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麻雀雖小,一分為二
傅晚明和孟星高兩人在辦公室整整討論到深夜,才基本把新的研發模式變成一個可落地的組織結構。第二天一早,傅晚明正依據新研發方案開會重新劃分分工界面時,彭海帶着此前憤怒離去的老專家們回來了。
此刻的沈富生和昨天判若兩人,臉上掛着不計前嫌的笑容,這裏可不是他自己要回來的,是彭海三顧茅廬,說盡好話才勉強答應回來的。論崗位職稱,沈富生比不得彭海,論項目組中職務,沈富生也比不過傅晚明。但若說論對未來院的歷史貢獻,沈富生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這得從未來院成立的原因開始說起,80年代初,由國內數十家航天航空科研單位整合而來的北方航天航空工業集團,在國內一枝獨秀,承接幾乎90%以上的國家重點航天項目。
然而,這種模式有集中優勢兵力突破航天科技瓶頸的優勢時,也暴露出相應的弊端,比如資金雄厚的國家項目通常能保障研發資源,而小型微小型衛星由於投資金額有限常常被忽視。
過了千禧年,航天科技逐步從國用軍用走向民用商用,全球呈現出衛星普及化的趨勢,低成本高收益的小型商業衛星需求激增,為了彌補市場的空缺,中國衛星未來研究院正式獲批成立。
航天領域講究資歷,一個新成立的小研究院吸引力不足,普通科研人員招聘不難,尖端人才卻極度匱乏。為此,剛走馬上任的彭海四處奔波,而後處處碰壁,費老大勁才把沈富生從北方航天工業集團挖到未來院。
彭海非要從知名大機構挖人,想的是鳥槍換炮,借鑒其成功經驗和流程制度快速將未來院帶上正軌。而沈富生離開來別人都不願意離開的舒適區,加入別人都不願意加入的未來院,就圖個寧為雞頭不為鳳尾,想找張張白紙證明自己。
於是,他從北方航天工業集團嫌棄的商業小衛星做起,十年來以零失誤的記錄將幾十顆衛星送上了天,為投資企業創造了巨額的經濟收益,以至於在商業衛星領域,沈富生的名聲如雷貫耳,幾乎成了質量的代名詞。
如今未來院的地位今非昔比,從側面證明了彭海禮賢下士用人策略正確。
所以,每次沈富生超出職責範疇,對未來院的各種規範流程指指點點,彭海都只有接受的份,畢竟沈富生的狂妄背後是有實力支撐的。
沈富生並不是一個沒有責任感的人,這次鬧這麼一出,原因是像北斗三號這樣規格的項目,領導都沒說話,就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在自己面前指手畫腳,沈富生面子上過不去。更何況,未來院現行的研發模式,是自己經手反覆驗證過的,說改就改在沈富生眼中這就是妥妥的小機構做派,再不出來抵制更待何時。
沒錯,按組織原則,項目組決策的確要聽總設計師的,但自視甚高的沈富生自認不是只唯上不唯實的人。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沈富生不可能隨意屈服,唯有表現出對專業見解近乎執着的堅持方見科學家的風骨。
當然,沈富生沒有必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彭海院長是他的伯樂,這些年最欣賞他價值的人,所謂知音難覓,他不能不給彭海面子,一拍兩散。其中的平衡,沈富生應對得遊刃有餘,立場問題脾氣要硬,寸步不讓,可當姿態擺夠,台階夠大時,他又顧全大局地回到了這裏。
老專家們的去而復返,眾人完全不知所措,傅晚明會上提到的新規則還沒完全理解,彭海帶着沈富生的老傳統又殺到,這情形儼然是要拉開架勢打擂台。剛才激烈討論的會議室里立時鴉雀無聲,陷入了濃重的緊張氣氛之中。
僵持了一會,彭海率先打破沉默說道:“傅師,北斗三號項目組,你是方案的總設計師,技術方面我就是院長也不能指手畫腳,不然就成了瞎指揮。但院裏的人事安排和組織建設,我不得不看,現在是用人之際,更要堅持團結和吸納一切人才,尤其是有豐富經驗的人才。
當然,科研不是一言堂,有爭議才有進步,說句公道話,我認為沈工堅持自己觀點沒有錯,但開會擅自離席有點過了,所以我嚴肅批評后又把人給帶回來了,希望大家繼續齊心協力推動項目進展。”
彭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爭議分歧歸咎於觀點範疇,不把任何人置於過錯方,三兩句話就把之前的衝突翻篇了。沈富生心領神會,象徵性地起身給傅晚明道個歉,然後貫徹起彭海的“有爭議才有進步”,就着屏幕上的組織方案毫不留情地提出了反對意見,三句不離過去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表現姜還是老的辣。
孟星高因為上次會議對沈富生有點犯怵,但他心裏一直記着傅晚明教他的堅持做對的事,深吸一口氣,果斷地站起來逐條反駁,重申創新的必要性,非要長江後浪推前浪。兩人各執一詞,激烈辯論,讓旁觀的所有團隊成員的思維更加混亂。
“現在意見有了分歧意見,討論半天也沒有人讓步,那不如民主投票看看,相信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斷。”
彭海以退為進,沒有直接表現出支持哪一方,反而引導團隊成員自己選擇。一邊是院裏小有名望的老專家團,深耕航天領域多年,資歷深厚,一邊是初出茅廬的新秀,雖有天賦的讚譽,但終究實踐經驗落人一截,彭海認為這個選擇題對誰來說似乎都不難做。最終,投票結果以極其懸殊的比分出現了,沈富生完勝孟星高。
“我建議尊重民主意見,先通過傳統的研發模式推進,小步快跑,遇到問題再改進。”彭海說道。
事情回到了原點,厚厚一摞方案設計書還在手上,還沒講完就要淪為無用功,孟星高無奈地看向傅晚明。
“彭院長,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北斗三號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項目,新舊兩種研發模式各有利弊,但誰更適用我們不得而知。既然北斗項目國家都能納入競爭機制,讓兩家研發機構參與,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初期採用內部競爭機制,誰的方案好就往下執行誰的方案。”傅晚明說道。
“我沒問題。”沈富生底氣十足地答道:“團隊成員大家自願加入,不強制吧。”
剛才的投票結果已經說明大家更願意加入成功概率更大的隊伍,沈富生喜歡這樣被擁護的感覺,幾十年的兢兢業業不圖金錢不圖職位,就想成為一個領域的泰山北斗,換一塊說一不二的金字招牌。在座的所有人誰又有他沈富生髮射過的衛星更多呢,不加入他的團隊,難道跟着一個毛頭小子嗎?
當然,這個毛頭小子可能只是傅晚明的傳聲筒,傅晚明也有權力強制將隊伍均勻地一分為二。可他整天把強扭的瓜不甜掛在嘴上,尊重個人意願,順應個人發展,這樣做無異於打自己臉。沈富生反而不怕傅晚明硬來,就怕他不硬來,否則怎麼顯得自己占理,怎麼眾望所歸地主導起項目呢。
“但如果團隊成員懸殊太大,也不公平吧。”傅晚明實際上心裏沒有像沈富生那樣盤算太多,不從心底認可的方案,執行起來也容易變形,他也想用事實證明研發模式變更對效率的提升,只是如果隊伍人數失衡,可能結論不準確,所以對規則本身產生了一些疑慮。
“傅師,我沒問題的。”
大家的意向很明顯,但傅晚明作為總設計師,總是展開羽翼保護孟星高反而對團隊管理不利,孟星高想着如果人力懸殊還能打一場以少勝多的戰役,不是正好說明新模式的先進性嗎。
一時嘴硬的後果是,孟星高眼睜睜看着眾人堅定地走向沈富生,自己的身後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心底絲絲涼意襲來,會議室中央的圓桌像一條三八線,將世界劃分成熱帶與寒帶。
唔,還是太勉強了嗎?孟星高有心理準備加入自己團隊的人很少,沒想到竟然會一個人都沒有,正懊惱自己的自大時,錢宇的一隻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孟前輩,你有我就夠了。”
“不是吧,你倆需要一個厲害的調度。”陳墨也走了過來。
“還有我。”陳燦、莫啟賢、余行健幾人異口同聲。
有了幾人的身先士卒,尚在搖擺之中的成員考慮到風險越大收益越大,在人少的團隊更有機會選擇到想要的位置,於是又有幾個人走到孟星高的身後。
團隊分組完畢后,傅晚明被這麼一攪局也沒了心情繼續研討,匆匆結束了會議。
離開會議室前,沈富生看着孟星高可憐的團隊,得意洋洋地說道:“呵,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看好你哦。”
“不勞擔心。”
孟星高維持着不堪一擊的尊嚴,心裏卻一個勁地打鼓,沈富生甚至有點高估了自己,這人丁稀少的,哪來的五臟俱全,接下來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然而,傅晚明沒時間手把手教孟星高接下來怎麼做,他手上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研發經費。一般情況,航天領域都是先有項目經費再立項,這北斗三號項目在其中又有些不同,未來院作為新引入的單位,能力善在考察中,有沒有能力做還是未知之數,得先拿方案再確定承接數量和範疇,最後才會劃撥相匹配的預算。
現在,北斗三號項目組的基礎費用和人力成本還掛在未來院各部門,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都已經分出去的人和任務,哪個部門會開綠燈。實際工作中,傅晚明少不得和各部門主管摩擦,工作開展起來效率低下,經費不解決,項目組運作就處處掣肘。
第二天一早,傅晚明出差了,臨上飛機前給孟星高打了個電話,有事聯繫不到自己可以去找一名叫劉建設的老專家求助。
果然,孟星高很快就聯繫不上傅晚明了,可他不敢等等等,撇開與沈富生的團隊競爭不說,衛星管理辦公室給的時間並不充裕,導航衛星頻段是要爭奪的,衛星發射是有時間窗的,早一天開始就有早一天的時間優勢。
孟星高只好硬着頭皮來找傅晚明留給他的老專家劉建設,這個老專家以前孟星高完全沒有接觸過,私下打聽過幾回,有人說他恃才傲物,脾氣古怪,一手好牌打出事故,也有人說他醉心理論研究,論文發表無數,心裏門清看破不說破,是個掃地僧一般的角色。
院裏關於劉建設的傳聞不少,劉建設人在哪裏卻不好找,孟星高走遍辦公區都沒找到劉建設的銘牌,曲里拐彎問了不少老員工才知道劉建設根本不坐在辦公區。
孟星高離開辦公樓,根據知情人士的指引,在測試廠房的背後找到一棟小樓,走近一看,生鏽的門牌上隱約可見專業資料庫五個字。這些年科研單位推行無紙化辦公,基本所有資料都已掃描上傳,在網絡上任人檢索,早就沒人翻閱實體資料。若不是為了找劉建設,孟星高都不知道未來院還有這麼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資料室的小樓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外牆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爬山虎,爬藤已經深入到灰白的牆體之中,深深淺淺像一道道裂痕。現在正值炎炎夏日,兩邊樹木鬱鬱蔥蔥,一派生機,門口卻散落滿地的落葉,滿目蕭瑟,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秋天掉的。孟星高環視四周沒看到人,只好上前敲了敲銹跡斑斑的門。
咚咚咚,有規律的三聲,孟星高等了一會沒有人應答,於是伸手往裏推了推,門吱呀一聲開了。
孟星高往裏走,這道門彷彿是兩個世界的結界,和門外的破爛不堪形成鮮明對比,室內是種令潔癖都舒服的乾淨整齊。一排排書架間距統一,發黃的書本從小到大,有序排列,手可以觸及的地方纖塵不染,是日日打掃才有的可能。
孟星高邊走邊找,終於在最裏面角落的書桌邊,看到一個乾瘦男人正在書堆后埋頭看資料,短袖襯衣紐扣打開,裏面白色背心汗衫若隱若現,桌子下面左腳打着節拍,右腳顛着只老式黑布鞋。一旁的老舊風扇開到最大,呼啦作響地搖着頭,吹得他稀疏的頭髮左右搖擺,吹得他爬滿皺紋的臉悠閑自在,活脫脫就是一個公園納涼的大爺。
劉建設的樣子,孟星高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甚至看不出是個科研工作者,但他堅信傅晚明是不會看錯人的,於是走上前去恭敬地說道:“劉老師,您好,我是孟星高,傅總師要我來找你。”
劉建設沒料到會有人找,完全沒準備,趕緊把襯衣紐扣扣好,又扯了幾把衣角,如果不看桌下面的大褲衩,也算勉強能會客了。
“哦,小傅,小傅,對吧,知道知道,想要老夫做什麼就說吧。”
劉建設的停頓讓孟星高都有點懷疑他到底認不認識傅晚明,現在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孟星高病急亂投醫,一五一十把當下的困境說了。
剛才還和和氣氣的劉建設聽完跟川劇變臉似的,小眼睛瞪得似乎掙扎着要從眼眶裏蹦出來,嘴角兩撇小鬍子也抖得厲害,嘴上罵罵咧咧起來。
“這群傢伙,腦子怎麼跟被電焊焊死了一樣,就會老一套,調研國內外發展情況,找出差距,然後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攻關,然後縮短差距。問能不能超越,就會說哎呀,美國沒做肯定有原因的,他們做不了,那我們現階段肯定也做不了。也不想想,沿着對方的路走,永遠就是在後面追趕。小傅的方法沒問題,我之前建議過別總是老二思維,跟在老大屁股後面,超過去啊,怕什麼呢,有什麼好怕的……”
聽到劉建設站在傅晚明這邊,孟星高頓生好感,但一直抱怨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於是趕緊打斷回歸正題,請教他功能鏈的新研發模式能不能解決問題。沒想到劉建設一聽樂了,這不是他幾年前就提過的思路嗎?
“分系統理念其實更偏向管理邏輯,而不是研發邏輯。我給你講講歷史,衛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涉及非常多學科,不同學科背景的人在一起合作,就需要互相賦能,溝通的成本就比較高。於是就像生產流水線一樣,讓每個人像螺絲釘一樣只做擅長的事,配料的配料,生產的生產,包裝的包裝,所謂術業有專攻。好處就是一個環節一個負責人,哪個環節有問題,責任人明確,推卸不了。帶來的問題你知道,就是每個分系統一定會有重複地方,資源浪費。你們這一創新,合併同類項,減少衛星重量與成本,也減少了負責人的崗位,你說人不反對你反對誰,就是小傅上去講,結果也一樣。”
這些門道,連劉建設都明白得太晚,年輕的孟星高怎麼可能一點就透。傅晚明會後稍稍提及了一些,結果孟星高理解成老專家走了也沒關係的安慰,壓根沒上心。現在劉建設詳細解釋一番,孟星高才恍然大悟,但同時又擔心起來,“這麼說,即使比拼成功,也推行不下去啊。”
劉建設看眼前的年輕人心思純凈,對科研之外的門門道道一竅不通,只會幹着急,可愛得緊,忍不住哈哈大笑。劉建設的眼睛不比綠豆大,一笑見牙不見眼,更像個小老頭,“那倒是未必,看小傅怎麼用人組隊了,一加一有時候大於二,有時候小於二。”
孟星高首秀失敗就知道這項目遠比想像中複雜,不是自己能夠勝任的,聽劉建設的語氣成竹在胸,趕緊說道:“劉工,傅總師出差了,叫我先把工作開展起來,我想您經驗豐富,不如您主導團隊,我從旁協助。”
劉建設剛才臉上的激動消失了,露出一絲驚恐,像個首次被推上舞台的小朋友,連連擺手說道:“別別別,老夫做不來溝通工作的,還是你主導吧,我在後面給你出出主意就好。”
“這不合規矩吧。”
“合規矩小傅能讓你來找我?”
孟星高心裏又不安起來,劉建設躲在後面是不是不想擔責,但轉念一想,內部比拼要是失敗,能不能留在項目組都是個問題,到時候想擔責未必有機會。也行吧,雖然找不到人接手當前的難題,好歹又多一個人分擔了,孟星高那種獨木難支的感覺緩和了一點。
孟星高怕煮熟的鴨子飛了,提出讓劉建設搬到北斗三號項目組這邊一起辦公。劉建設有點發愁,說東西太多怕沒位置放。孟星高心想就桌子上這方寸之間能有多少東西,直接應承說搬位置的事全部交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