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3章 溱州
中原,滿目瘡痍。
秋風冷月,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從中原避禍至溱州的難民聚在大槐樹下,或卧或坐,圍着篝火取暖,稚童嬉笑着追來逐去
尚未平定安史之亂的大唐,飢荒連年,物價騰貴,江南斗米一千五百錢,人相食。
相形之下,遠在劍南的溱州已算是世外桃源。
坐在篝火旁的說書人正說得目眥盡裂,“叛軍再次圍困睢陽,將士們每日只能分到一勺米,飢了只好吃樹皮和紙。張巡大人殺其愛妾,煮熟犒賞將士。”
“砰——”大槐樹猛地一顫,枯葉蕭蕭落下。
眾人聽得熱淚盈眶,忽被這分不出是戲裏還是戲外的乍響驚到。
說書人正要敲下去的醒木在驚嚇里歪了歪,擦着桌沿跌落地上,滾到一個人腳邊。
眾人抬眼望去,才發現那居然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身形頎長挺拔,一襲青黛色翻領胡袍,服色雖不引人眼目,然而質地華貴、做工講究。
長眉濃黑如墨,皮膚並不白皙,可也不黑,極健康的蜜色。
鼻翼似玉山筆挺,一雙深眸呈墨藍色,清透如寒潭。
他當然就是莫賀頓,奉王命追索“碧落”腦袋的莫賀頓。
眾人瞪着他胸前利齒猙獰的金紋蒼狼,腦子裏嗡地騰出兩個字:“回紇?!”
單是這兩個字就足以令人驚惶。
大唐聯盟回紇收復洛陽,回紇入城大肆殺掠,殺人放火,比叛軍還要兇殘。
登里可汗歸國,沿途劫掠,地方官員供應稍不如意,便任意殺死,毫無顧忌。
見眾人驚駭莫名地噤了聲,莫賀頓懶懶地斜倚着樹榦,修長的手指捻弄着鑲嵌紅綠寶石的劍柄,淡淡道:“繼續說,不許停,說得好聽,小爺有賞。”
說書人眼睛亮了,這年頭,唐人都變成了窮光蛋,只有這些胡人,個個出手闊綽。
說書人講得愈髮帶勁兒,講到十月初九,尹子奇率叛軍攻城,將士因傷病無法作戰。張巡向西叩拜說:“孤城防衛之計已窮盡,不能保全了,臣活着不能報告陛下,死也一定變成鬼來殺賊。”
城破之日,張巡與南霽雲、姚門言、雷萬春等三十六人,一同被尹子奇殺害。
眾人俱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莫賀頓曬了一聲,睥睨眾人,不屑道:“你們漢人真是沒用,就只會咒天罵地,靠天管用?那個尹子奇還不是每天照樣吃香喝辣的!“
說書先生忽然坐直身,雙目含淚,卻滿臉驕傲之色,“凡是殘害英雄們的賊子,一個都逃不了,尹子奇於萬軍之中被人削去首級。”
“當真?”莫賀頓立刻站直了身,追問道:“是哪位英雄好漢所為?”
說書先生眨了眨眼,又道:“叛徒令狐潮也被人取了首級,供奉於張巡雙忠廟。”
“雙忠廟?”
“對,坐落睢陽城外的雙忠廟,供奉着我們漢人的忠烈們。”
“你還沒說是哪位英雄做的?”
說書先生上下打量着莫賀頓,神秘兮兮道:“傳說那位義士來無影去無蹤,叛軍內部追查許久,都未能找到半點線索。我一個說書的老頭子,不過道聽途說混口飯吃罷了,又如何能知道是誰所為?”
莫賀頓走到說書人身旁坐下,遞上隨身攜帶的牛角酒壺,裏面當然是三十年陳的竹葉青。
說書先生毫不客氣地接過,豪飲三口,終於舒了口氣,眼角卻滴落淚水,道:“待平復叛亂,鄉人們才會如同以前那樣,有飯吃、有酒喝”
莫賀頓道:“當然,大唐有那麼多忠義之士,又何愁等不到呢?”
“忠義之士.”說書先生忽而冷笑,道:“張巡也好,南八也罷,自古忠義之士卻得不到什麼好下場。”
“此話怎講?”
“回紇人大肆殺掠漢人,朝廷不聞不問,有一位義士,悄悄跟在回紇大軍後面,救下許多漢人,還出手對那些殘暴的回紇人予以懲戒。”
莫賀頓點了點頭,“我常年在長安做販馬生意,倒也聽說過。”
“你可知這位義士竟然是位女子?”
莫賀頓假裝吃了一驚,“世間竟有如此奇女子?”
“的確是位奇女子,”說書人雙眼放光,“朝廷放了榜,尋找名叫碧落的女子,為表彰她救黎民於水火,欲敕封她為仁義公主。”
莫賀頓哈哈一笑,“這不是好事么?”
“當然是好事,榜一放出來,衙門外面擠得水泄不通,每天都有女子自稱就是那位碧落姑娘。”
“朝廷找到真正的碧落姑娘了嗎?”
說書人抓起牛角酒壺,抿了口竹葉青,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裂唇一笑,道:“找到了!”
“將她封為仁義公主了嗎?”
“當然,”說書人微笑着,“大唐朝廷歷來言出必行。”
瞅着說書人一臉悚然,莫賀頓不解道:“成為大唐公主難道不好?”
說書人冷笑一聲,“你猜猜仁義公主現在何處?”
莫賀頓笑道:“錦衣玉食的皇宮裏?”
說書人不知是嘆息還是怨怒地哼了一聲,道:“在回紇可汗最心愛、最高貴獵豹的肚子裏,你說這個下場如何?”
莫賀頓輕蹙起眉,想了想,“那個一定不是真正的碧落姑娘!”
“借您吉言,”說書人凝眸遠望蒼穹,片刻之後,輕聲一嘆,道:“我不清楚畜生肚子裏那個是不是真正的碧落姑娘,但是,你也看到了,這個世界好人是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的。”
莫賀頓笑了,道:“我只知道,這個世界,貪心是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的。”
說書人眨了眨眼睛,道:“賀蘭進明的確很貪心。”
“所以,他的下場一定很悲慘。”
“你可知,每年的十月初十是什麼日子?”
“我當然知道,叛軍攻陷睢陽、也就是張巡眾英雄的忌日。”
“你可知,每年的那一天,那位大英雄都會前往雙忠廟祭奠。”
“所以,我若想見到他,只需在十月初十那日趕往雙忠廟。”
“我喝了你的酒,而且這酒容易醉,醉了嘴巴就管不住了,所以,我說的都是酒後胡言。”
“你的胡言我很喜歡聽,我的酒你也很喜歡喝,隨後我再送十壇過來。”
說書人眼睛愈發亮,道:“當日南霽雲向河南節度使賀蘭進明求助,那廝再三推脫,不肯發兵,南霽雲曾立下誓言:‘我破滅叛賊回來,定要消滅賀蘭進明。’”
接着,他望向溱州城內的燈紅酒綠,長嘆一聲,“如此不仁不義之徒,如今卻做了溱州司馬,終日倚紅偎翠,流連溫柔鄉,南八死不瞑目。”
“你剛才說過,那位英雄每次都要提着狗頭去祭奠。”
說書人桀然一笑,道:“所以,今年該輪到賀蘭狗頭了!”
莫賀頓問:“我知道,賀蘭進明背後是當朝宰相,若宰了他,英雄豈不是要被朝廷通緝?”
說書人微笑道:“大英雄來無影去無蹤,即便出入大內都能全身而退,朝廷搞不清楚該找誰,宰個狗頭,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賀蘭進明現在何處?”
“自然躲在狗洞裏。”
“狗洞在哪?”
夜霧凄迷,月色朦朧,說書人手指的方向,一座彷彿墨汁浸染的山峰矗立城外。
山上有燈火。
寒星般的燈火,卻襯得四下愈發幽暗。
“你不是說賀蘭狗賊倚紅偎翠么?”莫賀頓問:“我聽說青樓都在城裏。”
“可是,你有沒有聽說,只要有銀子,即便最美貌的歌姬,也可以召喚到狗洞裏。”
“狗洞怎在桐山上?”
“因為桐山上有一座石頭壘砌的堡壘,賀蘭狗賊怕死,每天縮在裏面,還在堡外設置了七七四十九道機關陷阱。”
“大英雄想要取賀蘭狗頭,恐怕很難。”
說書人忽然哼唱起來:“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