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九話 曲徑通幽
米斯特楊一去就杳無音信,並沒有如他所說,不出二十日即可返回科爾沁。如今已是正月間了,依舊沒有見他帶着蘇幕焉回來。十三娘整日裏盼來盼去也沒有把米斯特楊給盼回來。漸漸地,她做什麼事兒都打不起精神來,於是我愈發確定她是把整個心都撲在那個男人身上了,只好不停地安慰她“可能是大雪堵了要道”云云。
我的“害喜”癥狀漸漸消去,然而隨之而來的確是更令人為難的情況。這件事我與魏如玠一直瞞着其他人,米斯特楊也不在,可是我們兩個又是絲毫沒有經驗的人,就連博學多才的魏如玠也終於犯了難。好在現在氣候寒,衣服厚重,若是天氣暖起來,衣衫單薄,十三娘保不定就能瞧出什麼端倪來了。就算十三娘整日裏擔憂着米斯特楊沒工夫在意我這些閑事兒,可秀賢呢?她可不是個傻瓜。
於是在與魏如玠商討一番后,我二人決定自個兒主動去十三娘那兒承認,當然,、子與馮尚兮有關這一點是絕對不能讓除了我、魏如玠以及米斯特楊以外的第四個人知道的,其次就是要盡量將時差的問題糊弄過去一個天氣晴朗的清晨,隨意吃了點兒早飯,我便隨着魏如玠直接去了十三娘的房裏、
“你們……你們有什麼事兒么?”十三娘從座上起身,我發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好像哭過。
我與魏如玠對視一眼,他握緊了我的手,於是兩個人同時跪下了。
十三娘嚇了一跳,連忙彎腰扶我們:“你們這是做什麼……有話好好說啊,怎麼跪下了?”
“十三娘……我……”我想要盡量表現出開心的樣子。不覺微微低下頭,“那個……”
“怎麼了?”十三娘茫然地望着我。見我半響不語,又轉而望了望魏如玠。
魏如玠微微笑了,卻沒有多什麼。
“瞧我這麼大把年紀了,你們兩個怎麼老是跟我打啞謎?要我如何看得懂?”十三娘有些無可奈何的笑了。
我鼓足了勇氣,低聲道:“十三娘有所不知,女兒我……前陣子頭昏噁心,恐怕是……”
十三娘微微一愣,繼而驚呼一聲:“有了?!”
十三娘的腦袋還是蠻好使得么。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十三娘將信將疑的看着魏如玠:“可是真的?”
魏如玠點點頭:“十三娘,瞧您……當然是真的。”說話間,他知道我的緊張,不由用力攬了攬我,像是在讓我放寬心,好在我們二人的表現尚佳,十三娘沒有半點懷疑,當即大喜過望,硬是拉我們起來:“瞧瞧……這是天大的喜事兒啊,跪什麼跪呢,真是的……阿櫻,今兒個起你這身子可就精貴了,可莫要整日到外頭跑腿,家裏的大小事情啊,你也莫要插手了,全都交給十三娘便好。啊對了,明兒我去城裏給你買些好吃的,什麼核桃啦,雞蛋啊,咱這兒都沒有,你還要吃什麼,儘管告訴十三娘,十三娘立馬就給你買去!……啊,瞧我這激動地,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十三娘雙手局促的揪着自己的衣服,一時間竟又紅了眼。
“十三娘……謝謝你……”我攬過她的肩頭,三言兩語的勸慰着她,可她卻沾了沾淚水,道:“我這是喜極而泣,我……我實在是太開心了……小姐,你總算是要當外婆的人了,你在天之靈也可以放心了……”聽十三娘這麼一說,我不由感到心頭酸澀不已。瞧她這麼開心,可我卻如此不安,我這樣……算不算是在欺騙她呢?倘若被她知道真相,十三娘會怎麼像我呢?
不,不會的……我搖了搖頭,趕走了內心不和諧的聲音,扯出一個欣喜的笑容,再次向十三娘到了謝,這才與魏如玠一齊離開,
剛一邁出屋門,只見門外赫然戰爭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正一動不動的盯着我們,正是馮尚兮。
一見到他,一見到他這滿是戾氣的眼神,剛剛平復的心情又再次波濤洶湧起來。
想要開口說話,可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不說話的話,這麼迎面遇着,又頗為尷尬。魏如玠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拉着我就要繞道而行,沒想到這時候馮尚兮倒是開口說話了:“真是恭喜陛下,恭喜皇夫大人啊。”
我有些詫異的抬眼看他,他面上帶着那一如既往的輕佻笑意,可那雙眸子裏哪有半分真心恭喜的意味。
魏如玠又哪裏會開心得起來,他只是點了點頭:“多謝世子大人了。”僅僅是丟下這麼一句便帶着我走開了,彷彿不願意多待哪怕是一小會兒。
有些話可能永遠都不能說出口,有些真相可能必須硬生生咽下,讓它爛在肚子裏。
從那以後,我們三人的關係就愈發的微妙起來。馮尚兮不再處處在我二人當中作梗,倒也沒有視而不見,只是好似關係極為疏遠之人,頗為客套有禮。他終於放棄了對於漢服的執拗,換上了他素來嗤之以鼻的樸素科爾沁服飾,平日裏沒事兒的時候,他還主動擔起了家裏原本有米斯特楊擔當的事情,比如劈柴挑水一類。每每看着他獨自一人坐在後院裏劈柴,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竟分外孤寂。
不多久后,馮尚兮用木材打造了兩個靈位牌出來,刻上字,默默地放在他的屋子了。我趁着十三娘不注意,假裝做些簡單的打掃一類,進了它的屋子才發現那兩個靈位牌上的名字竟然就是昔日的肅國公及其夫人……我忽而傷感了。雖然對我來說肅國公事敵人,肅國夫人也曾經想要對我下毒手,然而那兩個人,對於馮尚兮而言,卻是親生父母啊。對於一個從小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的紈絝子弟而言,這兩個人的離開無疑是巨大的打擊。然而粗線條的我從來都沒有從這個整日裏嘻嘻哈哈的年輕人身上看到哪怕是一絲的悲傷,所以就連他父母已經不在世上的事情,都不知道。而他,也從來沒有開口提過。
現在想來,驕傲如他,倘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又怎麼可能一路飄搖至此,在魏如玠的白眼下屈尊苟活,恬着臉硬是在我們的夾縫中生存呢?
我時常能看到他拿出那柄他家裏祖傳的寶劍,細心而又愛惜的用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遍又一遍,我想,他一定是在琢磨着報仇的事情很久了吧。
然而就在米斯特楊不在的這段時間,塔莫里接着“幫幫忙”來咱們家的頻率也是越來越高了。雖然沒有當面跟秀賢通過氣兒,但是我有了孩子的事情秀賢也自然是知道的。本以為她又會多想,然而她反倒釋然了。我欣喜的發現她不再處處躲着塔莫里,情緒也不再曖昧不明,而是大大方方的接受塔莫里的好意,就像村裡其他年輕人一樣交往。從她臉上看到久違的真心笑容,我忽而有種巨大的寬慰與放心—我終於有機會還她一份真摯的感情了。
正月的時候,米斯特楊終於回來了。
跟着他一起到達木扎屯的,還有略顯憔悴的蘇幕焉。
如果說真正意義上兼具情感與血緣關係的親人,於我而言,這世間怕也只他一人了吧。這一次見到他,所有的猜忌與不解通通消除,那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讓這個從血親上來說多少有些疏遠的“哥哥”忽而變得有血有肉起來。
我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能嗅着她衣服上的蘇合香,緊緊地與他相擁。
“你為什麼不說呢……”我嗚咽着,“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你什麼都知道,可你怎麼就不說呢……”
蘇幕焉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若是一早兒把什麼都給捅破了,你還能獨自面對着一切么?這幾年你所經歷的歷練才是最為寶貴的,不是么?”
我忍不住點點頭,魏如玠則在一旁欣慰的笑着。
這時候米斯特楊拖着從馬背上卸下的行李風塵僕僕的走進來。我拖着身子不大方便,蘇幕焉和魏如玠連忙上前幫忙托行李。我特別注意了米斯特楊的神色,他依舊是那樣面無表情,好像沒有一點兒喜怒哀樂。於是等他手中空閑下來,我忍不住上前小聲道:“米斯特楊這麼久才回來,可曾想要見一些人?”
米斯特楊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善意的小了,他的眼神里果然閃爍了一下。於是我乘機添一把火,連忙接着道:“米斯特楊有所不知,您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咱們可想到了你的好。當初如玠有傷在身的時候,家裏的大小事情可不都是您一手擔起來的?您一去就是二三十天,有些人在家裏盼星星盼月亮,沒事兒就在外頭東張西望,恨不得直接坐在村口那口井邊上等着的了!這些日子下來,她脖子都長長了不少……”
米斯特楊面露我從未見過的慌張神色,他張了張嘴,試探道:“……真的?”
“可不是真的!”我捅了捅他的胳膊,“人家就在裏屋等着呢,指不定又哭了,你還不快去瞧瞧,安慰安慰?”
米斯特楊史無前例的沒有責備我的“語氣不善”,竟然自顧自的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神色凝重的就順着我的話往裏走去。
見他寬大的黑灰色袍子的一角消失在屋門口,這邊的三個人都不約而同的笑了。
然而笑聲卻被突然放在屋門口的水桶打斷,我們不約而同的朝外望去,只見馮尚兮穿着一身土色的衣服,袖子高高捲起,不聲不響的將滿噹噹的兩桶水挑了回來,熟練地卸下扁擔,放到門后,微微氣喘的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汗。亞麻色的柔軟髮絲被汗水打濕,凌亂的附着在額邊,一彎腰,那寬大的衣領便讓鎖骨若隱若現,我不由在心底嘆息,即便是淪落至此,他渾身上下的妖嬈貴氣卻依舊不減半分。
他忙着他的,好像我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與他無關。等他忙完了這些零碎的活兒,他一定又要去練劍去了,誰也不能打攪他。然而他那面無表情的漠然神色在看到屋裏多出來的那個人的時候,還是出現了鬆動。
蘇幕焉淡淡的笑着,只是這麼看着他,並沒有開口說什麼。
馮尚兮在我們面前站定,但似乎並沒有將我與魏如玠歸入他的視野中。他驚愕而又嚴肅的盯着蘇幕焉看了許久,嘴角終於揚起一抹弧度,拱手道:“許久不見啊,……蘇大人。”
蘇幕焉伸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慵懶的笑道:“少來,叫我穆焉。幾年前怎麼樣,現在還怎麼樣。”
馮尚兮眯了眯眼:“你不會是奉了你主子的派遣來取我性命吧?我‘潛逃’至此,被某些小人向你們主子告發了?”
“世子,你……”我打斷他的話,“你這話可就冤枉他了。”
馮尚兮看都沒看我一眼,只是等着蘇幕焉的答案。
蘇幕焉滿不在乎的笑了:“你這話可就大錯特錯了。一來,現在住在大鄴宮的那個人,他不是我的主子。我蘇幕焉來去自由,除了報答先帝的救命之恩,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差遣,二來,那個人是否知曉你的行蹤,說實話我不知道。然而,如果他要派遣誰來取你性命,斷不會派我來的。”
這兩人說來也有好幾年沒見面了,想當初在書院的時候,他倆可以說是情同手足都不為過,現在一見面,火藥味就濃了起來,而我甚至不知道怎樣在他們之間說好話—對於男人的友情,我的了解實在是不夠真切。
馮尚兮挑了挑眉:“你果然還是老樣子。”
蘇幕焉噗嗤一聲笑了:“縱然你換了身打扮,換了身份,換了立場,可在我眼裏,你,還是當年那個你。我蘇幕焉交過的朋友,不是那麼容易變的。”
馮尚兮的表情終於稍見緩和:“今兒晚上咱們喝一杯。”說著提起一個水桶,眼神卻依舊停留在蘇幕焉臉上。
“一言為定。”蘇幕焉話音剛落,馮尚兮便吹着口哨徑直走向後院的水缸倒水去了。
……
蘇幕焉在這兒顯然不能多做停留。隨他一起逃離皇宮的慕容秋主動要求留在鎮上,沒有下到木扎屯來,慕容秋身手很好,蘇幕焉也就沒有多做擔憂。然而他離開的當日南宮韶和便可以發現他已經暗中逃走,定然會悄悄發動大量人手來搜尋蘇幕焉的下落——畢竟南宮韶和練習夜溟決那種蠶食身體的武功,是離不開蘇幕焉的醫術的。
正月十六,魏如玠同蘇幕焉一齊上路,前往西方投靠其父鎮北侯,並會在準備完畢后儘快南下討伐南宮韶和。魏如玠示意馮尚兮與他一起去,並承諾可以順便替他報仇。蘇幕焉表示贊成,雖然馮尚兮同意了,但他還是當著魏如玠的面兒說:“我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魏如玠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對世子大人放得下心,但是我放心不下我家那女人,我知道她的德行,怕她反倒會對你下手。”馮尚兮聞言眼中精光一閃,但笑不語。臨行前,我以茶代酒替他們踐行。望着他們一行人的身影漸漸隱去,消失在地平線,我忽而有種滿足的感覺,竟然沒有一絲傷感。
正月二十二,說來有些不敢相信,但是秀賢的確和塔莫里訂立親,是族長的摯交好友、木扎屯德高望重的長老當著全村人的面兒主持的定親禮。十三娘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米斯特楊依舊冷着一張老臉,可她居然破天荒的拍了拍十三娘的背以示安慰。
二月二,魏如玠的信上說兵力充足,訓練有素,一切都好。
二月十三,蘇幕焉的信上說孔夏手下的精銳部隊已與他們會使,領頭的是王培,已升至歸德大將軍,但可惜的是孔夏並沒有出現。
二月二十九,閏年,我在信上讓魏如玠啟程去長安的路上先往東來一趟木扎屯罵我想見他一面。
三月二十,魏如玠的回信終於到來,他讓我趁着身子還算方便隨慕容秋去洛陽一個叫奎店的鎮子。他說他很忙,就不回來了,奎店那裏有他早年置下的一方宅子,不大,但是風水很好,離洛陽城很近,請有經驗的產婆也比較容易放心。他說他知道我在科爾沁杵在十三娘與米斯特楊中間心裏頭有些酸,他也知道我不可能去族長家打攪已經剛剛嫁人的秀賢——他還保證在孩子出生之前他會回到我身邊,所以現在要抓緊所有的時間。
慕容秋是個好性子的女子,她住在鎮上,時不時來一趟木扎屯,都會給我們帶些常用的東西。如果有她在我身邊,魏如玠也能放心。
三月二十九,我抵達洛陽。可能這回當真是水土不服了,我在床上躺了幾日,才靜下心來好好打量魏如玠在洛陽置的這所宅子。如他所說,這宅子依山傍水,的確風水甚好。然而卻不若他欣賞說的那般“小”,正門三進,在庶民的宅子裏也算是大戶了。真正令我吃驚的確是園子裏的佈置,雖說規模不大馬達的確是按照當初和沁宮的結構佈置的。屋子裏靠窗的案几上還擺着一架擦得乾乾淨淨就的箏。魏如玠當年下重金派一幫下人守了這宅子數年。至今依舊彷彿一直有人住着一般,絲毫不顯冷清。宅子的下人們也夠我與慕容秋兩個支使了。
收到魏如玠的信,他們已經在去長安的路上了。
我站在那架箏錢,伸手緩緩拂過琴弦,腦海中就彷彿滑過當年他在書院裏的琴聲潺潺。我伸手打開正對着的窗戶,卻愕然發覺這窗外面朝的,竟是滿園粉色的櫻花,在這春日裏,開得艷呢。
府上的管家告訴我,這些櫻花,都是當年老爺剛到這裏的時候佈置的。整個院子裏其他的草木都是吩咐他們這些下人們張羅的,唯有這櫻花,都是老爺一個人親自種下的。——他說老爺那時候身受重傷,剛剛清醒,都不能下地走路,卻在櫻花的事情上頗為執拗。管家說她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我終於知道魏如玠為什麼不願意順便去趟科爾沁,反倒讓我來這裏了。他怕我見他一面,就再也不捨得讓他去長安替我冒那個險了。
我忽而微微笑了,滿目的櫻花別樣絢爛。深吸一口氣,彷彿有細密的櫻花鋪陳在心底,頗為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