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波惡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兩月後,荊西鸚鵡峽,神農溪。
晨陽枕風,細灑溪面,溪流清澈見底,彩石遍佈,兩岸青翠綿綿,花草如瓔。
人言“巴山楚水凄涼地”,獨鸚鵡峽大有不同,風光秀美,迤邐迷人,峽中一條溪流蜿蜒而下。
相傳上古時瘟疫蔓延,餓殍遍野,神農氏遍嘗百草,自巴山取道長江,經洞庭過湘江,便循此溪浮木排而下,因此得名神農溪。
此時溪面上也遙見一葉木筏,其上斜插一柄古樸長劍,一個少年頭戴墨紗短冠,身穿青紋雪衣,兀自枕着雙臂,平躺筏上冥思,任憑溪流推着悠然漂向巫江口。
不多時,少年坐起身來,睜開雙眼,又默默拉開衣襟,從脖頸下拉出一根青玉吊墜,捏在手心輕輕摩挲。
少年心中想道:齊先生教我每日思憶,兩月來仍是一無所獲,除了自己叫李琰,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若能弄清楚自己身上怎會帶有此玉墜,必會有所幫助。不知楚公所說龍首崖楊莊主真能識得它么。
那晚夜戰之後,洞庭三大高手收攏不出,八百水師閉守水寨,楚問閉關療傷。
李琰來歷成奇,楚問不願聲張,只向稱他是救命恩人,隱去其出自鼉龍體內水玉晶卵一事。
楚問私下調查,卻發現李琰雖身懷修為,但記憶已失,智力只如十多歲孩童,除了能說些言語,對世間萬事一概不懂。初時,楚問擔心他故意裝作此狀,但洞庭岐黃聖手齊隱鵲診之無誤,無奈之下,只好將他一直留在君山,一邊教他看書習字、事務常識,一邊令齊隱鵲為其醫治。
然而兩月以來,李琰失憶癥狀卻無絲毫改善,每每思憶自己與鼉龍來歷,只有頭痛欲裂,一概茫然。齊隱鵲斷言他失憶之症一朝一夕難以治療,只好從他隨身之物入手。
然而李琰所穿白衣形制不似當世之物,衣料材質非布非麻,竟能滴水不沾;長劍方拙古樸,亦不常見。洞庭不乏見多識廣者,即使師出雲中城、號稱洞庭三奇之一的“賽公輸”丁堯,對他衣劍一時也無有頭緒。
唯有一根青玉吊墜,丁堯看出似是出自前唐巧匠,又言楚問世交、龍首山莊莊主楊銘對此物來歷或有眉目。
恰逢七月楊銘古稀壽辰,楚問閉關不便遠行,便早飛書一封,賀禮先行,又請李琰親赴廬山代為當面賀壽,順便打聽玉墜之事。
逾近午時,木筏已漂臨巫峽口,李琰早已坐起身來四下瞧看。
此時水面漸寬,往來船隻也漸多了起來。前幾日風雨不斷,長江急險異常,極難通行,不少旅客盤桓在了巫峽口。今日縱然天氣炎熱難耐,大伙兒也不願錯過這利行晴天。
江邊一艘大船上,艄公突然目瞪口呆。原來一葉木筏竟不順水勢漂下,卻橫流而來靠近,待到臨近船尾,未曾下錨去卻能停在水流中。
李琰緩緩起身,向著老艄公問道:“勞問,欲往潯陽,還需再走多久?”
那船公正驚呆住,忽聞聲至,手上猛然一緊,醒神抬頭,只見眼前一襲白衣,明亮少年正拱手垂問:衣冠明凈齊楚,宛如白石清溪;形容俊挺雋秀,恰比青山黛樹;語調清雅安閑,勝似潺潺鳴水。
老船公臉上黝黑皸裂,聞言定神清了清喉道:“答小官人,要往潯陽還需走得遠呢,就是走快船兒,也要個三五天哩。”
李琰望了望下游江水,抬手謝過,隨即輕輕轉身,就要驅筏漂走。
老船公急忙叫住他:“哎!小官人請慢,但聽某老兒一句,江水可兇險得緊,這幾天漲得急,最近總有船跑失,須得尋個穩當老艄撐着大船,才能過得去吶!小官人這木筏子可是萬萬下不得江啊!”
李琰心道:前時走反了方向,白白往西多走了好幾天。若坐大船,可免再尋錯了路,也可早早趕到潯陽。
思及此處,便從懷中取出塊碎銀交與艄公:“有勞了!”
老艄公忙推開他手上銀子:“要不得這麼多,給幾個銅錢就好,小客官先請上船吧,船等上個約好客官就走。”
李琰一步跳上大船,尋了個角落便坐下冥思。木筏離了李琰,便如失根浮萍,再也抗不住水流,轉着向前漂去。
船行了一段,天就陰沉了下來,江風四起,頓時暑氣盡消,格外舒爽。原本船客多在船里避陽,這時紛紛出了船屋吹風望江。
李琰聽見外面嘈雜熱鬧,也走出船棚去瞧看。船頭甲板上圍了不少船客,正佇倚攀談。
船身搖晃,李琰穿行人群,雖一時引起不少目光,但憑着他感識靈覺,早已察覺有兩人目不轉睛,一直盯着自己。
待到走到欄邊站定,便反身看去:其中之一與洞庭三奇中素琴道君相似:身姿雄偉,峨冠青袍,手揣拂塵,斜背長劍;另一個身材瘦小,裝束長相平常,目光灼灼,眼角似笑非笑。
這時只聽一陣噓聲,原來一個微胖船客講的繪聲繪色,引得眾人圍聚過去:“聽聞這幾日江上面不太平,有人看見大蛟食人,連船都吞了下去,都說是水怪在作亂,你們怎麼都在這當口趕船呢?”
一個青壯漢子粗聲道:“我是趕着投軍呢!今年賦稅又增了,日子實在難過。江州那邊徵募新軍,可都真給餉銀!我家表兄已入了拔山軍中了,每月足足一百文呢,同鄉帶信回家說是再不趕去,便要落到排門軍中了,餉銀要少了一半。”
眾人哄道:“哎呦,軍爺可當真呢!你不看他自己也在這船上呢?”
微胖船客眯眼抬聲,按下眾人音量:“我說的可都是真的!我是沒有辦法,我家黃柑酒前時在岳州官府的品酒會上拿了頭籌,入了官酒庫。如今岳陽樓七月大宴,千醉樓斗酒九月大會,十月金陵吉王府都指定要我家的酒呢。我見今兒天好,趕緊先去岳陽樓,誤了期限,我可要倒霉的,酒現在都在下面船倉里,不信你們去看。”
眾人看他說的有板有眼,不禁多信了幾分。有矮船客立馬來指了指江面道:“本來還不怎信,你這麼一說,莫是真有妖怪,你看這好好的天兒怎麼又起大風了。”
老船公正在撐船,聞言立馬回身,這時緊皺起眉頭:“莫要瞎說,這太平天下的哪來什麼妖怪,七月的天說變就變也是常有的事。”
微胖船客又道:“喬老丈,我也不是第一次坐你家船了,在江上跑生意這麼多年,哪裏遇上過這麼怪的事情?”那微胖船客還要說些什麼,被老船公一個眼神給憋了回去。
船客紛紛議論起來。那背劍道士轉過身來,巡視了一圈清聲道:“諸位施主不必擔心,貧道青城山羅蒲,專為此傳言而來,若真有那傳言水怪,必定除之以保諸位安全。”
雖然江面風大,但羅蒲道人聲音洪亮,船客們都聽得清楚,立刻釋顏開來,紛紛拱手稱譽其高人許許。
胖船客也嬉笑開來:“哦!原來喬老丈昨日約好的便是這位道長高人,怎不提前告訴我們,也好叫我們安心呀!”
烏黑雲層越壓越低,如濤似浪般在天空翻滾,彷彿江面倒在天上。江風越刮越大,岸邊嶙峋巨石間貫穿呼嘯,撞出陣陣嚎鳴,江面窄急,山岸懸崖聳立迫人,天地昏暗一片。這艘大船顛簸搖曳,此時已如置身一台無盡黑棺之中。
見此駭人情形,大伙兒紛紛進船屋躲避,甲板上人員漸少。
一處大浪當頭拍來,大船劇烈搖晃震動,一股濕冷咸腥的江水撲面而來,甲板上三人瞬時衣帶濕透。李琰見狀,將劍鞘重重往船上一抵,一股狂沛的氣勁蔓延船上,竟卸去了大半水浪的壓力。
老艄公正覺恍然,只聽青袍道士左手屈指作禮:“小施主年紀輕輕,內力如此雄厚,實在幸會!不知高姓大名,師承何處?”
李琰卻不理他,忽然指着遠處喊道:“道長高人快看!那就是傳說中的大蛟么?”
眾人聞聲一驚,紛紛急忙轉過身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