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眼中
雲霧中的身影還在不斷蠕動。
那映着紅光的根須時不時地攪動着雲層，但又沒有破壞雲層的結構，反而讓那雲層凝聚得更加緊實。
這天盡山脈上空久久不散的雲霧，似乎也是那藤蔓的手筆。
整個天盡山世界被它攪得一團糟，生態崩潰、生靈塗炭……
可怕的是，如果黑影所說的屬實，這藤蔓說不定還在其他的世界做着同樣的事情，沒人阻止它，影響也在變得越來越大。
黑影的話語非常真摯，自從知道莫靈來自人類社會之後，就再也沒有攻擊他。
可黑影的身份依舊存疑，它的身上依舊有着層層的迷霧，莫靈也無法隨意相信他的話。
“它到底是人類，還是那所謂的‘從影’，它口中的老前輩、醫生……到底是否真實存在？”
“影子始終認為自己不是影子……它的思緒看起來也非常混亂。”
可是，目前莫靈能相信的，只有它。
在這個孤獨的知識世界裏，似乎只有這黑影來自人類社會。
就像黑影只能依靠莫靈一樣，莫靈也只能相信它。
“你有辦法去到其他世界嗎？我想看看那根藤蔓。”莫靈在電子屏上寫道，他還是打算先證實一下黑影所說的話。
“當然，我帶你去。”
黑影倒是沒有猶豫，又化作一團黑煙，朝着方塊包裹了過來。
天空中的氣泡眼球一直在盯着黑影與莫靈的交流，見他們要走了，又開始對莫靈說起奇怪的謎語來：
“影與人的差別，不過是觀測的角度不同導致的。”
“光照在人的身上，將影子投射到地面……在光的角度看，永遠看不到影子，只能看到人，而在地面的角度看，人擋住了光，一片漆黑，人便成了影。”
“光與地面，沒有對錯，也沒有好壞，它們只是用局限的角度去感受它們視角中的世界。”
“而你我，與它們並無區別，看到的只是世界展現給我們的那一面。”
“影子只是在模仿人類，哪來的好壞呢？人類是好還是壞？”
“藤蔓只是在沿着大樹攀爬，哪來的好壞呢？大樹是好還是壞？”
“看吧，看吧……如果只是看，就只能看到站在那的人，或是那落在地的影。”
“非黑……即白……”
那氣泡眼球還在念叨着，黑煙已經將方塊包裹住了，莫靈也再也聽不清楚眼球的那些謎語。
就在這時，黑煙中傳來了無奈的聲音：“我每次來這裏，它們也都會和我說差不多的話……”
“我問它們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它們也不告訴我，只是一直重複着這些謎語和隱喻，完全沒有什麼邏輯。”
“沒辦法，它們種族就是這樣的，圖書館裏也有記載，它們的滅絕也和這有很大原因……”
黑煙一邊裹挾着方塊向著未知的地方飛去，一邊和他說起了氣泡眼球種族的事情。
“圖書館裏有幾本專門介紹它們的書，《目光到達不了的地方》，這本是介紹它們習性的書，還有一本，對它們的探究更加仔細，是專門研究它們這種奇怪的謎語交流方式的……”
“那本書叫做——《謎視》。”
……
雖然永渴者對氣泡眼球種族的評價是“不值一提”，但它們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探究的知識，包括氣泡眼球種族的歷史、進化路線、文明形態……
《謎視》這本書里記載的東西，明顯要更加深入。
氣泡眼球種族，其實有名字，它們把自己稱為“井底人”。
強大的視覺感官沒有給它們帶來自信，反而給它們帶來了對世界的懷疑。
如果是正常的生物，看到一個蘋果，只會想到那是一個蘋果。
但是井底人不一樣，它們看到的蘋果，除了淡紅色的外皮之外，還有很多東西……
它們，能看到組成蘋果的分子，透過分子間的間隙，看到蘋果內部夾雜的各種元素物質，看到蘋果表面逸散的氣味分子，看到蘋果上蠕動的微生物……
不僅僅是這樣，順着蘋果上的光，它們甚至能看到這蘋果是怎麼長成的。
淡紅色的蘋果褪去紅斑，漸漸變綠，縮小，萎縮進入花朵，綻放的花朵慢慢變成花苞，縮到樹枝間……
那樹枝又退回枝幹，高高的果樹轉眼間就剩下矮矮的一截，棕色的樹榦變成嫩綠的芽苗，鑽回泥土。
種子周邊長出厚實的果肉，那重新完整的蘋果又飛回枝幹，重複曾經經歷過的過程。
光依舊照耀，輪迴也在繼續。
世間的物質分分合合，到頭來也不再是曾經的那一團。
果樹的細胞傳承一代又一代，那遺傳物質也在轉換演變。
蘋果依舊是蘋果，但卻不是曾經的蘋果了。
這個時候，你再問那些看到了這一切的井底人：
“你看到了什麼？”
它們只能陷入沉默，無話可說……
答案應該是什麼呢？是蘋果？還是蘋果樹？還是不斷疊代的遺傳物質？還是一團糅合的蛋白質表達？是細胞？還是分子？還是那些分子間的元素？
看到了太多，反而變得猶豫起來。
宏觀的世界、微觀的世界，現在與過去，在視線中重合在了一起，這是已經看到的，那又怎麼確定那些無法看到的呢？
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還有別的東西？世界是不是就像看到的這麼簡單？這些問題井底人自己也答不上來，它們只能這麼默默地看着，面對那關於事物本質的問題，也只能給出模模糊糊的回答。
久而久之，它們之間的交流就充滿了謎語。
井底人文明的語言體系裏充滿了不確定性，它們對世界保持着懷疑，當然也對自己的判斷充滿着懷疑。
它們不會給出任何確定的答案，就算給出了，也會指出這是片面的，只在某種體系內生效。
井底人的文明也陷入了停滯，它們明明能夠看到一切，卻不去藉此發展科技，因為它們不確定發展出來的“科技”是否是“確定”的。
科技的發展基於對世界的認知，可它們對於世界的認知就是“不確定”。
這個世界，對於井底人來說，太過複雜了。
複雜到……讓它們心中升起了一團巨大的恐懼，籠罩在整個種族之上，再也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