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芸娘與芝娘的命運
澤生來到季公子的書鋪時,並沒見着季公子本人,只有夥計守在鋪子裏,而且門前還貼着一副白色對聯。
他仔細一讀,竟然是喪聯!一種不好的預感頓時籠罩他的心頭,他進來尋問夥計,問貼這副對朕到底是何緣由。
夥計悲戚道:“我家公子派人來給鄭吏長傳過話,說……說我家季老太爺被叛軍給……殺了……”一說到這,他便泣不成聲,無法表述清楚事情的緣由。
澤生被嚇得腿有些發軟,邁着虛步子來到良子家門前,正好撞見了良子。只見他着一身月白色衣,手裏還拎着祭奠禮。
“澤生來了,”良子見澤生那神色,就猜他已經知道了些什麼,“你從季公子的書鋪那兒來的?”
澤生點頭,“你這是……要去季公子家拜喪禮么?”
良子悲涼地長嘆一聲,“聽說一位賊軍要搶奪季家一罐金子,季公子的家父死命抱住不放,結果……。他遭遇如此傷痛之事,若不去安撫他,我真擔心他從此萎靡不振。突然飛來如此橫禍,誰能承受得住?”
“我和你一起去。”澤生才說出這話,又想起他出門前跟小茹說好了,他會早去早回的,思慮了一下,又道,“那你先行一步,我得先回去告訴小茹一聲,免得她不知我的去向,在家裏擔心。”
“我們還是一起吧,我先跟你一起回你家,然後趕着你家的牛車去。哪怕再着急,也不差這幾個時辰的。”
“嗯,如此也好。”澤生先將送給芸娘和雪娘的禮物拿進了院子,與她們倆打過招呼,然後又出門,與良子一起去孤兒院送禮物。
之後他們倆就一起回到方家村。澤生將此事的大概跟小茹講了,再帶着拜喪禮,與良子一起趕着牛車去縣城。
直到深夜,他們才趕到季公子的家。
此事已經發生了好幾日,明日就要出殯了。季公子見他們倆來了,撲在他們懷裏一陣嚎哭。前幾日他已哭得死去活來,這幾日才被親戚勸住,正憋得慌,這會子見到良子與澤生,他便又痛快哭一回。
次日,良子與澤生一起幫着季公子料理喪事,並尾隨着季家人送季老太爺的靈樞到了墓地,親眼瞧着棺木下葬。
只是季家家產甚多,季老太爺才下葬,季公子的兩位哥哥就開始為分家產而鬧不快。季母本來因老頭子過世,神志已經恍惚不清,此時見兒子們爭家產,更是氣得暈過去。
在良子與澤生的調停下,才將此事解決了,沒讓他家鬧出笑話來。反正季公子自願妥協,只得了一箱現銀,準備守七七四十九日的孝,便要帶着他母親回卞鎮。剩下的銀兩及宅院,還有作坊,由他兩位哥哥去分,他都不管。
良子與澤生知道季公子不看重家產,而且那一箱銀兩,也足夠他來卞鎮蓋個宅院,以後的日子並不需太發愁,便沒再插手,好好安撫了季公子,他們倆便先回來了。
四十九日後,季公子便帶着他母親來了卞鎮。
只因他母親的身體狀況不佳,又整日傷心抹淚。季公子托良子為他尋一位知冷知熱的姑娘來照顧他的母親。
良子便順水推舟,讓芸娘去了他家。孤兒院缺人手,季公子便出錢再雇了兩位婦人去幫忙。這樣芸娘就可以安心來照顧他的母親了。
雪娘見芸娘終於打發到季公子那裏去了,心裏十分歡喜。
這一日,良子正在認真地作字畫,他近來也知道要謀生計了。只是,他除了靠作字畫能掙那麼幾個小錢,真的不知道該做點什麼能養家。
雪娘坐在他的對面納着鞋,她既為芸娘搬出了自家而欣喜,又羨慕芸娘被季公子這樣的好男人瞧上了,“芸娘真有福氣,季公子光靠書鋪,就能養家餬口了,況且還有那麼一箱銀子。唉,她跟着季公子肯定能吃香的喝辣的,還能穿得體體面面,說不定還要學着她姐姐茹娘那般化妝呢。”
良子抬頭瞧了一眼她,“你羨慕的只有這些?季公子的好可不只是有這些家財,而是他人品好,性情好,謙虛善良,與世無爭,這才是芸娘的福氣。怎麼到了你的眼裏,就只有吃喝和穿衣打扮了?”
雪娘撇着嘴不服氣,“你說的季公子那些優點,你一樣也不比他差。可是這些能當飯吃么,你不知道有多人在背地裏笑話我,說我好歹是鄭吏長的娘子,怎的跟村裡那些在土裏刨食的婦人沒兩樣?茹娘過的日子那麼紅火,芸娘也要過上好日子了,就連我大姐家都隔三差五能吃上肉了,聽說攢了好幾千文錢。比來比去,就數我們家過得最差,名聲倒是最好聽,卞鎮的吏長夫人,可這些全是空名頭,一點好處也沒落着。”
她見良子臉色有些黯淡,便住了嘴,怕他不高興。她平時都將這些話悶在肚子裏,有些怨氣大多時候都憋着,只是偶爾遇到什麼事,才會像這般一吐為快。
良子聽了她訴這麼些苦,心中感慨萬千。他與雪娘的感受完全不一樣,他覺得現在這種日子過得已經夠好了。如今菜園子已經開了好幾廂地,完全夠吃了,只不過吃的蛋與肉很少而已。字畫也能掙幾個小錢添補家用,家裏已經不缺衣短食,只不過穿着樸素一些。
在他看來,這種日子過得很安寧很踏實,他很滿足。
可是雪娘覺得委屈,他也就不能心安理得。他繼續忙着手上的畫,嘴裏說著哄她的話:“我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嘛!至少現在能吃飽穿暖,比以前過得要強上許多。明日我就給你買那支鏤空發簪去,我知道你已惦記它許久了。”
“真的?”雪娘有些興奮,“穿着茹娘送給我的那件綢衣,再插上那支發簪,肯定好看!”
才興奮那麼一會兒,她又憂愁了起來,“我們手裏一共才一百文錢,那支簪子就得七十文,”她嘆了一氣,“要不……還是別買了。”
“買!七十文就七十文,只要你喜歡就行。”良子朝她笑了笑,然後揮筆寫大字。
雪娘喜憂半參,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為這樣的日子擔憂。
*
小茹這一胎懷得實在辛苦,已經五個多月了,妊娠反應期早就過了,可她的身子還是不太舒服,最難受的是胃裏燎的慌。
最近大寶和小寶已經開始學走路了,她哪怕身子不爽利,還得和小清一起帶孩子,一人把着一個,讓他們倆好好學步。就這樣細心照顧着,兩孩子的額頭上前兩日還摔起腫包來。
這一日,小茹見大寶似乎已經會走了,她便鬆了手站在他前面的不遠處,等着大寶走過來撲向她的懷裏。沒想到大寶走着走着,突然腿一軟,身子一歪,頭撞到門下邊的一個鐵栓上,磕得鮮血直流。
小茹被嚇得身子一哆嗦,大寶也是扯開嗓子哭天喊地。小寶本來在小清的懷裏沒啥事,聽見哥哥哭,他也跟着大哭,以為發生天大的事了。
小茹慌忙找出紗布帶給大寶纏上,然後抱着他出門,準備去老郎中那兒上藥。
才出院門,撞見澤生回來了。
澤生見大寶頭上鮮紅一片,還哭得唏里嘩啦,就知道傷得不輕,把他給心疼的呀。
他又見小茹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趕緊從她手裏接過大寶,“你快回屋歇息,我抱大寶去!”
他抱着大寶往前跑時,不太放心小茹,回頭一瞧,見她撐着院門緩神,他又抱着大寶回來了,“你沒事吧?”他真擔心她會暈倒。
小茹虛弱地搖了搖頭,“我沒事,你快去吧。”
這會兒小清已將小寶放進轎椅里,趕緊來將小茹扶進屋去。澤生這才放心地抱着大寶去上藥。
若不是小清扶着,小茹真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
待澤生抱着大寶回來時,她已經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覺好受了些。
“澤生,你說我這才懷孕五個多月,就這麼難熬,要等到孩子出生,還得四個月呢,真怕自己吃不消。”小茹這回才真正體會到孕婦的辛苦了,上回懷雙胎她都是輕輕鬆鬆的,沒想到被這第二胎給折騰苦了。
澤生用巾子給她細擦着汗,“看來我們這個孩子肯定是個調皮的小壞蛋,這還在娘肚子裏呢,就這麼鬧騰。若真是女娃,調皮成這樣,我們到時候怕是管不她了!”
小茹被他逗樂了,“女娃若真調皮成這樣,就成瘋丫頭了。在家裏折騰我們倆,待她嫁人了,就折磨她的相公去。”
澤生笑道:“到時候會有人敢娶她么?”
“我的女兒會沒有人娶?若不是一等一的好男人來求親,我還不捨得讓她嫁呢!”小茹哼道。
說起嫁人的事,她想起澤生上午去見證小芸配給季公子的事,“小芸做為二房被打發出去配人,不能像平常的姑娘出嫁那般大紅轎抬過去,也不能辦宴席熱鬧一番,只不過簡單走一下過場而已,連喜字都不能張貼,小芸心裏沒有不痛快吧?”
“沒有,她懂事着呢。何況季父出事才三個多月,根本不宜辦喜事。這些理她都懂。她將良子視為知遇恩人,前段日子良子挑明了要將她配人,她一聲都未吭,只是不停地朝良子跪拜,說了許多感恩的話。良子還囑咐了她,叫她以後好好侍候婆婆、相夫教子,她便向領了聖旨一般,這段日子將季母照顧得無微不至,對季公子也是百依百順。”
“你說,芸娘心裏到底喜不喜歡季公子呀?可別只是聽良子的話,順從大家的意思而已。我的身子不便,都沒能親自問一問她。”小茹嘆着氣。
“瞧你多心的。芸娘心裏肯定是喜歡季公子的,今日她雖然一直是羞答答的,但看上去還是很開心的。她對良子那種感情根本不是男女之情,對季公子才是真心喜歡,你可不要誤會了。”
小茹細細想來覺得也是,“她好像真是把良子當長輩那般恭敬看待的,如此甚好,能配給季公子也是她的福份。她之前一直那麼用心照顧季母,婆媳之情也深厚了,將來應該能過上安穩的日子。”
他們倆正在屋裏說著話呢,院子外突然嘈雜一片,聽到不少婦人們在大聲喧嘩,伴着一陣嘻笑聲,還有一群孩子們嘻嘻哈哈地跑過。
小清抱着小寶在院子門口瞧着熱鬧,然後忍不住跑了進來,嚷道:“芝娘回來了!她都消失好幾年了,怎的突然回來了?”
“芝……芝娘回來了?”小茹驚問。
芝娘不是一直在縣城裏的如花樓么?當然,這話是不能告訴小清的。
小清十分稀奇道:“我瞧她穿的衣裳,還挺體面的,是那種領口和袖口都綉了花的那種,還戴了銀耳環!大家不都說她要麼是當乞丐去了,要麼就是跑外地嫁人了么?原來她是在外面過好日子去了!”
小清見他們倆也是一臉的愣神,“我去東生家門口瞧瞧熱鬧去,看東生娘要不要她進門!你們去么?”
小茹和澤生皆搖頭。澤生從小清手裏接過小寶,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還跟小孩似的喜歡湊熱鬧。”
“全村的人都跟着去看了,哪裏只有小孩子呀?”小清笑嘻嘻地跑了。
其實,這件事澤生之前就知道了一些。小清出門后,他便跟小茹說道:“我早知道芝娘回來了。上次縣城鬧戰亂,如花樓也出事了,好像有好幾位女子被……被先奸后殺。如花樓都關門了,芝娘應該是沒地方去就想着回來吧。我從她娘家那個村的河邊過路時,還見過她蹲在那兒洗衣裳呢,只不過她沒瞧見我。”
小茹聽了眉頭直擰,“先、奸、后、殺?那芝娘還算命大!”
“可不是么!可能她聽說東生快好了,心裏又惦記着小丫頭,就想着回來。”
小清來到東生家門口,發現這裏已經擠滿了人,全是看熱鬧的,男女老少皆有。
東生娘應該在這之前也知道芝娘回了娘家的事。她見到芝娘一點兒都不吃驚,摞起掃帚就對着芝娘一頓打好,“你個喪門星!你個賤貨!還知道要回來,這兩年來你去哪了?連孩子都不來看一眼!我打不死你……”
芝娘也不吭聲,只是抱着頭,由着她婆婆狠狠地打。
她渾身上下至少挨了四五十下重打,東生娘才停了下來。不是東生娘不想再打了,而是真的打累了,使不上勁了,剛才用力太狠了。
“東生,你過來,再接着打!”東生娘招呼着東生,但是東生卻不動彈。他完全不像兩年前那麼暴躁,可能是還沒恢復以前的性子吧。
他只是吞吞吐吐道:“不打了,她是我的娘子。”
小丫頭已經有三歲多了,早已不記得她的娘了,只是摟着東生的腿,站在邊上看熱鬧,嘴裏還問道:“爹,她是誰?奶奶為什麼要打她?”
“她是你娘。”東生這一句話竟然回答得通順。
小清看完熱鬧,回來就跟小茹和澤生描繪那場面,“芝娘雖然挨了打,但是東生娘並沒有趕她走,只是摘了她的耳環和手鐲,要她做飯。反正東生應該不會再打她了,她還真算是修來了福,只不過小丫頭都不認識她了。”
小茹嘆道:“她修啥福呀,東生不打她,她婆婆能饒過她?只不過東生現在好多了,不需她端屎端尿地伺候,這日子能將就過下去罷了。”
說起婆媳之事,小清試探道:“二嫂,那個……我的公婆會不會……也打兒媳婦?”
小茹噗嗤一笑,“怎麼會?我娘性子可柔和了,我爹也只是偶爾發個脾氣,一哄就好。再說了,林生會捨得讓他們打你?他肯定會護着你的。”
小清羞道:“到時候我勤快一點,嘴甜一點,再……再給公公買酒喝。”
“別!不買酒興許沒事。你一買酒,我娘指不定真要打你了。連我都不敢再買酒回去了。”
小清與小茹嘻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