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永不熄滅的燈光
大姐大陳墨在外面能為同事大殺四方，但並不影響她在辦公室里把同事殺得片甲不留，誰叫陳墨的身份是調度員。
調度員在所有航天項目中都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這個角色會把精密複雜的衛星項目的總目標拆解成一個個可執行的具體步驟，並分派給不同分系統部門，然後監督項目進展，直到最終目標的達成。
就像一個古代的大管家，管理着顯赫家族的大小事宜，雖然大管家不會插手任何具體工作，但能把家族裏的廚師、園丁、賬房、侍衛等所有工種安排得妥妥噹噹，尤其是遇到祭祀、宴請、紅白喜事等大事，沒有大管家的協調是萬萬不能的。
周一一早，陳墨過來找孟星高。陳墨徒有個大姐大虛名，實際只比孟星高大一歲，如果她靜靜地站在那裏，弱不禁風的身材，含情脈脈的杏仁眼，一頭烏黑靚麗的齊肩短髮，活脫脫就是男生們校園時代的夢。
錯就錯在她工作需要說話，要說很多話，而且比教導主任還要嚴厲，一開口就讓夢破滅的那種，直接讓陳墨的名字變得名不副實。
“孟星高，麻煩你關注一下探索一號的項目進展，按照今年初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的排期，發射窗口定在11月20日20時。那麼，現階段，你應該進行最後一輪檢測，然後安排運輸，並至少提前一個月抵達發射中心進行異地測試。但今天我進行進度檢查的時候，發現你們的測試計劃並不完整，如果不及時補全，可能會造成項目延誤。今天，我會在系統提交項目預警通知，等你提交完整計劃后我再解除，如果你本周內不處理，我就會升級。”
陳墨說話時語速極快，像端着機關槍朝人掃射，讓孟星高不得不集中精力應對。說完孟星高，陳墨又轉向辦公室的一邊，順着座位說過去，說道：“余行健，叫你早規劃早報需求，非要踩着deadline提報。還有你，評審材料不完整，怎麼決策……”就這樣，偌大的辦公室無人倖免，陳墨殺過，斷腸人在天涯。
錢宇剛來，還沒有正式進入項目，今天成為陳墨手下的漏網之魚，但錢宇知道日後自己也是覆巢之下，難有完卵。等陳墨離開后，錢宇滑着辦公椅靠近孟星高，壓低聲音說道：“姐姐長相如此美麗，殺傷力卻這麼強，好一朵帶刺的玫瑰。前輩你都應對不了，以後我可怎麼辦？”
“要不做好，要不挨揍，撒嬌沒用。好了，別貧嘴，回去幹活！”
孟星高騰出一隻手，把錢宇的椅背調轉方向，然後用力一推，直接把人送走。孟星高心想，人的五官，雖然嘴比其他數量都少一個，但就殺傷力來說，毫無爭議位居首位。
孟星高最近的工作進度多少被情緒影響了，被陳墨一警告，只能暫時忘記北斗三號，回歸到探索一號項目中。
這是一顆小型數據採集傳輸衛星，主要用於水利、水文、氣象、電力及減災等領域各類監測站點的數據採集和傳輸任務，現代社會，得數據者得天下，這顆衛星對國民經濟的促進作用不言而喻。
距離發射不足三月，整個項目已經進入到最後的測試階段，孟星高今天打算帶錢宇在車間待一整天。這可把錢宇高興壞了，啃了個把月的文字資料，今天終於可以和衛星親密接觸了，這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是書信來往許久的情人，終於可以一睹芳容了，也許還能一親芳澤，這種興奮需要吼幾嗓子來發泄。
錢宇環顧四周，顯然在車間門口的靜字下面，孟星高挑剔的眼神看起來不會允許錢宇發出丁點聲音。錢宇小心翼翼按照孟星高的指引穿防塵服、套鞋套，戴帽子，包裹得嚴嚴實實后通過除靜電通道，然後咣一聲，門開了。
偌大的車間兩側共放置4台衛星，高大的天花板上方橫亘着一架懸挂式吊車，整個廠房明亮整潔，纖塵不染，和錢宇想像中一模一樣。
孟星高走向其中一顆小型衛星，兩手空空卻像捧着本教科書，介紹得結構斷句嚴謹，語氣毫無起伏，“一般來說，1000千克以下的衛星我們統稱稱之為微小衛星，進一步可細分為，小衛星，重100到1000千克，微衛星，重10到100千克，納衛星，重1到10千克，皮衛星重0.1到1千克，飛衛星，重0.1千克以下。微小衛星具有自主控制程度高、重量輕、體積小、功能密度高、研製周期短等優點。過去微小衛星主要作為大型衛星的補充，但隨着微電子、現代通信、微機械、計算機技術、新材料和新能源的發展以及對空間環境的日益深入了解，衛星輕量化的趨勢愈加明顯，儼然已成為航天科技中的新領域，可運用的領域越來越廣泛。我們的探索一號系列衛星就是屬於微小衛星，具有微小衛星所有的一切優點，重量88公斤，太陽同步軌道，高度751公里，周期99.7分鐘，回歸周期為7天……”
這顆衛星四四方方，不過半人高，周身連接着各種五顏六色的數據線，帆板摺疊放在兩側，像只蓄勢待發的鷹隼。最令錢宇眼前一亮的是，它周身包裹着如金箔片般奪目的外衣。
“金光燦燦的，好貴氣。”
孟星高不是很喜歡錢宇的描述，就立刻從衛星的角度給予糾正，“宇宙空間存在各種形態的物質，等離子體、各種能量的帶電粒子、各種波長的電磁輻射等等，對空間飛行器會產生有害的影響，比如玻璃材料在嚴重輻射后變黑變暗，聚合物性能衰退老化，電介質的物理性能發生變化，太陽電池輸出功率會降低。”
錢宇到底是材料結構方面出身，初涉衛星也能一點就透，“所以外面使用金屬材料的屏蔽作用來降低複雜的宇宙環境對元器件的損害？”
“沒錯，這個多層組件屬於熱控，用於衛星保溫的，多層隔熱組件包覆於衛星外表面，佔據了整星表面的60%以上，既是必要的熱控組件，也是抑制空間強電磁環境源的重要載體。”孟星高滿意地說道。
“那麼，不同軌道的衛星是不是所處的環境不同？因而也會採用不同的材料？”
“是的，比如導航衛星軌道高能輻射環境的主要效應就是單粒子效應和總劑量效應，還有高能電子會造成衛星深層充電效應，特別是太陽活動高年，太陽質子事件將會是高能輻射效應的一個重要來源。還有就是……”孟星高發現自己下意識地扯到導航衛星上了，趕緊收住，怕自己又念想上了。
“孟前輩，怎麼不說啦？”
“沒啥，輻射晚點我再講，今天咱是來做試驗的。人有生老病死，衛星也不例外，更何況衛星上天後，軟件能升級，硬件問題基本無法修，因此，發射前我們會進行多種類型的試驗確保它的壽命和可靠性，比如力學實驗、熱試驗、電磁兼容試驗、老練試驗等等，都是在模擬其在宇宙空間複雜的環境下如何運行。今天要去做的是熱試驗，這個試驗大概會持續20多天。”
“這麼久？”
“對，24小時不間斷。”
兩人說話間，工程部來了個一人，胸口的銘牌寫着劉泠，他接着孟星高的話頭說道：“有的試驗是日夜不停的，所以咱未來院有地方的燈是永不熄滅的。我第一天入職的時候打車過來，出租車師傅叫我再考慮考慮的，說這個單位的人天天不下班不睡覺。話說你們遇到過勸你們換工作的司機師傅嗎？”
孟星高沒有遇到過，但此刻莫名起了嚇唬錢宇的心，露出個感同身受的表情說道：“遇到過，這位師傅說的很有道理，來咱這單位就得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沒覺睡，對吧，錢少。”
上次酒吧錢宇替孟星高解圍，讓孟星高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但他還是不習慣與有錢人相處，心裏彆扭得就想看看不差錢想幹嘛就幹嘛的小少爺吃癟，結果錢宇一臉茫然地說道：“呃，我沒打過車。”
頓時，那輛鮮艷奪目的跑車從腦海中呼嘯而過，尾氣噴得孟星高人灰頭土臉，只好尷尬地說道：“下次打看看。”
“好啊。”錢宇理解成工作任務，一派天真地答應。
“哈哈哈，果然那師傅天天在這片區晃悠，不知之前離職的員工是不是他勸退的。”劉泠大笑道。
“劉師傅，我們今天過來給探索一號做熱實驗的，麻煩安排下。”劉泠是個話癆，孟星高害怕沒完沒了了，趕緊打斷關於出租車師傅的話題。
“好，小孟現在挑大樑了，傅總師好久沒過來了，都交給你了。”劉泠說道。
“傅師有別的事忙，不聊了，咱快點開始吧。”孟星高心裏又有點刺刺的。
“好，你們直接去熱試驗區等我，我一會安排人把探索一號弄過去。”劉泠說道。
熱實驗區比工廠大數倍，中間一個直徑四五米的大罐子，用軌道與外部區域相連。孟星高做完登記手續后，又等了一會，一個長方形的金屬盒子被許多根金屬桿撐着，順着軌道緩緩朝大罐子靠近。
“衛星已經在裏面了嗎？那些燒烤架是幹什麼用的？”錢宇指着金屬桿問道。
“不是燒烤架，那是紅外燈陣，它們主要模擬衛星在空間中太陽所提供的外熱流。一個典型的衛星飛行過程大致要經歷地面段、上升段、軌道段和返回段四個階段。每個階段的熱環境和熱狀態都是不同的，熱試驗就是要測試溫度變化時衛星運轉的穩定性。以後等你自己負責一顆整星，也要親自跟進這些過程的。”
孟星高說完，錢宇頓時眼睛一亮，問道：“我要多久才能負責一顆整星？負責一顆整星是不是就可以去發射現場倒數五四三二一了？”
“唔，負責一顆整星你還早着呢，但去發射現場很簡單，你想去嗎？”
“誰不想去啊！”
“快了，測試完我們一起去西昌，把這顆探索一號送到天上去。”
錢宇激動得不知道怎麼表達，想把剛才的兩嗓子一起吼了，卻又怕影響大家工作，全部憋在心裏，象徵性地在空氣中揮舞了幾下拳頭。
等衛星順利滑動到試驗罐的預定位置，測試人員全部到位，熱試驗正式開始。孟星高帶着錢宇去看監視平台，上面有各測試點的當前數據，上面有熱迴路電流、電壓及對應溫度點的變化曲線，五顏六色，起起伏伏。
此刻它們對錢宇來說就如同華美的樂章，在心裏無聲地演繹，這氣勢恢宏大氣，這節奏振奮人心，是《電閃雷鳴波爾卡》，是《命運交響曲》，錢宇恨不得立刻跳上舞台，跟着全團敲響陣陣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