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城內百姓的兩副面孔
破曉之後,葉子灰還是沒能離開自己那座院子。
母親派來了良伯這位大宗師,把不過上清四品「力煉」修為的少年郎按得死死的。
他被攔着出門后,也沒回自己那間屋子。
七少爺在院裏的飛霜小亭內坐了下來,把金龍劍扔在一張圓石桌表面。
街上的吵鬧哭喊,從府外傳入。
少年心緒不安亂如麻。
這一座碎葉城內,有會送給他免費的土豆和黃瓜的賣菜老婆婆,也有會經常給他留着精排豬肋的屠夫大叔,還有許多是從他穿開襠褲跑到街上頭去買東西的時候,一天天看着葉七長高,變成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的友好居民。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七少爺,救救我們吧!”
“葉子灰,你不是今年那個荒州少年王嗎?!請出手救救我們吧!”
“葉七公子,求您……”
有些聲音偏是要往耳里鑽,凡人們求救的呼喊總是格外有穿透力。
亭子中的那個少年,指甲深陷肉中。
可憐的小城百姓,他們怎麼知道修行界裏的事情?
城中居民,他們只知道這兩日在碎葉城內流傳的那個葉家七少爺是今年的“荒州少年王”的消息,而這個稱號之中有帶一個“王”字,便聽起來很厲害,似乎本事很大的樣子。
他們不是病急亂投醫,而是企圖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活命的稻草。
葉子灰的屁股抬了起來。
“良伯,我得出去!”
少年咬牙道。
良伯上了幾個台階,進入飛霜小亭,身形壓在七少爺面前。
大管家,是有不小的管家的權利的,管不到主子身上,可能管到晚輩身上,更何況,他不僅有權利,身上還帶着夫人的命令。
若是別的時候,良伯在葉子灰面前,總是好說話的。
可惜,現在不是別的時候。
“我葉七不能見死不救的!”
字,是從牙縫裏挨個兒蹦出來的。
良伯從袖中探出右掌,按在七少爺左肩頭。
大管家說話了。
“少爺,良伯只是葉家的大管家,不是碎葉城的大管家。”
“良伯很早就死了家人……”
“嗯,都死光了,遠房的親戚連狗都不如,在落難的時候還要來分搶你身上所剩無幾的肉。”
“我是從前被老爺收進府的。”
“進府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阿良的家人,今生只有當初是少爺,現在是老爺的他,和他的骨肉。”
“你叫我良伯,他叫我阿良。”
“阿良如今姓葉,我的良心,只對你們才有。”
那位葉家大管家的倒三角眼裏,冷漠和溫情雜糅一處。
他將另一隻手掌抬起,伸出食指,指着自己那副長着鷹鉤深鼻的面孔。
“良伯自小生來就是這張不似良善的嘴臉,可老爺第一眼就誇我面相和善,少爺年幼時也說我眉目慈祥。”
“你們父子倆真是……呵。”
良伯沒說完,笑着搖搖頭,又將指着臉的手拿開。
雙掌搭在葉子灰雙肩之上。
“外面死多少人,良伯還真是不在乎。”
“他們沒對我好過,後來我成了老爺身邊的心腹,和他闖北荒,替他管葉家,那些人對我態度的改變,就不能算是好。”
良伯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淡然無味。
“可在這座城裏,大多數人,對我好。”
葉子灰猛地插了一句。
良伯不在意的吃笑,言道:“少爺是少爺,所以經常能見到這座城裏的人對你好。”
“但若少爺和良伯小時候的出身一樣,他們就不見得對你好了。”
“那些人,只是對別人的出身和身份好。”
“是了,城門口那家賣菜的翁老太婆經常給少爺你送些新鮮蔬菜吧?可少爺知道么?就因為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和你給過她笑臉兒看,在她家那菜攤子前面,如果有路人不小心往地上丟了指甲蓋兒大小的垃圾。”
“那翁老太婆不分長幼,都能罵到人家十八輩祖宗朝上,當街掃人麵皮個乾淨,一串污言穢語壞了旁人個把月的心情,名聲是她那條街上最臭的,可就因為她將給少爺送土豆黃瓜的事當虎皮扯,城裏很少有人敢和她頂嘴的。”
“還有個殺豬的劉屠夫,從哪兒打聽到了少爺愛吃排骨的習慣,他每天都會為你保留半斤最優質的量,即便肉當日壞掉,也不肯賣與別的百姓。”
“兩年之前有一遭,城南有位婦人之子身染重病,救治不好了,那可憐的小娃娃死前,說在最後想吃一頓他娘親手做的蒸排骨,孩子想記住那個味道,這樣子下一世遇見這樣菜,就能認出來他上一世的娘親。”
“那婦人就掀開床鋪,數都沒數,攥着一把銅錢,趕忙出門去買肉,想了自己兒子一個臨終遺願,但那會兒天都快黑了,城南的肉鋪早就賣光哩,便有人跟她說城北有個劉屠夫,每天都會留着半斤好排骨。”
“這女的平日只會做針線活,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就會騎馬了,借了匹瘦馬,由城南縱馬狂奔到城北,趕在劉屠夫關鋪子前到的,好賴總算是趕上了吧。”
“良伯聽人說,那天她下馬的時候腿根子都少了二兩肉,衣裙大把大把血紅。”
“但少爺你知道結果么?”
大管家按着少年左右肩的手掌變沉了一些。
飛霜亭中,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葉子灰面上只剩沉默,在他心裏有個不願多想的答案。
良伯則繼續講。
“那位劉屠夫只對女人說了一句話,就‘哐啷’一聲把攤子撤了。”
“他說。”
“肉是留給我們七少爺的,旁人不賣。”
葉子灰臉現怒容,后又轉為悲容。
那“我們”兩個字真讓少年人心裏噁心。
良伯瞧見了少爺臉色的變化,他眼神也是一黯,又很快恢復如常,接着將此事說下去。
“當時,那婦人瘋了一樣跪在地上磕頭請求。”
“但在那天,劉屠夫肉鋪的門始終再沒開過。”
“第二日,那不曾賣人的半斤發臭排骨,被他扔給街上的野狗了。”
“後來傳聞,那婦人回到家后,連她孩子的最後一面也沒能見上,娃娃是在等他娘回來的時候,睜着眼死掉的。”
“有說女人在那天夜裏瘋了的,有說上吊自殺,隨自己孩子一塊兒走了的。”
“還有說她厭世,自暴自棄,把自己賣到青樓里去的。”
“少爺啊……”
良伯語調深長,苦口良心。
“捨己救人,也要看人是不是值得咱去救的。”
“在我眼裏,不論是一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後,這座城裏的人,這世上的人,都沒變過。”
“不是沒有好人,而是好人太少,太少。”
葉子灰被良伯雙掌按得重新坐了下去,此刻他心裏閃過的,是翁老太婆和劉屠夫面對自己與面對別人,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
良伯收回手,仍自出聲寬慰開解着少年。
“少爺是葉家人。”
“葉家已經有人在守城,在保全城裏百姓了。”
“你即便出手,也改變不了多大局面。”
“少爺還年輕,現在沒輪到你出場的機會。”
“等你也像良伯成為一代宗師了,我就不會再如今時今日這樣,阻攔你踏出這個院子的。”
大管家前後這番話,先動之以情,告訴葉子灰外人未必值得他豁出去救,再曉之以理,讓其清醒認識到自己修為孱弱,無力轉乾坤的能耐。
情感上是不值得,而理論上是不能夠。
便使自家少爺好好知曉,他當下不宜出手。
“再則。”
良伯眼裏有些冷芒濺射。
“這城外的獸潮來歷奇怪,偏就那開封府的包圍網破了漏了,給碎葉城這邊跑出來一波妖獸?”
葉子灰的頭腦也不再發熱,隨着良伯的話清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