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巨木
“啊——”
兩人一起發出了有生以來最悠長的尖叫。
阿蠻感覺自己像是被雄鷹抓上了九霄雲外的青蛙。
然後,雄鷹鬆手了。
不,不僅僅是漫無止境的下墜這麼簡單。
他們好不容易才在慘叫聲中逐漸習慣了自由落體的感覺,又有一股橫向的亂流,狠狠撞上了他們的胸口,將兩人推向雲霧更深處。
兩人都被刀刃般的氣流,吹得睜不開眼。
眼睛勉強撐開兩道細縫,只看到雲霧翻滾之間,各種光怪陸離卻又支離破碎的景象,朝自己撲面而來。
“那是什麼!”
阿蠻奮力撲騰,終於再次抓住阿錘。
裹挾他們的風暴,也稍稍緩和了幾分。
遮擋住了大半風暴,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是彷彿撐破了天空的蒼茫古樹,令他們目瞪口呆。
“好,好大的樹!”
阿錘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但他卻沒心思擦拭。
阿蠻也一樣。
任憑誰在茫茫雲海中看到這樣一棵突兀矗立,遮天蔽日的巨樹,都會像他們一樣目瞪口呆,心潮起伏。
仔細看去,巨樹之間,還有一串串金鈴般的花蕾,閃耀間散發出濃烈的香氣,卻不像三尾狐釋放出來的幻霧那麼甜膩。
深吸一口,阿蠻感覺自己從骨髓到汗毛,都變得通透無比。
“好,好神奇的香味!”
阿蠻的身心都得到治癒,渾然忘卻了自己置身於雲端之上,尚未脫離險境。
“下雨了,金色的雨,又香又甜的金色大雨!”
阿錘伸手,去接從樹梢上紛紛揚揚落下的細碎花瓣,先是捧到鼻子前面嗅了一口,隨後就忍不住伸出舌頭。
阿蠻也學他的樣子,很快,兩人的手和嘴角都變得金燦燦的。
“轟!轟!轟!”
巨樹的樹根處,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
每聲轟鳴都令枝椏一陣搖晃,晃下漫天金雨。
兩人循聲望去,看到一名黑髮黑眸的漢子,貌似農夫般樸實無華,正揮舞着一柄大斧,一輪又一輪,朝巨樹的樹根重重砍去。
儘管身形和巨樹不成比例。
他的神色卻莊重無比。
每次掄起巨斧,整個人都要擰上大半圈,直到壓榨出骨頭縫裏的最後一絲力氣。
不知他已經在這裏砍伐了多久。
巨樹那堅硬如鐵的樹皮上,卻沒有留下太多痕迹。
阿蠻將雙手攏在眼眶上,仔細觀察才發現,每次“農夫”在巨樹上砍出一道入木三分的缺口。
缺口深處,卻立刻鑽出了翠綠欲滴的嫩芽,嫩芽又在瞬間分泌出乳白色的汁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成了黑黢黢的樹皮。
“農夫”一次次前功盡棄。
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成績,就是從巨樹上晃下一場永無休止的黃金雨。
“部落里還有不少人說我傻,他們真該一起鑽進畫裏,見識一下真正的傻瓜!”
阿錘樂了,“砍伐一棵會不斷癒合的巨樹?這個世界的農夫,真有精神啊!”
話音未落,異變突生!
經年累月、毫無意義的砍伐,像是將“農夫”的怒氣積累到了極限,“農夫”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身形宛若從海底升起的火山那樣暴漲,很快就從平平無奇的樸實模樣,變成一尊銅澆鐵鑄的神祇,就連手裏黑黢黢的伐木斧,也變得電弧繚繞,金光四射。
巨樹濃密的枝椏間一陣亂顫,一隻肥頭大耳的白兔猛地竄了出來。
看它和阿錘、阿蠻一樣金燦燦的嘴巴就知道,這傢伙剛才也躲在樹冠里偷吃金色花瓣。
白兔像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何等可怕的事情。
腳踏虛空,頭也不回,逃之夭夭。
阿蠻和阿錘卻沒這麼熟練和幸運。
“轟!”
頂天立地的“農夫”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勢,揮舞着金光四射的巨斧,狠狠砸向巨樹的根部。
巨樹的根部也泛出一片璀璨奪目的翠綠波紋,化作堅不可摧的盾牌。
——當兩頭巨獸殊死搏鬥時,第一個遭殃的往往是他們腳下的花花草草。
阿蠻和阿錘,則是生活在花花草草裏面的螞蟻。
在“農夫”和巨樹分出高下之前,激情碰撞掀起的驚濤駭浪,已經讓兩位來自部落世界的勇士,再次變成了兩顆隨風起舞的微塵。
幸好他們眼疾手快,一人撈到了一片巨大的樹葉。
樹葉彷彿風帆,幫他們兜住了風,得以在東搖西盪之間,摸索着學習如何在雲霄之上,自由翱翔。
“太,太可怕了!”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那都是什麼‘農夫’啊!”
直到巨樹和巨斧和頂天立地的巨人都消失在雲霧深處,被風吹得口歪眼斜的兩位勇士,依舊心有餘悸。
“那裏有東西,好像是一座雲海中的孤島!”
儘管孤島中仍可能蘊藏着危險,兩人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拚命扭動身體,調整方向,朝小島飛去。
直到灼熱的氣流拂面而至,他們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孤島”,而是一口龐大如同島嶼的巨鼎。
即便身為“未來部落首席建築大師”的阿錘,也從沒見過這麼龐大的冶鍊工具。
光是巨鼎下面熊熊燃燒的烈焰,就讓他們想到了猛烈噴發的火山。
巨鼎之中,更是接連傳來雷霆轟鳴、洪水決堤、山石崩塌的動靜。
不等兩人反應過來,巨鼎上方的雲霧凝結,浮現出一個十分古怪的圖案——就像是一黑一白兩條小魚,首尾相連,生生不息。
這圖案一閃而逝。
巨鼎里的動靜,卻激烈了十倍。
巨鼎四周氣孔內激射而出的煙霧,也比剛才巨樹倒塌時掀起的氣浪狂暴十倍。
被煙霧裹挾的阿蠻和阿錘,再次踏上“征途”,一路上看到了無數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們看到四尊頂天立地的石像,分別握持着寶劍、巨蟒、大傘和一把好似魯特琴的樂器,當他們如同灰塵般飛過時,四尊石像卻同時睜開眼睛,向他們投來了雷電般的目光。
——他們看到一座巍峨到彷彿能將整個世界都裝進去的大門,門后是一條直通雲霄最高處,一眼望不到頭的階梯,整條階梯都用近乎透明的玉石壘砌,每條石縫都熠熠綻放着莊嚴神聖的光芒。
而就在這扇“天地之門”的下面,竟然還蹲着一隻探頭探腦的……猴子?
不等他們看清楚猴子的模樣,就被吹向了雲霧的更深處和更遠方,直到巨樹和巨鼎和天地之門和門下的猴子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才重新踩踏到了堅實的地面。
“這,這是什麼地方?”
驚魂未定的兩位勇士互相攙扶着,喘了半天氣,才勉強馴服了狂跳的心臟。
四周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伸手去撈,只能撈到幾縷雲霧,如同透明的魚兒,從兩人的指縫中溜走。
撥開腳下的雲霧,兩人發現自己站在一枚巨大的金色圓盤上,周圍還有更多金色圓盤,重重疊疊,無窮無盡。
他們頭頂的雲霧之間,則傳來了均勻而古怪的轟鳴,“呼嚕,呼嚕”,不像雷聲,倒像是……
鼾聲。
阿蠻和阿錘對視一眼。
都看到了彼此額頭瘋狂湧出的冷汗。
他們都意識到了自己踩踏的“金色圓盤”,究竟是什麼東西。
是鱗片。
是他們最開始在畫卷中看到的,盤繞着金色巨城,既像巨蟒,又似飛龍的那頭巨獸,身上的鱗片。
巨獸的鼻息吹散了兩人頭頂的雲霧。
來自部落世界的勇士們,清楚看到了金色巨獸那顆比攻城戰車更加龐大的腦袋。
幸好,金色巨獸正在酣睡,並沒有被兩位不速之客打擾了清夢。
只不過,它那兩個比磨盤更大的鼻孔,還在越變越大。
“糟,糟糕,它它它,它不會是想——”
阿錘結結巴巴。
“恐怕是,準備好了嗎?”
阿蠻再次咬牙。
阿錘還來不及問“準備什麼”,阿蠻就狠狠推了他一把:“三二一,跳!”
兩人連滾帶爬,從金色巨獸身上一躍而下。
同一時間,睡夢中的金色巨獸輕輕打了個噴嚏。
兩人頓時經歷了來到畫中世界之後,最強勁的一輪暴風侵襲。
不,這簡直不是暴風,而是夾雜着疾風驟雨的驚濤駭浪!
然而,當金色巨獸的噴嚏,吹散了他們面前的雲霧,讓那座氣象萬千的雲端之城,再次顯露出金山一角時,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和雕龍畫柱,都讓阿蠻和阿錘,暫時忽略了體內的痛楚和周遭的危險。
“太,太漂亮了。”
阿錘抓緊樹葉,拖着鼻涕,喃喃自語,“如果什麼時候,我能建造這樣一座雲端之城,不,哪怕只是造出這座雲端之城裏,一間金光閃閃的廁所……”
“別說了,讓我們飛過去看看,這裏究竟是什麼地方!”
突如其來的遭遇,衝擊靈魂的同時,也在不斷激蕩着阿蠻的血脈。
野蠻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從少年的眼眸深處漸漸蘇醒,化作兩團倔強地火焰。
正所謂,來都來了。
野蠻人少年竭力操縱着羽翼般的樹葉,和同伴一起,朝金色巨城飄蕩過去。
雲霧卻再次湧來。
還變得越來越粘稠,越來越深邃。
原本隱隱流淌着霞光的白雲,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深不見底的烏雲。
周遭一切,無論前方的雲端之城,還是背後的金色巨龍,甚至阿蠻和阿錘的四肢,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潮水般湧來的黑暗吞噬。
光芒萬丈的天地,眨眼功夫就變成了冰冷的死海,無論阿蠻和阿錘怎麼努力,都無法阻止黑暗化作滔天巨浪,狠狠拍打在自己臉上,將自己拍出了神秘莫測的畫中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