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妖魔鬼怪入夢來
小轎車駛過積水的街道,音箱裏正放着鄧麗君的小城故事。
溫柔純凈的歌聲里,蘇真讀完了這篇八百字作文。抬起頭,雨珠正在車窗上飛速流淌,形成了銀色的水幕,水幕之後隔着城市的酒綠燈紅。
蘇真終於知曉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先前他經歷的一切並非幻覺,在村莊舊址完成血誓后,契約立刻生效,他和另一個世界的某個少女交換了身體,而這篇作文,正是這個女孩用他的身體寫的。
女孩自稱余月。
余月告訴他,她是另一個世界的土著,那個世界與這裏截然不同,掌管晝夜的東西是空中那顆名為寶相慈歲大君的球,人們一般稱呼它為老君。
老君隨時會亮起,也隨時會熄滅,沒有規律的晝夜,同時,那裏也沒有明確的季節和天氣,可能打個盹的功夫,晴空就會飄起大雪,溫泉就會結成冰池。
但在這個混亂無序的世界裏,咒語法術、煉器拘靈等幻想般的概念,卻是司空見慣。
人能通過修行得道成仙,也可能因為修行畸變墮落。
“過去,我沉眠在老榕樹里,直至十二年前被你喚醒。
是的,正是你認本姑娘為當乾娘的那天。
你肯定很好奇,我為什麼能預知未來,又是通過什麼方式把紙條塞進你的書里的,答案也許會嚇你一跳,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暫時當成設定好啦,反正乾娘神通廣大嘛~
對了,還有設定要補充。
我之所以要找你交換身體,原因很簡單——老君明亮時我沒辦法在那個世界活動。
所以,從今天開始,老君明亮時,你要用我的身體鍊氣修行,與此同時,我也會在這裏替你學習、生活,等老君熄滅了,我再將身體換回來。
平時我們沒辦法交流,只有在晝夜交替的短暫當口,可以和彼此說話。
你要一直修鍊,直至修鍊到那副身體可以重新為我所用。我呢,也會完成承諾,治好你的母親。
當然,以上的話並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因為契約已經定下,不可更改。
蘇真,從此以後,我們將互為彼此。”
蘇真坐在悶熱壓抑的車廂里,內心久久無法平靜。他覺得自己不是讀了篇八百字作文,而是在讀玄幻題材的網絡小說。
他再次回想起水中映出的身影。
他並不知道這位少女乾娘的來歷,但直覺告訴他,她過去應是那個世界裏很厲害的人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才變成了這副弱小模樣。
難道……還是本重生小說?
可是,她既然可以寫預言的紙條,為什麼不早點寫篇作文告知真相,還要裝神弄鬼幾個月?
是為了讓他回村立約么?
蘇真閉上眼,收起紛亂的思緒。
小轎車撞破雨幕,駛入熟悉的南塘鎮,不知道是不是暴雨的緣故,世界在他眼中愈發陌生,他幾乎要不認得這條回家的路了。
到家后,蘇真燈都沒開,摸黑爬到床上。
他今天實在太累,縱有萬千思緒,也抵不過身體的疲乏,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晚上他沒做什麼夢,只覺得腦子裏昏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水一樣,咣咣鐺鐺很不舒服。
“如果你們覺得腦子很昏沉,像是灌了水銀,那就說明你們的冥坐之法誤入歧途了,真正的冥坐之法應是靈台清清,渺渺冥冥。唯有這樣,才能篩去你們念頭中的雜質,使精神回歸最初的模樣,修道最講心無旁騖,若是心不寧,念不凈,極有可能走火入魔,墮為妖物。”
是誰在說話?
蘇真迷迷糊糊睜開眼。
他沒在家裏的床上,而是身處於煙霧繚繞的石頭大殿裏。
大殿裏置着幾個銅爐,銅爐火光忷忷,像在煉製什麼活物,慘叫不斷,充斥大殿的煙霧也是從爐子裏冒出來的。
大殿上方有個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坐着個懷抱禿頂頭顱,身穿青衣的道士,禿頂道士正在講述修鍊的法門。
他身後的屏風上站着四隻尖嘴尖耳的猴子,猴子們凸出眼眶的大眼睛正四下掃視着,似在幫青衣道士監察。
蘇真連忙低頭看了眼自己。
纖細的身體,白色的衣裙,紅色的長發,微微隆起的胸脯……
又交換身體了?
“冥坐之法?這是類似於冥想打坐吐納之類的東西嗎?”
蘇真努力地憑藉著以前讀過的修仙小說來理解這個世界。
饒是蘇真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看到這懷中抱頭的無首道士時,還是忍不住犯怵,莫說是他,周圍的少年少女們平日裏好像也沒見過這些,嚇的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比他還差勁。
蘇真為了克服這份原始的恐懼,只能在內心催眠自己:就當是玩了一個極為真實的修仙遊戲,這個紅髮少女是他創建的賬號——他平時玩網游時,本就喜歡創建女號。
蘇真按照青衣道士的說法,開始嘗試冥坐之法。
大殿之內的火爐越燒越旺,煙霧也越來越重,十分嗆人,再加上那些妖精時不時發出幾聲瘮人的鬼叫,蘇真根本沒辦法集中精神。
時間久了,他只覺得本就昏沉的腦袋越來越重,低垂着,像是一顆熟透的瓜,隨時要砸爛在地上。
蘇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他只記得,煙霧消散,鬼怪止啼之時,很多人暈倒在地,兩眼翻白,不省人事。
他們被視為不合格的人,被鬼怪們抬走了。
剩下的人則去用齋休息。
只有挺過三天,他們才有資格進入妙嚴宮,接受最終的考驗。
用齋休息的時候,弟子們私下也會聊天,蘇真會悄悄湊過去聽他們說話,爭取多了解一下這個世界。
但這些弟子無論出身貧窮還是富貴,大都沒接觸過修行,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迥然不同。
有人說這個世界的所有生靈都源於老君,修行是為了向老君回歸,也有人說生靈都是妖圈養的豬狗,所謂的人妖之戰都是騙局,妖怪只要想,隨時能把人抓出豬圈宰殺掉。
“那些不合格的人被抬去了哪裏?”蘇真這件事很好奇。
弟子們依舊眾說紛紜,有的說他們被殺了,有的說他們被拿去煉成了藥材,雖然爭不出個結果,但可想而知,那些弟子的結局應該很慘。
蘇真不再多問。
他知道,雖然僥倖撐過了第一天,但兩天之後,他如果還是沒有學會冥坐之法,那等待他的,定然不會是什麼好結局。
晝長夜短,蘇真遲遲沒有等來天黑。
天沒有黑,他們就必須一直修鍊下去。
蘇真的身體沒有明顯的疲憊感,但他的精神卻早已不堪重負。
作為地球人,他習慣了每天都要睡覺的生活,連續幾天的不眠不休對他而言是難以想像的折磨。
哪怕對這詭異的世界再不安,再惶恐,他也是要睡覺的。
說起這個,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既然老君明滅無常,周期不定,那天這個概念又是從哪裏來的?
他偷偷觀察了一番其他的弟子,其他弟子對無序的日夜更替早就習以為常,只要是白天,他們大都很精神。
蘇真暫時做不到,別人冥坐時,他在那提心弔膽地垂頭補覺。
這門補覺的技藝,他早已在數學課上修鍊得爐火純青,再加上弟子冥坐之時,姿勢本就會越來越古怪,他倒是沒被發現,只是一來二去,耽擱了不少修行的時間。
但這渾渾噩噩的日子裏,也唯有睡眠能讓他暫時遺忘壓力,得到放鬆。
只是,讓蘇真愈發焦慮的是,他的冥坐之法沒有半點長進,他向其他弟子詢問竅門,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有的說只要心靜就能入道,有的則說要不斷去想像一種下墜感,想着想着,就進入冥思了。
蘇真按照他們的說法做了,然後……他又睡著了。
更可怕的是,他是被鐘聲吵醒的,鐘聲響起,意味着三日的選拔已經結束,沒有習成冥坐之法的弟子,將會被那些妖怪帶走。
蘇真沒有被帶走。
不僅沒有被帶走,他還禿頂道士點名誇獎了。
“余月?嗯,不錯,本道觀察你很久了,這三天,就數你這丫頭修鍊得最用功,你也是這裏最早領悟冥坐之法的人,你這樣的悟性前途無量,好好聆聽天尊的妙言吧,爭取成為妙嚴宮的中流砥柱。”
蘇真徹底懵了。
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猜到真相。
原來所謂的冥坐之法,就是在老君明亮時進入睡眠的狀態——這裏的人白天都清醒異常,再加上煙霧和鬼叫,絕大部分人根本沒法在白天入眠,但他因為作息習慣,困極時卻能倒頭就睡。
這麼看來,他簡直是得天獨厚的修行者!
蘇真食指拇指相扣成環,其餘三指豎起,對着無頭道人施了一禮:“定不負道長期望。”
其他弟子皆看向他。
有羨慕的,有妒恨的,也有欽佩的,而被蘇真請教過冥坐之法的幾名弟子神色更加複雜,他們冷冷地瞥着,像在咒罵他的虛偽。
弟子們的情緒已不重要。
突然亮起的白光覆蓋了所有弟子的臉,他們不再有表情。
光源來自石殿黑漆漆的盡頭,由點到線、由線到面,直至佔據視野的全部。
等到光芒落盡,原本空蕩蕩的大殿盡頭,已升起了九色蓮花座,身高五六丈、脖纏骷髏頭的高大道人坐在蓮花座上,抬起衣袖,口中念念有詞。
晦澀生硬的音節一個個蹦出來。
其他弟子尚且茫然時,蘇真卻莫名其妙地聽懂了:
“鼎、簋、釜、爵、尊、觚——”
都是些食器、酒器的名字!
道士們紛紛跪地,把自己懷抱中的頭顱倒轉過來,斷頸朝上,高高托舉,獻給了九色蓮花座上的天尊。
頭顱不斷膨脹,上面本就怪誕的人臉在膨脹中變形,越顯方正肅穆。四縷頭髮的變成四足鼎,三縷頭髮的變成三足的尊,教導他們的禿頭道士則變成圓底的爵,它們原來根本不是人,而是天尊平日裏飲食喝酒所用的青銅器具。
大量的食物與美酒從白霧中湧出,厚重的香味在大殿內飄散。
弟子們着魔一樣朝着九色蓮花座走去,拇指食指相扣作禮,口中齊頌: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天尊降世,永消苦厄——”
————
護士回來時,蘇真恰好結束了回憶。
後面的記憶就是今天發生的事:所謂的救苦天尊是頭青獅妖魔,前來擒拿它的陸綺也並非仙子,而是濫殺無辜的妖女,他當時如果不是女兒身,恐怕已經死在紫袍殺手的刀下。
“終於醒過來了?你在課堂上暈倒,可把蔣老師嚇壞了。”護士阿姨說。
數學老師姓蔣,名叫蔣金濤。
“我應該沒什麼事吧?”蘇真也有點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沒什麼事,就是低血糖,我給你配點葯,你先吃着,不夠了自己去藥店照着買就行。”
護士阿姨見蘇真始終神色凝重,又道:“醫務室條件差,沒辦法給你檢查得面面俱到的,你要不放心,也可以去醫院查查,我可以給你寫假條。”
蘇真拿了護士的單子,一一答應了下來,他準備離開時,護士又叫住了他:
“對了。學校不許早戀。”
“啊?”
蘇真愣住了:“我沒有早戀啊。”
“剛剛有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來看你了啊,那不是你小女友嗎?”護士問:“要不是她閨蜜來催促她去買書,這小姑娘說不定要等到你醒哦。”
“很漂亮的小姑娘?”蘇真在眉毛前面比劃了一下,問:“她是不是穿着校服,牛仔褲,留着這樣的劉海?”
護士阿姨單手托腮,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他,露出微笑。
她不是任課老師,其實根本不關心學生早不早戀,單純想八卦一下罷了。
蘇真回到了教室時,教室人已經走空。
他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收拾課本時,他習慣性地翻了翻各科的課本,很快,他從數學習題本中又翻到了一張新的紙條。
顯然,這是余月在數學課上留下的。
因為一系列的事,蘇真直到現在才看到它,字條言簡意賅:
邵曉曉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