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閨閣
這不怪少年,少年對女子並沒有邪念,他只是感到好奇。
少年並非沒見過女人,鬼市蘭桂坊的姐兒都很喜歡他,只要少年一到鬼市,總會受到她們熱情的招呼。
少年知道姐兒所從事的行當,這種行當似乎自古就有,而且還將一直存在下去。
少年並不因此鄙視姐兒,因為她們是為生存所迫,而身體則是她們唯一擁有的本錢。
三十年大旱,最苦的是黎民百姓,死於飢餓、死於疾病、死於屍魃或獸魃之口、死於同類相殘……該死的都死得七七八八了,能活到現在的人,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
沒有人可以責怪誰為了生存出賣任何東西,只要這個東西是自己的,或是用自己的雙手得來的。
但是少年確實從沒如此接近過一個如此年輕的、沒有一點風塵氣息的女子。
良家女子當然沒有死絕,但她們從不拋頭露面,誰都知道,一個女子單獨出來是十分危險的。
因為女子身上的味道對屍魃、獸魃有種天然的吸引力,雖然沒有血腥味那麼刺激,但很容易招來禍端,沒人願意惹火燒身。
因此在早年的逃荒時,除非是自己的至親,幾乎沒人願意攜帶女人,哪怕是至親,有時遇上屍魃或獸魃,為了自保,也不得不讓她們自生自滅。
而女子的大量死亡,直接導致生育下降,這也是人丁銳減的一大原因。
但是此刻的少年,卻不得不和一個女子距離如此之近。
少年本可以丟下她的,至少可以離她遠一點,在她安置下來后,尋找另一戶安全的人家過夜。
但是,少年卻不能丟下她,因為少年從不喜歡欠別人的,也不喜歡別人欠自己的。
大戶人家都有女眷的閨閣,一般為兩層小樓,少年將女子帶到一座閨閣,上了二層,也不管厚厚的積塵,隨意找地坐下,離她遠遠的,心裏對她剛才的那一鉗還耿耿於懷。
閨閣里空蕩蕩的,除了無法搬運的大件家私,但凡有點價值的,都被歷來的拾荒人一掃而空。
女子也沒理少年,靠在碩果僅存的閨床上歇息,她略微飽滿的胸部一起一伏,顯然經過一番逃命,消耗了不少體力。
兩人像刺蝟似地保持着距離,都沒有解下面巾,“生人勿近”是災世中人性的最真實寫照。
身處災荒之世,你不知道一個偶然遇上的生人,會對你做出什麼事,即便做出了什麼事,也無人能管,現在唯一可以約束人性的,大概就是骨子裏的善或惡。
人心善惡,一念之間。
少年拿起掛在腰間的水囊,這是他全身下上除了短刀外僅余的值錢之物了,喝了一小口,潤潤喉嚨,又瞅了一眼女子的褡褳,再次心痛不已。
女子警惕地回視一眼,想了一想,便取下褡褳,從前兜掏出一隻野兔的屍體,是個幼兔,一條繩扣還系在它的脖子上,輕輕上前,放在了兩人中間的位置,示意他收下。
剛由暴富被打回原形的少年眼睛一亮,這隻幼兔若是拿到鬼市上售賣,怎麼也值五個銅板,能對付三五天的吃喝,女子大概以此表達招惹屍魃的歉意和他不離不棄的謝意。
少年理所當然地笑納了,心裏平衡了不少,對女子的好感度也提升了。
他將幼兔的屍體拿在手中,又仔細端詳了一下,再使勁嗅一嗅,確認它完好無損。
獵戶打獵,都備有處理獵物傷口的藥物,鬼市的藥鋪有賣,可以確保血腥味不會散發,避免引來屍魃或獸魃。
少年了解過獵戶的行當,所以斷定是女子受了傷,因為那種獸用的藥物不能用在人身上,用在人身上的止血祛味藥物也有,但是非常昂貴,買得起的人壓根不會當獵戶或拾荒人。
“放心,沒有傷口,我打獵一直用的是下扣或套索。”女子在對面撲哧笑了一聲,銀鈴似的,非常悅耳,而且她笑起來的時候,雙眼像一彎細月一樣,雖然臉被面巾遮住了大半,還是楚楚動人。
“對了,你哪裏受傷了,要不要再包紮一下?”十六歲的少年看着這個年齡相仿的女子越來越順眼,友好地問她。
少年雖然已聞不到女子身上的血腥味,但若是傷口裂開,還是難逃對鮮血極其敏感的屍魃或獸魃之鼻。
“關你什麼事?一邊涼快去!”女子的語氣忽然一冷,有些生氣的樣子,原本看着少年的眼神跳到一邊,又好像有點羞澀。
少年沒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一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哪裏開罪了她,沒趣地看看窗外,天差不多全黑了。
遠處隱隱傳來不知名野獸的嗥叫聲,聽起來特別糝人,少年的身子不由一抖。
“怕什麼?膽小鬼,那是野狼,不會進入人住過的地方。”對面的女子哂笑道,獵戶自然熟悉各種動物的習性,其中的好手甚至擁有獵殺猛獸的能力。
我膽小嗎?我好笑嗎?少年有點生氣了,可事實上他確實有點膽小,所謂藝高人膽大,他是藝低人膽小。
女子不再說話,也拿起腰間的水囊,把面巾掀起一點,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喝了一口水,又摸出一塊發黃的玉米窩窩頭,就着水吃起來,並沒有分給少年的意思。
畢竟,她已經給了他一隻幼兔,抵得上七八個窩窩頭了。
少年咽了一下口水,掩飾地站起來,藉著微弱的天光,檢查了一下四周的門窗,確保關緊了,萬一有獸魃趁夜摸來,也能起到預警作用。
他又將一些年久失修的窗欞歸整了一下,儘可能地擋風。
久旱之後的天氣變得很不正常,雖是盛夏,白天很熱,夜晚卻急劇降溫,有點類似傳說中的西北邊陲,不過至少有個好處,那些來不及拿到鬼市售賣的獵物,可以不經處理地過夜而不會變壞。
少年轉到閨床的背後摸摸索索,女子的聲音一下警覺起來,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喂,你幹嘛?”
我幹嘛?難道想吃了你嗎?少年有些好笑,這家大戶下午被他徹底搜刮過,所以記憶猶新,找了兩床拾荒人懶得拿的被子,轉過來,扔給她一床。
女子不動聲色地收起匕首,抬頭看了少年一眼,語氣一柔:“謝謝。”
少年沒吱聲,此時氣溫開始下降,他裹着一床被子縮在了牆角,被子裏有股霉味,但很保暖,一天下來的疲乏從骨骼筋肉間散發出來,溢滿整個身體,他懨懨欲睡。
其實他可以直接席地而卧,身下是木地板,保暖又舒適。
但少年習慣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過夜時,從不敢讓自己睡得太舒服,以免喪失警惕,只有回到自己在鬼市的小窩時,才敢塌塌實實地睡一覺。
女子在對面的閨床上翻來覆去,一副睡不着的樣子,忽然坐了起來,看着少年,有些難以啟齒地說:“喂……陪我去一下茅坑好嗎?”
少年正在半睡半醒之間,實在懶得動,就說:“去啥茅坑,樓下又沒人,自己下去解決好了。”
“喂!你是不是漢子啊?”女子有點惱羞成怒了,聲音一下子尖細起來。
“噓,聲音小點,別一驚一乍的!要是招來獸魃……”少年嚇得睡意全消,哧溜一下爬起來,正想埋怨幾句,卻見女子明亮的眼睛裏似乎蓄滿了淚水,又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話了,趕緊遂了她的心意,“好好,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