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夏夜並非涼似水
過完了六一兒童節,一直到宋向文放暑假之前,就沒有節日放額外的假期了。上五休二的日子要一直持續到期末考試。地里的土豆長勢喜人,別人家的土豆葉子黃的黃爛的爛,只有宋向文家的土豆葉子還是深綠色,直挺挺的豎立在平原之上,看得劉二姐笑開了花,在家吃飯的時候就說“你看看誰誰家的土豆,葉子都黃了,他那個土豆能好?”劉二姐在家裏也不直直的誇耀自己,她通過闡述別人家土豆長勢不佳的事實來傳達自家土豆長勢喜人的愉悅。街上村裡人相逢,總免不了幾句寒暄,什麼“吃了嗎?”“上街去啊?”“回來了?”都大差不差,還會夾雜着對天地裏面作物的感慨,宋召華和劉二姐今年聽到的都是好話“你看看你家的土豆,整個坡里沒有誰家比你家長得好。”別人誇,自己一定是要謙虛的,“哪裏哪裏,都差不多。”說這句話的時候,劉二姐臉上有些害羞,堆滿了笑。
宋向文家土豆要開始收的日子,也就是宋庄小學期末考試開始放假的日子,這個學期的宋向文,自己感覺並沒有在學習上下足功夫,去年考試成績公佈之後自己在心裏面立下的宏圖大志好像隨着年被自己扔在風裏了。春季學期可比秋季學期舒服得多,天氣越來越暖和,心情也越來越好,脫下紅腫的棉服,穿上短袖校服和薄薄的校褲,而且操場上的草長出來了,厚厚的,綠綠的,踩在上面軟軟的,摔倒了也不痛。小學一年級的體育課暫時沒有球類相關的活動,簡單的集合整隊之後就解散各自去玩了。秋冬天刮著大風,跑道上的沙土飛揚,夾雜着黃的發脆的草葉子樹葉子,在天空中來迴旋轉,不經意間就刮到了孩子們的臉上,眼睛更是睜不開。春夏就不同了,微風不燥,天氣暖和,男孩子們在操場上來回摔跤,女孩子們圍坐在一起,或有人從家裏拿來一根橡皮繩,整個班級的女孩子都在跳繩。一整節課下來,跑得滿頭大汗,可謂是酣暢淋漓。
到了七月初期末考試的時候,天氣就熱起來了,三十多度,好像是老天爺希望着孩子們進教室里好好學習應對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一般,拚命的揮灑着自己身上的光與熱,只在大樹底下和牆根下面撒下小塊的蔭涼。沒有了第一次的激動,宋向文甚至在後來都回憶不起來自己的那次考試是如何度過的,記憶像被刪除了,只記得自己考了班級裏面的第一名,不是雙百,有一門是九十八分,另一門一百。可惜了,夏天放假的時候是沒有獎狀的,獎狀只有在過年的放假前才會發,好像意圖就是讓孩子們帶着獎狀回家過個好年,讓寒假裏爸爸媽媽對孩子更好一些。宋向文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對於沒拿到獎狀的孩子來說,這個年是忐忑的,是心理略帶愧疚的,是不那麼舒坦的。
宋向文從小就沒怎麼干過農活,自己上面還有個大七歲的姐姐,宋婷在宋向文小的時候就幫着爸媽帶着宋向文,家裏有一些家務事或者爸媽忙不過來的活都是宋婷動手做的。慢慢的,宋婷好像習慣了,宋向文的父母好像也習慣了,家裏的大小家務基本上都習慣性的交給了宋婷,宋婷也默默的接受着這一切。長大后,宋婷和宋向文聊起來這些事情,宋婷說著父母對自己的有失偏頗,宋向文聽着,沒有反駁,也無法反駁,他知道姐姐說的是實話,但是那時的他還在上學,除了能夠對姐姐態度好一些,時而逗逗開心之外,沒有其他能夠補償的方式。地里的農活,宋婷也是不會落下的,收土豆的幾天,宋召華和劉二姐每天晚上三點就會準時發動拖拉機去地里,宋婷就捂着宋向文的耳朵,不讓拖拉機的轟鳴聲把弟弟吵醒,再陪着弟弟睡一會,等到七點左右,宋婷上街上買飯,先給宋向文送回來一些,再走着去地里送給爸媽,然後在地里幹活,一直到晌午。宋婷小的時候沒有學會騎自行車,後來倒是陸陸續續的學過一段時間,但摔倒過一次之後就徹底放下了。她總說“我長大了,開四個輪的。”
收土豆的時節,地裏面是不會少人的,從天蒙蒙亮一直到天黑下來,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裏,滿滿一坡的土豆在農人的雙手之下一天一個樣。宋召華和劉二姐兩個人特別能幹,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劉二姐催着宋召華,在宋召華屁股後面攆着他趕緊干點活。兩個人一天,下下力氣,能收半畝,這在農村已經算是很快的了,一畝地正常來說,三天是合適的。沒辦法,宋向文家的地加上租的宋向文二爺爺家的一塊地加起來總共九畝半,全都種上了土豆。為什麼會種土豆呢?“地蛋值錢,你種別的,是它不怎麼用人照看,但是錢也少,你種上麥子,光澆澆水就行了,不用扣眼,不用除草,收的時候下去一輛收割機後面再跟一輛裝着麥子的車,幾趟就收完了。有什麼用?賣不上錢,土豆能賣麥子的兩倍,你們姐弟兩個都上學,都花着家裏的錢,你爸爸,上有老下有小,你爺爺奶奶還在,不得按時按月的給他們二百塊錢?你能讓他們說你爸爸不養老?”劉二姐在宋向文問起來為什麼不少種一些的時候憤憤地說著。
確實,宋庄是鎮上有名的馬鈴薯大村,而且加上村子裏大集上有村委建的庫房,所以城裏來的收土豆的大老闆都在宋庄找一個代理人,再租兩間庫房,把收來的土豆先存放在大集的庫房裏,然後再僱人套上白色的海綿網,裝到箱子裏,用打包機把箱子打好,再用拖掛一車一車地運出去。收的多了,市場需求上來了,種土豆的自然而然也就多了,基本上村子裏面每家每戶都會種,除了在大街上做買賣的和在村委工作生活足夠得到保障的之外。每年宋向文家收完了土豆,大集上倉庫還有很多沒有完全出庫的,宋召華就去幹活,打包,把十斤、二十斤、最多五十斤的土豆箱子抱上打包機,打好,再一箱一箱地放整齊,等着裝卸來的時候好裝。這時宋召華就會暫時推脫掉宋向文大姨夫建築隊的工作,先去市場上打包掙錢,打包活累,手一刻不停,倉庫房裏也沒有空調,大夏天的悶死個人,一上午能喝滿滿四大杯水,但是掙得比建築隊一天要多出來一倍。“累就累吧,類似拉到。”晚上回家的宋召華坐在天井裏面對着一盆水洗着毛巾擦着身子,對劉二姐說。
家裏收土豆的時候,宋向文也是有職責在身的,從地裏面用機器翻出來的土豆,是要分類別的,特大、大、一號、二號、三號五個檔次,價格也是層層遞減的,農戶都喜歡土豆大大的,能多賣些錢。土地並不能代表奇迹,土豆的大小並不是隨着人的意願決定的,每年的土豆出土,都會零零散散的大小都有,這只是五種能夠賣的上價錢的,比三號還小的,沒有名字,就叫小土豆。(剛好最近南方小土豆很火,南北一家親,我們是一家人!)小土豆要統一用編織袋收起來,等到秋天種土豆或者來年發芽當作種子。每天地裏面出土的土豆,宋召華和劉二姐都要一趟一趟的開着手扶車到市場上找地方賣掉,但是並不是都能賣掉,有的時候價格不合心意,有的時候老闆的這一庫房收滿了暫時沒有地方放,就只能帶回家,大的放在宋向文的二爺爺家的屋子裏,小的就放在家門口的棚子裏。除了賣不出去的土豆,賣出去的土豆也大概率拿不到現錢,都是開一份單子,賣家一張買家一張。單子就是前,沒了單子就是丟了錢,丟了錢在靠力氣吃飯的農村人身上跟丟了命沒差別。
宋向文的任務,就是在家,寸步不離,看着門,也看着代表着一季勞動的單子。單子每次賣完土豆都會被宋召華放在手扶拖拉機的座子下面,座子下面是一個小箱子,裏面放着啟動手扶車用的搖把,各種各樣的螺絲刀和宋召華夫婦下地幹活用的手套以及一張張單子。回到家,宋召華就把單子拿出來,塞到炕的席子底下壓好,等到忙過去這一陣或者年前去算賬。
這下子可把宋向文看住了,家裏沒人他也出不去了。大門大大方方開着他也不敢出去。劉二姐跟他說“文文,家裏放着我跟你爸爸賣土豆的單子,你別出去扔下門跑了昂。這些都是錢,你跟你姐姐上學都得指望着這些東西。”劉二姐這麼說,宋向文是聽得懂的,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母親好像很喜歡錢,能掙錢的事兒劉二姐一件不落,花錢的事兒劉二姐就退避三舍,除了兩個孩子學習方面的花費花的無比痛快之外,其餘方面的開始都是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則。宋向文記得去年劉二姐給了宋向文十元錢讓他去買五元錢的饅頭,他買完饅頭回來忘記把剩下的錢還給劉二姐了,就帶着錢上學校里了。上了學,同學們找在一起,那還能想着身上還帶着五塊錢的事兒。玩了一天,回家了,劉二姐沒忘,問宋向文五塊錢在哪裏,宋向文這才想起來買完饅頭出來就隨手放在了褲子兜裏面,他一伸手,沒有,宋向文慌了,劉二姐急了,對宋向文說“你要是今天找不到五塊錢,我就把你打成五塊錢。”最後還是宋召華攔着才沒挨揍。現在劉二姐讓他在家裏看着這些紙,宋向文就像是被壓在了五指山下面的猴子,才兩三天的時間,宋向文簡直像是過了一個世紀一般,心裏那個刺撓啊。
終於,兩個舅舅來了,大姨夫和大姨也來了,剩下的幾畝地,宋召華去宋庄早上宋庄唯一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的功夫市又雇了兩個人。功夫市,就是賣力氣的地方,每天一大早,就有人騎着摩托車電動車或者是開着農用車在那邊聚堆,等着誰家裏有農活,或者是其他的活,就一窩蜂圍上去,希望自己趕緊找到一天的活計,把一身的力氣賣出去。宋召華和劉二姐也去過,說很累,主家壓榨的很厲害,不如給自己加幹活輕快。幾個人一天就幹完了兩畝地,中午天熱得時候,還在宋向文家裏擺了一桌子菜肴,沒有酒,喝酒耽誤幹活。
本來還要四天的宅家,現在不用了,宋向文高興的很,高興的一方面當然是自己終於可以出去玩了,另一方面是他再也不用在大晚上睡得好好的情況下被拖拉機的聲音驚醒了。夏天的蚊蟲多的要命,宋庄村委也沒有組織清理過街道,宋向文家的衚衕靠近糞坑的地方長滿了雜草,到現在估計得半米了。草多了,蚊子也就多了,到了晚上就來了精神,嗡嗡嗡地闖進人類生存的領地。那個時候宋向文家沒有空調,全家就一個吊扇,一家人一般都是圍坐在吊扇下面,守着在炕上吃飯的小桌子急急火火的吃兩口,然後就出門站在街上涼快。今天,天氣悶熱地厲害,風扇吹出來的不是風,是一股股熱浪,拍的宋向文一家人頭昏腦脹。劉二姐就把桌子端到了天井裏,拉開了天井裏的等,帶着蒲扇,在天井裏面吃飯。天井裏還確實要比屋子裏面涼快,就是蚊子多一些,拍打拍打就是,也不是什麼麻煩事。
麻煩的是睡覺,屋子裏面悶得實在是厲害,一家人在外面涼快到九點還是不想進屋,宋向文上下眼皮打架了,要睡倒在天井裏的時候,他看到了宋召華的手扶拖拉機。收土豆的時候,拖拉機都不開進院子裏,停放在門口,方便。現在收完了,也就開進來了,把車斗裏面的農具都收拾下來了,還用笤帚掃了掃土,準備蓋起來。宋向文看着車斗,問劉二姐“怎麼不來車上睡呢?”宋向文覺得自己真是聰明,劉二姐也是這麼認為,就張羅着從屋子裏拿出席子和蚊帳,用四根竹竿支撐起蚊帳,來車上水。宋婷在上小學之後就一個人一張床了,有一個單人的蚊帳和單人的涼席,她不出來。車斗里就只有劉二姐、宋召華和宋向文。
躺在車斗里,宋向文覺得車斗好涼快,而且永遠都不會熱,屋子裏面的席子,剛剛接觸上確實是涼的,但是躺一會兒之後就熱起來了,但是車斗就不一樣了,大鐵皮很厚,躺好一會兒都是涼涼的。宋向文躺着,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他問宋召華星星叫什麼,宋召華嗯嗯兩聲打起了呼嚕。她問劉二姐涼不涼快,劉二姐早已經睡了,連續好幾天都沒睡好覺,爸媽早就累的精疲力盡,現在已經顧不上跟他說話了。
宋向文覺得好玩,反轉身子趴在車斗里,看着院子,月亮亮堂堂的,院子裏大部分都被銀色覆蓋,角落卻依然是黑的。宋向文從小就怕黑,怕鬼,他盯着角落裏看,會不會突然出來一個狼外婆,或者是鑽出來一個面目猙獰的小鬼要來抓自己。他不怕,他就在爸爸媽媽中間,爸爸媽媽一定會保護好他,他盡情的探視着黑暗,想洞穿那未知的、恐怖的地方。
鄰居家的槐樹枝繁葉茂,得有十米高,微風吹過沙沙作響,通過樹葉,能夠看到樹后的天空,銀色的。樹葉樹枝交錯,在宋向文眼中,又和在屋裏睡覺時看向窗外一樣,形成了一幅幅畫,不過今天的畫更加具象,猙獰的更加猙獰,恐怖的更加恐怖,好笑的更加好笑,無厘頭的更加無厘頭。宋向文盯着看,他不怕,萬籟俱寂,細細簌簌的聲音是蛇鼠蟲出動了,夜熱鬧起來了。好像溫度也變熱了,睡不着覺了,涼似水的夏夜轉而變了,變得陌生了,有些掃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