照古地球時代的醫療水平,再加上洪災過後,現在汜水城中幾乎沒有多少可用的藥物……這樣的情況下,屋子裏的四個人中,已經有兩個無力回天。
6離默然上前了一步,眼中滿是自責的悔痛,沉緩道:“太子殿下來了,來看看大家。”
眼前的場景猶如人間地獄,蕭渥只覺得一陣酸熱湧向眼眶,強自鎮定的聲音里也帶上了一絲不穩:“是我沒有照看好大家……”
牆角還醒着兩個漢子用渾濁的眼睛相互看了看,眼神里慢慢燃起一絲亮光,一起轉過頭來看着蕭渥,如同看着拯救蒼生的天神下凡。
“太子來了。”兩個連忙推醒了另一個,“快醒醒,太子回來了……太子回來看我們了。”
醒過來的那個擦了擦乾裂發白的嘴唇,喃喃地看了過來,“太子來了,我們有救了……”
“太子來了,就不會再死人了吧?”另一個年紀大些的向前爬了兩步,在蕭渥面前兩步的位置停下,顫巍巍地請求,“我、我是不成了,我婆娘在洪水裏去了,還留下個閨女,請太子照看好她……”
蕭渥的眼睛頓時就紅了,上前要扶起那個老人,卻被6離死死拖住。
“殿下你不能過去,你要是出了事,我們誰都活不了。”6統領的聲音澀然,低低道,“太子殿下在這裏,就是百姓們最大的感激。”
太子殿下的手臂在衣袖中顫抖不已,鄭重一個字出口:“好。”
“我一定,照看好你的女兒,照看好汜水縣的百姓。”
老人顫巍巍磕了一個頭,又挪回牆角邊坐下,眼裏閃着感動的淚花。
這時,床上奄奄一息的漢子突然動了動,掙扎着爬起半邊身子,對着蕭渥道,“太子殿下肯來看俺,俺再沒什麼好說的……但俺家裏還、還有個婆娘,請太子殿下囑咐她,一定要給俺老娘送終了再改嫁……俺這輩子總算是見過活的太子了,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蕭渥勉強穩住聲線,眼中的熱潮止都止不住,不知何時淚已滂沱。
“你快躺下。”太子殿下背過身去胡亂擦了一把眼角,“……我一定告訴她。”
漢子心滿意足地答應了一聲,直直地倒回床中,砰地一聲沒了聲響。
這一間勉強算是看過了,眾人掩上門退出了房間,繼續往下一間走。
太子妃走了幾步猛又回頭,對着空蕩蕩的牆角冷聲道:“誰在那裏?出來!”
她剛才一心栓在房中的病人身上,竟沒發現身後有人跟着。
迴廊的柱子後頭,一個小小的人影顫了顫,貼着牆慢慢挪了出來。
蘇辛怔了怔,嘆氣道:“鹿兒,你怎麼在這裏?”
張鹿兒揉了揉兔子似的眼睛,訥訥道:“我、我想和你們一起。”
太子妃又嘆了一口氣,不忍心掐滅孩子眼中細小的希望微光,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
接下來幾間房中的情形都差不多,病人的苦痛情狀從眾人眼中碾過,再一幕幕碾上心頭。
張鹿兒一直死死攥着蘇辛的手在,睜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一片有如煉獄的慘絕人寰。
最後,幾人的腳步停在改了最後一間房前。
“這間房的病情最重,”帶路的漢子道,“軍醫多半在裏頭。”
“當初洪災過後,我們只當汜水已經平安,蘇都尉便帶了其他的軍醫往上游去,只留了一個下來。”6離沉鬱地解釋,“幸而還有幾個開藥房的大夫在,可以在城中幫一幫手。我已讓人星夜馳馬去傳訊,再帶幾個軍醫回來”
木已成舟,蕭渥咬牙點了點頭,上前去推門。
手才伸到半空中,門突然“吱呀”一聲,從裏面打了開來。
幾個漢子扛着一個用葦席捲了的人出來,身後一個花白鬍子的軍醫從門內趕出來,對着那幾個漢子的背影喊道:“屍身放過去之後就回來,記得用開水凈手,再換了身上的衣服……”
漢子們稍稍停下,回頭答應了一聲。
停下來的間隙,那破舊的葦席鬆開了一個缺口,露出小半截朽木般的屍身,蓬亂的頭髮枯草一般半覆著慘黑的臉。有大漢伸手過來隨意掩上,復又抬起腳步匆匆而去。
身後突然傳出了一聲悲泣,蘇辛的手被甩了開來,一個小小的影子猛地從身邊竄出去,直直地衝著那幾個大漢的方向撞了過去。
不好,這孩子……
太子妃眼看不對立刻上前,沒想到6離比她更快了一步。
6統領聽見動靜就跟了上去,幾步追上了孩子,手臂一鉗一撈,止住了孩子向前的步伐,把人夾在了身前。
張鹿兒整個人手腳並用地踢打着,背抵在6離的腰間不停掙扎,拚命睜大了眼睛,望着大漢們消失的方向,怔怔地往外流着淚。
“鹿兒。”蘇辛走了過來,彎下腰望着如同驚弓之鳥的孩子,“你怎麼了?”
孩子的一雙眼睛大而無神,循着聲音的方向空茫地望了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眼前的太子妃。
蕭渥也走了過來,站到了太子妃身邊,將手扶在彎了腰的太子妃的肩膀上,輕輕地握了握。
直到那幾個漢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里,張鹿兒這才慢慢停止了掙扎,安安靜靜靠在6離身上,彷彿在一時間抽離了所有的力氣。
6離鬆開了手。
蘇辛的目光一緩,柔聲道:“鹿兒,你是不是……”
張鹿兒的聲音帶着哭腔,不知所措地道:“我、我也不知道……”
“別怕。”太子妃沒有在意他漏洞百出的話,聲音也隨之緩下來,蹲□來,默然攬住了孩子小小的身體,“你願意告訴我么?”
太子妃的懷抱溫暖乾燥,彷彿阿娘般梳洗的感覺。張鹿兒用力吸了吸鼻子,呆了呆,猛然撲倒在蘇辛的懷裏,低低地哭了出來。
不是猛烈地嚎啕大哭,而是細弱的,有一聲沒一聲的低低抽噎。小小的肩膀顫巍巍地聳動着,全身上下一陣一陣地輕輕顫抖。
太子妃悄然抬眼看了一眼太子,彼此都在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濃重的憂慮。
6離不言,蕭渥不語,太子妃的聲音又低又柔,安慰着情緒驟然失控的孩子。
過了好一會兒,張鹿兒從蘇辛懷裏抬起頭來,左右顧盼了一下,一把抓住了蕭渥的衣襟。
整張臉上寫滿了不安的凄惶。
“你是太子,你是太子對不對?”
蕭渥點頭,輕輕扶着他的肩膀:“我是。”
“我說謊了,我不是來找你們的……”孩子的聲音裏帶着無限痛楚的迷惘,“我從屋子裏出來找你們,聽到了你們在門口說的話。本來只是想跟過來來看看……你們說的瘟疫。”
蕭渥“嗯”了一聲,抬手幫他擦掉臉上洶湧的淚痕:“慢慢說。”
孩子愣愣地點着頭,站在蕭渥身前一點一點地說著,跟着抬手去擦臉上的液體,可是那眼淚彷彿怎麼擦都擦不完。
“我是個壞孩子,剛才看到那麼多大人都生了重病……居然還在心裏想,還好他們不是我阿爹。”
“可是,剛剛我卻看見,那個被人用席子卷着抬出去的人……就是我阿爹。”
“我好想去看看他是不是還有最後一口氣,說不定就可以和剛才病重那個伯伯一樣,可以親口告訴太子,我阿娘還活着……阿娘還活着……”
張鹿兒抓着蕭渥的衣角,哭着哭着突然抬起頭來,仰頭望着大周的太子殿下,彷彿看着一尊能夠翻轉生死的神祗。
“太子殿下,你說,我阿娘她一定還活着,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