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卿當為一代英雄
一場冬雷冬雨,長街剛上了凍,緊接着又是紛揚大雪,厚壓在京口的冰面上。
城南酒坊里,酒徒蕭索,零星幾張酒桌,客人並不很多。
“昨晚真夠熱鬧的,剛過子時,駐軍的兵營里一陣子叮叮噹噹。早晨我去城外領米,看見新告示貼出來,把通緝令蓋住了,說什麼劉家老大謀反,乃是郡守家丁誣告?”
“還有更邪乎的呢!我聽人說,是那家丁謀反敗露,連夜殺害了郡守全家,搬空了府邸里的金銀……多虧京城來的秘書丞,文武雙全,一刀砍翻了那老小子。”
“這家丁是誰啊?哪個老小子?”
“就是郡守府邸看門的門房!”
“這老傢伙六十多了,老當益壯啊?”
“唉,喝咱的酒吧!這年頭,什麼古怪事兒都有。諾,你看樓外街面,這天氣,照往年不得凍死幾個路倒,今年是乾乾淨淨空空蕩蕩。那秘書丞有點意思,山中無老虎,自己佔了郡治府庫,竟敢大放京口糧倉……”
兩個酒客乘醉私語,鄰桌坐了三人,把盞細聽。
這三人中,一人白狐裘,頭戴玉冠;兩人皂袍,束髮,袍子的皮面破爛不堪。其中一人身形消瘦,背着琵琶;另一人頭戴氈笠,腰挎官刀並不解下,腳邊放着老大一個篋笥,面上是防雪的青簔,簔下鼓鼓囊囊,塞了些鋪蓋和乾糧。
“感謝大人從賭坊贖回我的衣服,不然真不知道怎麼過這寒冬。”
“我們年齡相仿,叫稚遠就行了。劉寄奴,用不着謝我,該謝謝你兄弟。”王謐舉杯獨飲。
劉裕劉毅相視一笑,提盞輕磕了下酒桌,一飲而盡。
“我已上書朝廷,講清了事情原委。司馬道子當權,素與王氏、謝氏、刁氏這些老貴族不和,刁逵死了就死了,上面巴不得早點空出來丹徒的郡守職位。”
“劉毅,我馬上要回京了。營中巨細,都交給你暫掌。北邊青州兗州馬上動兵了,說不清朝廷會派下什麼人執掌丹徒郡,可能是司馬道子親信,也可能是沒派系的干城良將。從此怎麼混世,是你自己的事兒了。”
劉毅滿上王謐杯中殘酒,見他放下筷子,連忙舉杯。
“劉毅你別說話,我知道你怎麼想的。我告訴你,這四戰之地,易取,不易守。天下大勢,並非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劉裕道,“我第一次認識劉竿子,就在街東頭的賭坊,這孫子把吏帽脫下來押寶,要逼小廝換出來一百貫大錢。若不是我在,他少不了讓強人打成爛泥。這不是個本分的人,稚遠兄,休想勸服了他!”
王謐熟視劉裕良久,緩緩開口,道,“還是留在京口吧。你不願趟鹽鐵的渾水,同劉盤龍(劉毅表字盤龍)進營中尋個差事。大丈夫能退亦敢進,豈可蹉跎到老。”
“我父親,把婚姻當做明碼標價的交易,把我當做交易失敗的產物;我在家中,嘆口氣都要語重心長,一天不被找茬、不挨錘杵就是祖宗保佑。後來蒙恩推選做了小吏,府衙間低三下四一句一個不吭聲,只敢在賭坊里呼盧喊叫,尋些不着調的刺激,枉度多少春秋……”
劉裕醉中舉起酒杯。
“稚遠兄,從家到京城,你也過了二十多年日子。你讀的書比我多,我看到的世界是我卑躬屈膝的人生,你看到的世界大部分是書里的,書是你家這樣的名門望族寫的;還有小部分,小部分也是在你名門望族的呵護下看到的。這裏亂了,那裏打了,凍死個人,餓死條狗,你真的親眼見過嗎?亭台樓閣、金磚玉瓦你見過,還有好多你也沒見過,就像這樓外的皚皚白雪,不踩一腳,真不知道雪下面是春芽還是狗屎。京口城,不嗨皮,我想出去走走看看。”
王謐從衣襟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半醉的劉裕,道,“非要遊盪,先替我去趟廣陵吧。我有個長輩在邗水邊賣茶,你為我送封信去。我這人不喜歡做蝕本的買賣,你欠我人情,得還。”
劉裕爽朗大笑。
“劉寄奴,京口城中,有我照看你家人,走就走吧,一切放心。”劉毅解下身背的琵琶。
“家人?那老東西,和他小老婆,一對蠢夫糙婦,沒少打罵過我,餓死他們我也不心疼。只是那兩個異母弟弟,蒙你加心,得閑了多帶在身邊,教他們識個字、玩個刀,這倆孩子,久在家裏,也他娘得廢了……”
劉毅點點頭,抱起琵琶,挑弦而奏。那劉裕歪歪扭扭站起身來,披了青蓑,背上篋笥,拔刀來在酒樓門口,撅折門外花池裏的一桿翠竹,斫去竹竿枝杈,收刀提綠杖,對樓內二人一揖,醉步蹣跚,拄杖消失在無邊雪色里。
琵琶轉急,王謐脫下玉冠,滿飲一杯濁酒,和着曲聲,高聲唱詠,擊節而歌:
“江山晚照驟妖氛,天子不能斬玉鱗。
縈空片片飛敗甲,解縛團團走潛鯤。
無涯翻銀海,萬里宦遊人。
道絕死凍馬,薪盡燒經綸!
舉目朱門明燈暖,啟步烏泥敝履殘。
忍守窮廬空待老,南陽葛氏未曾甘。
北風年年頭上白,遺民幾度望長安?
中流擊楫飛舟過,磯頭折劍何茫然。
君仇明細碎,碎似屑冰飛。
六齣皎且澈,掩飾貧民骨,
偃蹇太行遮崔嵬。
簌簌瑛琭埋餒人,荒村孤驛禁無煤。
京口臨發酒錢少,一醉難填壯士杯。
醉中披雪踏汝程,百花殺盡瓊花冷。
只憐路際青竹勁,雪辱霜欺節不平。”
一曲罷,滿座意氣慷慨。
楚天昏暗,風呼雪吼,王謐看向樓外,輕聲道:
“卿當為一代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