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首次的援手

第一百八十二章:首次的援手

春分過後北半球白天確實要比南邊更長一些。

這讓帶着些微寒意的夜晚變短了許多。

某條道路上,枯瘦的小孩蹲在土路邊,陽光撒落周身,漸漸烤乾他頭髮上的些許露珠,表明他又熬過一個難熬的夜晚。

但他仍沒法再堅持多久了,那深深凹陷的眼窩裏,無神空洞的眼睛飄忽看着眼前的空氣,沒一會兒,他的眼帘沉沉地落下,少年頭一歪,失卻力氣,癱倒在地。

又過了會兒,有隻結實有力的手將食指中指並起,輕輕搭在少年的手腕處。

“他快不行了。”

伸手把脈的青年看了眼他那與皮包骨的枯瘦身形極不相符的腫脹腹部,對身後的少女說:

“馬上手術。”

“快的話還有可能救回來。”

這名青年和少女,自然是剛剛登陸山東莒縣的陸大古和大進。

他回頭看了眼更遠處浩浩蕩蕩只見頭不見尾的行軍隊伍,這裏面有大半是提前登陸,只不過停留等候“總指揮”的,此次北上山東,陸大古將兵力兵分幾路,從海上,先以最快速度離開定海,再往日照方向去,緊趕慢趕,耗時四十多天,靠着在本歷史線購買海船、花錢利用南宋航運、攻打清剿私鹽販賣團伙繳獲船支,總算完成了大轉移。

“咔。”

大部隊繼續以臨沂為目標行軍向前,警衛員孫樹青聽令提來皮包,陸大古和大進乘坐驢車,帶上這個餓暈在路邊的小孩。

待正好行進幾公里路,隊伍停下來積蓄之後所需的氣力,這是重要的步驟之一,熱武時代的士兵可以百里奔襲,當到達目標后,士兵們只要還有扣扳機的力氣就有戰鬥力,但在冷兵器時代,人困馬乏長途奔襲,則有不小的概率給敵將送戰績。

大古拿出火摺子和小陶盆,在陶盆里點燃火,打開皮包,裏面是大大小小的刀具、捶、錐子和鋼釺等工具。

他先用火把小刀燒得發紅,再用烈酒冷卻,然後洗手消毒,對着面前仰躺在驢車上的少年。

整個連隊的士兵圍攏把守在驢車周圍,確保這場手術不會受到任何人打擾。

“這孩子應該是吃多了觀音土。”

手按在少年剛剛擦乾淨的肚子上,陸大古周圍,如此判斷:

“必須取出來。”

確切地說,是為了充饑,實在沒有吃的,選擇了大量進食因含有礦物質味道微甜、口感細膩的粘土,吃到腹部硬如石塊,到了這個階段,他已經兩隻腳踩在閻王門口,只剩腳後跟在門外。

現在大古想拽着腳後跟把人拖回來。

考驗他上場任務積累的醫學水平的時候到了。

“......”

鋒利的刀片輕輕在皮膚表面劃出一條血線。

陸大古將【思維加速】全功率打開,烏黑的眼眸緊緊盯住開口,大進輕輕地為開口撐起小支架,遞給他需要的器材。

這場手術之後傷患的存活率低得可怕。

但什麼都不做就是必死無疑。

“————”

大約半個小時后,縫好腹部皮膚,他輕輕地鬆了口氣。

接下來,就是想辦法把這孩子喚醒,喂點東西,期望後續不會傷口感染嚴重,盡人事,聽天命了。

“這應該可以讓軍醫來做啊。”

所有收尾結束過後,大進終於向他確認,她沒有問為什麼救,她知道這是好的,也知道陸大古只是剛好遇到了,剛好有能力,所以順手嘗試挽回一條命。

“他們的手不如我的穩。”

他說。

“勳章工人、空間士兵、兌換造人都是他意志的延伸”這句話絕非虛言,對陸大古而言,他們好比半自律碳基合成人,他可以通過思維對他們的大腦注入知識和指令,要求他們完成固定的任務,這些造人也可以將執行任務所獲取的知識和死亡時造人感知里發生的狀況回傳給陸大古。

大古自己掌握了工業、農業、醫學的知識,他的造人自然也是合格的工人、農民、醫生,只不過造人沒有加點功能,軀體能力和普通成年人類一樣。

“再說了。”他笑了笑,“我總要把事情在手上過一遍,才好放心地交給他們吶。”

話完,陸大古看看自己的手,眉眼柔和許多:

“而且,一直以來,我這雙手都在殺人。”

“現在總算能救人了。”

守護生命總是比奪走它更讓他愉快些,他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但也沒到心理變態的程度。

另外,幸好這孩子暈了,他除了備上迷香,多麻痹些對方的感知,無需其他麻醉手段,當然就算他想,他也做不了太多,可用選擇無非【陸氏麻沸散】——春秋戰國時代的陸大古將幾百種可食用野菜整理成冊的時候,順手還開發了部分植物的藥用價值,得到一種以烈酒送服,可在一定時間內模糊人的神智,極大削弱感知的藥物。

還有【物理麻醉法】——將病人的頭置入金屬罩內,以大鎚用力敲擊金屬罩,使病人在猛烈的震動中昏迷。

后一種方法的缺陷在於昏迷時間不確定,需要派人守在手術台邊,如果病人術中醒了,立刻再補一錘。

前者在此次手術沒法使用。

這孩子還昏着呢,可別把人嗆死了。

後者對患者的基礎身體素質有要求,非常不建議體質極度虛弱者使用。

“你還是變了些。”

少女倒映着青年面容的雙瞳帶上幾分笑意。

在大進的記憶里,很久以前,他從不會讓憐憫戰勝理智,追求的,是【高效】。

現在他掙脫了重重枷鎖,所作所為,是他真正認為的【正確】。

這種轉變從青銅時代任務開始,於這場任務徹底顯露出來,他把靈魂里的雜質付之一炬,洗盡鉛華,得到了純粹的自我。

“大概吧。”手上不停,收撿器材,順便腦內對手下造人軍醫傳輸手術經驗,陸大古神情愉快,“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很舒服。”

剛到【無限空間】,熬過了穿越前那段獨自面對低落、困苦、失望的時間的時候。

他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原諒。

任何人,無論是誰,都只能得到他極有限度的信任,陸大古誰都可以懷疑,誰都需要戒備,除非是一次次證明了自己值得相信,他才會願意在“人類的不確定性”這張賭桌上加註,譬如成為【無限軍官】這麼多年,依然讓他記憶深刻的那位“新手考核任務”的過命兄弟,傑斯頓。

譬如他身邊這位最開始只是為了回饋對方的助力,抱着還債的心態,回以關注和照顧,結果卻讓他一次次確認,人情果然最是難還清的妻子,大進。

“咔。”

他們繼續上路。

孩子被兩名士兵用擔架擔起,以防顛簸,驢車讓給米袋、工具。

大部隊在他們右側,整支隊伍保持步行,保證體能,這樣一天下來,大古領導的隊伍大概能走四十多公里。

行至中午,計算着該嘗試喂點東西緩解少年虛弱的陸大古叫警衛員孫樹青拿來兩個夾着鹹菜的饅頭和水。

“!”

結果剛把饅頭湊到少年嘴邊,聞到鹹菜氣味瞬間睜開眼睛掙紮起來,完全看不出虛弱的樣子,餓虎撲食似得,兩眼赤紅,兩手拚命抓住饅頭往嘴裏硬塞,那手快得能劃出風,食物很快地減少。

“咚。”

陸大古上手把他敲暈。

這孩子餓瘋了,放任不管,他會吃到撐死。

“———”

少年再次醒來,已是日暮西山。

久違的營養攝入終於讓他清醒過來,掙扎着坐起,觀察左右,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周圍很多身着樣式相同的灰色衣服的大人,空氣里飄散着鹹菜粥的香氣。

“你醒啦。”

流水般溫和的聲音響起。

少年循聲看去,是個很好看的青年人,夕陽打碎在他的肩頭和側顏,照得青年身上熠熠生輝,那面上的笑容也格外地溫柔。

陸大古捧起粥碗,舀了勺粥,輕輕吹去表面的熱氣,長久飢餓、營養不良且剛剛手術過的人不能吃任何刺激性的東西,無論何種肉類都不適合病患吸收,可選的也就只有溫和的穀物和湯,所以他用菇粉、骨湯混合鹹菜、粟米,做了份營養餐。

“我.....我真能吃嗎....”

少年獃獃的,死死盯着粥,但也懷疑自己在做夢。

“當然了,這不是給你備上的么。”

他剛想再確認,舀粥的木勺已經喂到嘴邊。

“嗚!——嘶———”

對大部分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來說都不過尋常,只在調味和火候上值得稱道的蘑菇骨味粥到他嘴裏成了珍饈,吃得很快且急。

可他又想起面前這是個陌生人,怕吃相難看惱了對方,要挨打,緊張的閉眼。

“哦喲,哦喲哦喲哦喲,吃得真快。”

出乎意料的,頭頂傳來輕柔的溫暖觸感,帶着欣喜的聲音親昵地誇讚他:

“真棒。”

少年睜開眼睛,看見對方臉上依然是春天的風一般溫柔的笑容,他形容不出來,只覺得那面容和由內而外的溫暖氣質光是看着就讓人安心。

“別喝那麼快,小心燙,傷胃。”

收回摸頭的手,陸大古又舀起粥,吹冷,喂到他嘴邊。

“哦....”

“沒燙着吧?”

一邊餵給他,大古一邊問。

“沒.....”

少年獃獃的答着,視線模糊了,對面關切自己的樣子和記憶里熟悉的輪廓漸漸重疊。

“真的沒有?你都哭了。”

大古幫他擦拭眼角的淚水。

“.....娘?”

他脫口而出。

下一刻,少年反應過來,慌忙地擺手:

“抱歉,我.”

“先吃飯,有什麼事啊,吃飽了慢慢說。”

陸大古沒有在意對方的稱呼,只把勺繼續放到嘴邊,緩緩吹出冷氣,拂去粥的熱意,再遞到對方嘴邊。

“嗚.”

一口口吃下了蘑菇鹹菜粥,溫暖的溫度和味道在嘴裏散開,淚水再次決堤,這次,少年怎麼也沒辦法克制住。

“我....我.”

“你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放下吃完的粥碗,把這哭得不成樣子的孩子攬入懷中,一手抱他,一手輕柔地拍孩子的背脊,安撫這哽咽着抽泣的少年:

“來,與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不定,能幫幫你呢。”

“沒了....都沒了,爹娘沒了,家也沒了。”他的眼淚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哽咽堵塞着喉嚨,“當官的強買我家的田,阿爺不肯,給他們打殺了,爹娘上去理論,也.”

從他斷斷續續,近乎語無倫次的敘述中,陸大古拼湊出了事情的全貌。

這是個金廷治下東北地區很尋常的悲劇:

北宋的崩塌實在有着太多的偶然性,金國當初根本沒有統治中原的計劃,這在金廷鬧過歸還黃河以南的土地、因治理能力跟不上而建立了偽齊偽楚上就可見一斑。

沒辦法,本來,漁獵文明想要入主炎華統治得穩當,都是要突破自身的局限性,由奴隸制轉入封建制。

可北宋敗得太快,金人用十年滅了遼,滅北宋只用了三年。

金國根本沒來得及轉變過來,他的統治能力邊界就到那兒了,當然不會想繼續擴張,金廷的有識之士應該都明白,過度擴張是風險很大的事,當初宋欽宗和金人的合約都簽好了,誰能想到.....

也因為北宋敗得太快,中原漢人在金國取消偽齊直接過來統治,為了鞏固政權將大量女真人遷居過來的時候,已經恢復元氣,佔據了大量耕地。

金國為了統治穩定,沒把漢人當外人,認為漢人也是子民。

不允許女真人直接搶劫。

可要是不搶就只能開荒,開荒光是整地、養地沒個三五年就拿不下來,這點陸大古自己就深有體會,只要沒有化肥,一塊新田沒個兩三年都沒法種麥,漁獵出身的女真人哪做得來這個?

可沒辦法開荒,總不能讓遷居來得女真人當貧民,那就只能買。

但他們有可能老老實實地公平交易么?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結果就是當地官府直接派兵拿着幾文、十幾文錢,把刀架在漢民的脖子上要“買”田。

漢民哭着賣了田,生活沒了依靠,要麼當乞丐,要麼回頭給女真人當寫作佃農讀作奴隸的農奴。

金國的統治技術真的很糙,他們不僅對普通漢人農民這麼做,連那些大地主也不例外。

而且他們遷居的太快,很多女真人來不及拿到地,生活貧困。

因此東北大量普通漢人、地主、女真人平民,都對金廷感到不滿。

“我....我...”

少年還哭着,靠在青年身上,他似乎不好意思地想起來,但淚水徹底將他的視線模糊,喉嚨里也哽咽抽泣得說不出話。

“沒事的,盡情地哭吧,我在這裏。”

陸大古輕輕拍打這孩子的背,安撫他:

“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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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變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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