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想着那碗餛飩

第二十三章 想着那碗餛飩

天氣越來越暖和,地裏面的莊稼長勢喜人,土豆發出的嫩芽已經長成了翠綠,開出一朵朵小花,不多,卻傳達出了希望。宋向文家的農具都要忙碌起來了,宋召華和劉二姐這天夜裏三點就從炕上爬起來,關着燈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劉二姐圍上了她的頭巾,兩個人要去坡里澆地。天氣越來越暖和,地越來越干,老天爺還遲遲不下雨,下下來的小雨滴剛剛能夠打濕地面,根本到不了土豆的根莖。村子裏的人都開始搶着澆地,宋庄坡里的井基本上都是村委給鑽的,有的也是幾戶人家啊一起一家湊點錢,找鑽井的鑽,鑽完了在井上扣上蓋子加上鎖,只讓出錢的幾家用。靠近宋向文家地的水井是村委的,只有一個蓋子防止有什麼石頭、蛤蟆之類的掉下去,並沒有加鎖。宋向文家的地,西邊靠着一條很寬很深的排水溝,宋向文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排水溝能這麼深,寬能有七八米,深度三米,掉下去沒有好體力都上不來,每年到了下雨最多的時候溝裏面也沒多少水,就薄薄的一層。沒有水,倒是有不少垃圾,農戶收了土豆,土豆葉子堆積了一地,這種東西機器打碎了很費勁還容易把機器弄壞,不處理的話又耽誤平地種玉米,所以農戶都用農用車把土豆葉子倒進排水溝里。排水溝南北向穿過大片耕地,裏面間隔幾米就會有一堆土豆葉子,或者是其他的爛土豆,冷庫里不要的爛洋蔥也往裏面倒。到了夏天,尤其是下雨之後的幾天,天氣熱,味道能把宋向文家地里的作物熏死,作物沒死,宋向文也受不了一點。

東邊隔着別人家的一畝地,還是自家的地,那是宋向文二爺爺家的,他家全家搬進城了,地不種了,就租給了宋向文家,一年一畝地四百元。在宋向文家的地對面,就是一口小井,井口不寬,頂多一個人的大小,多深不知道,看進去烏漆嘛黑的,宋向文家和井附近的幾家人就用這口井。

今天算是比較旱了,家家戶戶都強着用井,宋召華跟搶到的一句人家說他家澆完給宋召華打個電話,多晚他都去接上,要是不快點去,肯定要被人佔了。這天晚上兩點半了,那家人才澆完,收管子的時候給宋召華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去,他現在還在收管子能看着,一會兒他走了誰來了他就管不了了。宋召華趕忙和劉二姐起身穿衣服,手扶拖拉機已經收拾好了,水泵、管子、連接頭、油桶都放在車斗里。農用手扶拖拉機需要用搖把使勁轉幾圈才能啟動起來,宋召華右手拿着搖把,把一段對準卡槽別好,左手扣着一根鐵絲,鐵絲連接的是油門,扣住能夠讓車用最大的油門啟動,身體隨着搖把的轉動上下起伏,幾個來回之後,宋召華猛地轉了最後一圈,搖把直接被轉了出來。“咚咚咚...”拖拉機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前幾聲節奏很慢,像是剛剛睡醒被叫起來,幾聲之後,聲音變得迅猛,像是壯年的小夥子,有用不完的力氣。響聲把宋向文驚醒,他習慣了這種半夜裏的拖拉機聲,尤其是夏天收土豆的時候,自己的父母為了能在天氣涼快的時候多干一點,晚上三點就發動拖拉機上了坡里。那是每天宋向文都會被吵醒,迷迷濛蒙的眼睛看到拖拉機前燈照射出的黃色的光。宋向文側過身子,讓臉背對車燈,兩隻手捂在耳朵上,希望車聲趕快遠離,從家門口出衚衕想北拐到了北邊路上向西行駛而去,不要耽誤自己的好夢。

宋召華和劉二姐要在地里鋪上管子,管子放在土豆嶺之間的溝里就行,綁上一個化肥袋子或者破衣服,這樣能夠防止水流太急沖刷土地沖壞了地頭上土豆的根莖。要用好幾盤管子,才能連接到水井邊,管子之間用金屬環卡扣固定好,鋪的時候不能折,要保證水流在水管裏面均勻行進。把管子的終端連接在水泵上,水泵一端連接着一根麻繩還有一根電線,把水泵下放到水井裏。這是剛興起來的方式,原來澆地都是用手扶拖拉機的車頭燃油帶動水泵,很耗油,現在改用電,聲音小,成本還低。

父母澆地的時候,宋向文早上就要自己起床,能不能吃上飯,不一定,宋向文早飯不去爺爺奶奶家吃。澆地就需要一個人就可以完成,所以劉二姐還是照常上班。如果父母鋪管子澆地的時候順利,並且劉二姐沒有澆地到忘記時間的話,劉二姐就會從馬路上早上支起來的油條攤子上買幾塊錢的油條,先給宋召華送去,再回家給宋向文,讓他抓緊吃一些就上學。宋向文七點鐘出發去學校,劉二姐往往六點五十才回到家,所有經常宋向文等不到劉二姐,沒吃早飯就上學了。宋婷在家裏休息的時候,劉二姐就會放下五元錢,讓兩個孩子自己買一些,她就不回家了。

今天不是周末,宋婷還在駐村的中學裏上學,家裏早上醒過來就宋向文一個人。他自己穿上衣服,下炕,捲起被子。上小學一年級的宋向文才一米四左右的身高,疊被子對他來說還不是那麼容易,每次疊被子要抖一抖被子上的渣滓,他抖的時候會把被子拖到地上。自己洗洗臉,就打開電視等着劉二姐送回來飯,這一段時間宋向文的心是痒痒的,自己快要上學了,但是不吃早飯心裏又很不舒服。看着電視裏面的畫面,還要一面看着大門有沒有母親的身影,着二十分鐘對宋向文來說很是煎熬。

可惜的是,今天劉二姐回家晚了,宋向文只能空着肚子去上學。他站在電視機前,獃獃地看着電視裏面的卡通人物,好一會兒才按下總開關關上電視,背上劉二姐從宋庄大集上給他買的書包,費力地踮起腳帶上門,把鐵棍穿過兩個門環,用力扣上鎖,走到程鴻家一起上學。小學六年的時間,宋向文數不清有多少次是在父母不在家的時候起床,自己一個人躺在諾大的炕上,兩邊是父母的枕頭,腳底下堆着被自己蹬掉的被子,環顧一周空無一人,四間屋子寂靜無聲,只有打開電視才能緩解心中的焦躁。黃色的地面磚上零零星星的有頭髮和小石子,是父母工作帶后回家鞋底掉出來的。四方的桌子上只有一個空水杯,那是父親平常泡茶用的,一個用過的空碗擺在桌子上,旁邊放着擺放並不整齊的筷子,筷子上沾滿了油,沒被嗦乾淨。什麼感覺?一覺起來家裏就剩自己了,還是世界就剩自己了?孤獨感吧,也不算,是一種不安的感覺,感覺心裏無所適從。

今天除了是家裏澆地的日子,還是宋庄大集。宋向文的爺爺宋立典的果園,並不是全是水果。在小園子柵欄門左邊,是一小片菜地,老兩口就在菜地上種上了韭菜,自己吃吃不完,就帶到大集上去賣。這個時候水果還沒成熟,只能賣點韭菜,一個大集下來整個幾十塊錢。果園後面,有一小塊下凹的土地,裏面是一顆山楂樹和幾個木瓜樹,木瓜不是水果木瓜,是用來催熟蘋果和柿子的,不能吃,聞起來很香。下凹的土地沒有得到好的照顧,長滿了雜草,還有宋立典專門種下去的防止人從後面進入果園的藤條,藤條帶刺,長得很濃密,看起來並沒有被雜草影響到,密密麻麻,不可能有人能進來偷水果。

這個時候,第一茬的韭菜已經可以割了,第一茬韭菜也叫頭茬,是最好吃的。韭菜能夠長好幾茬,頭茬的韭菜最有韭菜味,也最貴。宋立典就在大集上賣吃不完的韭菜。在宋庄大集上,宋立典在蔬菜區域有一個小攤子,靠近小路口,來來往往人很多。除了左邊一個比自己小一點的人賣玩具像什麼魔方、魔力尺之類的和一些干辣椒、胡椒面等等,都是賣瓜果蔬菜的。在宋庄大集上擺攤的商販都有他們專屬的位置,雖然大集無人管理,但是大家都不會侵佔到別人的區域。

宋立典趕集賣貨有兩種運輸工具,如果這一次賣的東西多,比如說秋天水果下來了,外加小園子裏面的其他蔬菜還有園子後面的木瓜山楂,東西比較多,就會用家裏的小平車,放上兩個竹編的框,把要賣的東西放到框裏面碼好,再把稱重量用的一桿小秤放在框頂上,再拿一把膠袋,胳膊上挎着收錢用的布包。如果賣的東西少,就像這次,只賣一些韭菜,就騎着大金鹿自行車,把一個很特別的筐放在後座上,這個框就像普通的主筐中間的一塊太高了,讓筐分為兩部分,像是倒着的駝峰,把中間凹陷的位置正好卡在車座子上。這樣就能騎着自行車趕集賣貨。

早晨七點多鐘,宋立典收拾好了趕集用的一應物品,推着自行車慢慢悠悠的來到大集上。在他買菜的攤位不遠的斜對面,有幾個在大集上炒菜的攤位,拉着一個白色的棚子,十幾個馬扎子,幾個小桌子。棚子外面用泥土搭起來一個簡易的灶台,很簡陋,全是用的黃泥,剛剛好能把一個大鍋架上。在灶台旁邊是兩個小一些的檯子,這兩個是用來炒菜的,檯子下面燒着煤塊,還用鼓風機嗚嗚的從灶台下面開的小洞裏吹氣,整的火焰鑽的老高,要不是有鍋放在上面,火能高出檯子一米。這麼大的火,炒菜或者煮東西也快,一道素菜,幾秒鐘就能出鍋。掌勺的師傅也不是大廚,就是普通的小商販,在大集上擺攤練出來的手藝,為了圖快,調味料都是馬馬虎虎的加上,多了少了也不管,也就導致大集上的菜要不就是齁的要命,要不就是清湯寡水的沒有滋味。但是這一個灶台,用來招呼要很早起來在大集上賣貨的小販來說,就相當合適。宋立典幾乎每次來宋庄大集都會先來這個棚子裏,一塊五的餛飩,炒一個豆芽,一小杯白酒,舒舒服服的下了肚子,再回去把東西張羅出來。

宋向文忍着餓在學校里熬到了中午,平常每天吃飯還沒覺得吃飯有多重要,這樣一下子沒吃飯,肚子上午可是受了苦,在肚皮下面嗷嗷的哭,哭的宋向文直難受,趴在桌子上一言不發,在心裏默默安慰肚子呢。胃像是擰巴在一塊兒了,胃裏面沒有東西,只能摩擦自己來看看能不能消化出點東西。胡嬌嬌平時會帶一些零食,用膠袋裝着,宋向文下了第二節課跑過去要,胡嬌嬌大方,連同膠袋一起給了宋向文,他着急忙慌的跑回座位看看膠袋裡有什麼充饑的好東西,一瓶優酸乳,一袋小餅乾,一個綠油油的小蘋果。這幾樣東西沒有一樣是充饑的,宋向文吃了喝了好像吃了喝了點空氣,肚子漲漲的,但就是不飽。又強撐了一會兒,小學一二年級上午只有三節課,比高年級早放學,宋向文放了學出了學校就急急忙忙的向著爺爺的攤位趕過去,尋思着能找點吃的。

到了家長接送點,就有很多小商販在擺攤,穿過這些商販,向左拐進入大集,兩邊賣什麼的都有。有的小販放一個喇叭說著“抓耗子逮老鼠,大的小的都逮住。”這是買耗子葯粘鼠板的,不能吃。有的喇叭里說“甘甜甘甜的小蘋果,十塊錢三斤,十塊錢三斤。”這是賣水果的,不充饑。有的喇叭里說“麻辣香腸,一塊五兩根,炸雞柳,炸毛蛋,還有肉夾饃。”這是賣炸穿的,這個好吃但是沒錢買。穿過了層層疊疊的人群,聽過了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宋向文走過賣爐包的攤子,走過現殺活雞的地方,走過來刮頭刮臉的小棚子,看到了爺爺宋立典坐在馬紮上跟左邊的小販喜笑顏開。

看到宋向文來了,宋立典沒什麼反應,有過幾次宋向文的父母忙,中午的時候宋向文會來找他,下了集他就帶着宋向文回家吃飯。此時已經是十一點多,宋向文邁着小步子一步一步的走到爺爺的攤子前面,叫了旁邊賣貨的小販一聲爺爺,這是出於禮貌的。然後就跳進大步邁進攤子裏面,只有一個馬扎,是爺爺坐着的,他就蹲在地上,用手揪地上的雜草和韭菜的爛葉子,有時候也撿起來兩個石子看看,消磨着這度日如年的一些時間等着能夠回家吃上點飯。

在宋向文蹲在地上感到腳麻得像是被小針在不停扎着一樣時,他的鼻子對空氣有了反應,把信號傳遞到了大腦。“好香啊。”宋向文剛剛接收到這個氣味就在心裏想,是哪裏的香味呢?宋向文環顧四周,好像都是賣菜的。忽然,一個白色的棚子好像憑空出現在大集上,大集上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有發現,只有宋向文發現了,那白棚子直晃眼睛,好像自己不注意都不行了。棚子外面的大鍋,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氣,哪怕是在穿着短袖也不覺得冷的時候,白氣還是想臘月里那樣噴薄而出,大鍋上面白茫茫一片,透過白霧看不到大鍋裏面有什麼。不用想,肯定是山珍海味,讓吃過的人流連忘返。宋向文看着棚子裏面的食客端着一個大白碗,很大,像宋向文的臉那麼大,來到大鍋前面,把空碗遞給一個圍着白色圍裙的男人手上。白色圍裙的男人左右端着碗,右手拿着長柄舀子,伸進大鍋裏面,攪動,像是鬧海的哪吒,一圈,一圈,忽然端起,把雪白胖乎乎的餛飩撈上來,放進碗裏。碗滿了,食客笑了,廚子撒上蔥花香菜滴上幾滴香油,宋向文饞了。他從來沒有那麼想常常那碗餛飩,他能吃十碗。

宋立典還在向左側歪着頭跟旁邊的人說著話,宋向文蹲在宋立典右邊直勾勾向右看。宋向文轉過神來看了一眼爺爺收錢的布包,裏面一片綠色,大部分是一元錢,有零星的紫色的五元錢甚至還有幾張十元二十元。餛飩一塊五一碗,包裏面的錢肯定是夠了。宋向文拽拽宋立典的袖子,不好意思地說著“爺爺,那裏有賣餛飩的。”就像是宋向文是第一個發現一樣,跟爺爺說著他剛剛發現的新鮮事。“嗯。”宋立典瞥了一眼,就轉過頭去,繼續跟人說這話。

宋向文知道,這是被拒絕了,但是他是個孩子,他不在乎,他繼續說,繼續扯。“爺爺,那邊的餛飩好吃嗎?”“爺爺,你看看他那個大鍋比我家裏的大。”“爺爺你看看是不是我大爺在棚子裏吃餛飩。”“爺爺,你今天賣了多少錢。”宋向文不停地說,宋立典全然當作聽不見。把宋向文急得,肯不得轉着爺爺的頭讓他使勁往那邊看看。宋向文想做最後的嘗試,“爺爺,給我買一碗。”聲音說的很大聲,像是喊出來的,隔壁的小販也聽到了,隔着宋立典向宋向文看過來,臉上還掛着淡淡的笑意。宋立典避無可避,轉過身對宋向文說“一會就下集回家了,回家有飯吃。”聲音不像是安慰,像是命令,像是丟了面子之後的憤怒。宋向文低垂着頭,腳麻了之後又自己好了,現在的他感覺腳是漲漲的,裏面充滿了血,但是有時木木的,感覺不到什麼。他繼續向右轉頭看着攤子,裏面的老闆娘笑逐顏開招待每一位顧客,裏面的顧客滿臉笑意吃着熱騰騰的飯菜。宋向文累了,他坐在地上,黃土地上,還坐上了幾塊爛葉子,綠色的治水讓他的屁股感到一絲涼意,他撅起來一半屁股用手摸一摸,再把手放在乾燥的土地上擦一擦,蹭了一手指頭的灰土。

下集了,宋立典把還剩小半筐韭菜的筐放在後座上,用繩子栓得緊緊的,生怕它掉下去。宋向文站在比他還高的大金鹿自行車邊,等着爺爺收拾好。“走。”宋立典說了一個字,就推着車向著大門口走過去,宋向文沒有位置坐,在自行車後面拽着筐的一個角,慢悠悠的跟着。一路上,宋向文餓,他回頭看看那個攤子,還沒收拾,新的餛飩剛剛下過,老闆正在用窯子在鍋里慢慢的攪動。飄出來的白氣,形狀像一個個飽滿的餛飩,在向著宋向文招手。可惜,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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