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聲請君
有些人一離開,你就不知道會不會再見到那個人。
什麼時候是最後一面,在我們意識到這是“最後一面”以前,都不知道那竟真的成了“最後一面”。
碎葉城外,已是塵土飛揚。
陽光把飛行妖獸的影子拉在城牆上,一會兒寬,一會兒細。
清晨。
末日。
這是小城清晨時分的末日。
城頭處,有些淺薄修行底子的人激發出符籙,不同顏色的光在城垛炸開。
城頭底下,鋪滿了各種獸類殘骸。
多是體型巨大的低級妖族,死後用身軀抹平了城牆一半的高度。
一個時辰。
護城隊伍死了兩千。
妖獸大潮埋葬一萬。
看起來人族佔優,但以雙方的比例而言,是碎葉城的這方陣營,處於絕對的劣勢。
“多虧了老十啊,不然我們的傷亡情況要遠遠超出現在!”
重新登到城牆前線上的三少爺葉關心並着眉頭說道,此刻於他雙手之上各捧一個粗糙鐵盤,發出淡淡晶瑩光華,太陽底下熠熠生輝。
而在他身邊,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葉無問腿上則擱着一個更大的銀色陣盤,盤子中心有一個銅勺指向北方。
那個方向的妖獸,每進一步,都有成片的數量倒下,而即便撐住不倒,越往前進,身形愈為滯緩。
復見葉關心托着雙手鐵盤,朝前邁出,居高臨下的審視着摧城的獸潮。
“二哥,老十這手是什麼門道?”
三少爺話里有些吃驚和好奇。
葉無問眯着眼回道:“其名『弒妖陣』,一主二輔,氣變遊離,生殺予奪。”
“十弟去年年底來我院中,進行年終總結彙報時,跟我提過一回這東西,是他這些年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
“而在目前他壓箱底的東西中,亦還有一個威力更大的版本,但還沒有成熟,叫做『強弒妖陣』,二主四輔,除了我們現在拿着的三個陣盤之外,還有一個金色主陣盤,和兩個青銅副盤。”
“這兩套東西,六個陣盤合起來,才能組成那『強弒妖陣』,以符陰陽六爻成變之數,不過……”
葉無問咂咂嘴,實則對葉家老十葉重玄這次的表現,心底也是頗受震動,但他這位二哥總眯着眼,大多時候將情緒隱藏得很好。
然後其但笑言道:“今晨獸潮攻到城下,十弟他才接我命令緊急製作,一時半會兒之下做出來的應急之物,只能如此了。”
“你我手上的三件陣盤組合起來的『弒妖陣』,目前可以輻射影響宗師境界之下的任何妖獸,而一旦妖族修為在此之上,此陣就力所不及了。”
“但,葉重玄他這次做的已經非常不錯了!”
葉家老二笑眯眯的,不吝誇讚自家小弟。
而葉關心則盯着自己兩隻手掌平托的倆破鐵盤子,皺着眉再說道:“此陣盤材料倒也無奇……”
“也就二哥你手上的那個銀色盤面加上了五兩芙蓉秘銀,增強了些天地靈氣轉化效率,可剩下的東西都是些沒有靈性的凡俗之物。”
“這套陣法威力為何如此顯著?十弟他是怎麼辦到的?此陣的運作機制和道法原理是什麼?”
葉老三抿嘴搖着頭,面上實為不解。
“哼。”
但瞧葉老二沒好氣的哼道,又回頭無力的剜了對方一眼。
“你看我像是懂陣法的人嗎?好用就行了,你管那麼多幹嘛啊?三弟你真是愛操心,大事小事閑事你都要問過幾句,可小心往後哪天別把自己勞累死。”
此時他這話並非純純譏諷,也是關心着關心。
“呃……”
葉關心被嗆了幾句話,有點尷尬,遂又改換面色,出聲驚奇嘆道:“難不成咱家老十真的是個陣法一道方面的天才?”
一雙眼睛變成兩條縫隙,葉無問是真的在笑,不是假笑。
二少爺語氣中夾着開心和得意,開口說:“就看過了幾本兒關於陣道基礎和陣法原理的元典,以後只靠自己閉門鑽研,就能搞出來這些玩意兒。”
口中話說著,葉無問彈指,用指甲蓋兒敲了敲橫於腿上的銀色陣盤邊角,又道:“你說他是不是天才?”
葉關心大力重重點頭,心道:“十弟定然是個真正的天才!”
葉無問:“當然不是了!”
“他是絕頂天才呀!”
“人族九州內,我聽聞別人研究陣法,多是對於前人修士在此方面之經驗的歸納總結和優化改良。”
“而老十他則不然,其是用陣道符號和術法邏輯,獨立進行純粹推演……”
“我自是不懂陣法的,但,勉強算是懂那麼點‘人’罷。”
“而如果說葉家這一代,我有幾個人看不懂,第一個是大哥,第二個是老七那小子,最後一個就是老十。”
“之前讓你回家開啟兵器庫,動員百姓們護城,事後回來的時候,若非你給城上帶來了十弟交給的這套陣法和幾箱子符籙,以及六弟煉製的那些丹藥,恐怕我們碎葉城的護城隊伍,於獸潮全線壓上的正式攻城后,連個兩刻鐘也支撐不住。”
二少爺說完之後。
城頭上的這哥倆,現在是葉家年輕一輩裏面,家中目前年紀最長的兩名少年,此刻卻同是一臉唏噓感慨模樣。
排行在前面的他們,看到後頭小的如此厲害,心內壓力極大啊。
老話講“能者為先”,無能的兄長在姓葉的這家人裏面,家庭地位便易像個“弟弟”。
……
葉府門口的街上。
家中頂事的青壯男人離開身邊后的老弱婦孺們,趴在地上哭泣聲不絕。
有不少人都已經哭到沒聲,暈眩過去了,也不知醒來后,能不能見到從這條街上之前走出去的男人們。
“嗚嗚嗚。”
“嗚嗚嗚……”
“┭┮﹏┭┮。”
“我們能不能活到明天啊?”
“我還會見到那個狗男人嗎?”
“我還可以再看到爹嗎?”
邊罵邊哭,邊哭邊罵,是女兒家傷心時的常態。
她們有些人也想跟自己老爺們一起去守城,可向來老實巴交,笨嘴拙舌,講不來情話的粗俗男人們一句“守城是為了你們”,就足以讓大老虎變成小貓咪。
令她們聽話順從的待在安全的地方,等着他們回來。
但這種等待,不可能是安心的。
如果安心,嘖,那這哥們兒……怕是平時頭頂不受日晒風吹的。
“我能為我男人做些什麼嗎?”
有位上個月才經歷新婚的好娘子抽噎着問。
而此刻,不只是她,這條街面上的留守人群,在悲痛和等待之餘,也沒法不去設想——“我們留在這裏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要不我們好好求求那個葉家七少爺罷,他不是那個什麼荒州啥王嗎?”
兀那娘子紅着眼,一邊啜泣,一邊同身旁一眾婦道人家們說道。
“對對對,他在外頭賜封的那個稱呼是四個字,還是五個字來着……不管了,好賴都是個‘王’,應有厲害本事哩!”
“昨天在家的時候,聽我男人講,七少爺他在那些修士老爺們的世界裏風頭很大的!”
“求他罷!求他罷!”
又有幾個婦女七嘴八舌的,帶着哭腔不住講着言語。
然而即在此刻。
“唳!”
“啊!!!”
“大家快跑!有好多妖獸飛過來啦!”
人群呼啦齊擁,朝葉家大門這裏擠着。
卻是街上北邊驀然湧現一些飛行妖獸身影,它們從城裏闖到了這個城北受葉家庇護的暫時安全區域。
數數,共有二十七頭沙漠之鷹,都是全身羽毛血淋淋、濕噠噠的。
其中還有兩頭全身冒着宗師氣息的強橫妖獸,當真兇威攝人!
留在街上的暗夜衛們也各自成群,對付着這批不速惡客,可宗師境以下的妖族,元士境巔峰的他們尚能正常討伐,對那兩頭修為遠遠高於自己的沙鷹,兵士們初初交手,便甲裂刀折,出現傷勢。
頃刻,人疊着人向葉府門口集中,有些百姓更想直接搶進葉家裏面。
可葉關心之前運着大量兵器出府之後,那扇大門就關閉上了,不是葉家人無情,而是暴民入府,後患無窮。
民眾湧進葉家之後,情緒一旦被人挑撥起來,於府中作亂,那這葉家周圍的防禦體系一下子就崩了,死的人更是成片大把,丟掉的性命的百姓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此刻,無數民眾使勁拍着、用力砸着葉家的那扇大門,他們只有這麼一條活路了,管不得牽連損害到葉家人的安危了。
“妖獸過來了,放我們進去!”
“姓葉的!放我們進去啊!”
“快開門!!!”
“開門啊!!!”
這裏的很多人以為,既然葉家說好救人的,那就要救到底。
不然,這就是“仇”!
“嗡!”
那扇大門突然從裏面打開了。
葉家人肯讓他們進去哩?
“門開了!”
“門開了!!!”
“進!進!進!”
“別擠我啊!”
“大家快進去啊!!!”
人群像鐵塊兒一樣要捶進大門後面。
可是。
門開之後,他們反倒遠離了那扇門。
一條灰黑大河沖退了他們。
“都給老子他娘的滾開!”
暗夜衛的李隊長大腳跨出門,雙目一瞪,站在葉府那塊匾下暴喝出聲。
“妖獸我們來殺!”
“沖府者死!”
葉家裏最後駐紮的兩百名暗夜衛集體湧出,五人一組,應對那二十餘頭飛行妖獸,而針對街上那倆最兇惡的沙鷹,更是數十人見勢圍攻。
民眾們被那瞪眼呼喝的大鬍子男嚇住了,紛紛退回到台階下面,不敢涉足那一扇大門的附近。
而這時。
“七少爺!!!”
有一群娘子率先跪倒在府外,壯着聲音喊道。
她們之前並沒有隨人群一起衝擊葉府,反是被洶湧人潮往後擠出去了一段兒距離。
見她們跪倒,也有些人緊接着跪了下去。
“請君保我性命!”
“請君救我家人!”
女人們柔弱而整齊的求救呼喊擰在一起,傳向葉家之中。
見此情形,復聞此語,更有一大片群眾跪倒。
“請君保我性命!!!”
民眾如山呼。
人帶人,話傳話,情緒同化情緒,慌亂、恐懼、怨怒都變成了一種對於活下去的強烈的單純渴望。
大量的百姓都跪在街上,面朝葉府痛哭喊話。
“請君救我家人!!!”
百姓如海嘯。
他們其實分不清楚葉子灰修行本領到底有多大。
但在這一刻,葉家裏的那個少年,成了他們和家人活下去的某種精神象徵。
“請君護我全城百姓!!!”
一街百姓,成千上萬,盡皆跪倒,求救請活。
當下情勢。
彷彿葉七出手,一城百姓可活。
那位身上帶傷的少年,被不知情的可憐人們徹底架上去了。
那麼,他真的會出手嗎?
三聲請君,可請得動葉家裏面的那位當屆荒州少年王?
這個答案……還用問嗎?
百姓心聲,不似鴻毛,重若千鈞。
三聲請君已過。
葉府深處,響應起來一陣充斥英豪氣魄的長嘯之聲。
“葉家男兒今在此。”
“肯不為我百姓死?!”
不是藍衣,換作白衣的他,在葉家屋檐頂上飛奔,如兩肋生風。
葉七空中縱身出街。
少年手裏,提着的正是一柄錚錚鳴顫的利劍。
“提攜三尺青鋒起。”
“血衣便由白衣洗!”
那身影躥到街上,此後更不停留。
白衣提金劍,洒洒落落向北行。
血性少年王,一意直奔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