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28章 照夜磯(三)
第28章照夜磯(三)
立在花船上的諸人,驀地一驚,循聲覓去,如山般的陰影已將諾大的花船掩覆。
一艘更高大、更敞闊、更雍容華貴,宛若水上宮殿的艦船正徐行而至。
艦首塑古怪的鷹首人身,高高隆起的船頭,數十人分列左右。
來人皆高鼻深目,褐發虯髯,體型高大魁偉,頭裹紅花格子頭巾,身着清一色的黑衣甲胄,背負鐵弓,手握長刀。
胡人?
南人最講究詩情畫意、精緻風流,而眼前這艘船、船上這幫人,彷彿春天裏凜然而至的冬雪,又好像梟狼齜牙咧嘴地闖入羊群。
優雅的羊瞬間呆了。
呆若木雞的呆。
就在剛才,鑒寶大會人聲鼎沸、躍躍欲試,個個都是風流英雄漢。
下一瞬,鴉雀無聲,靜得連針落在地上都聽得見。
就在這時,晚風中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美妙如仙樂。
隨着晚風,隨着樂聲,各色各樣的鮮花自天而降,在月光下飛舞,然後,在所有人如痴如醉的目光里,輕輕飄落地上。
地上彷彿忽然鋪起一張用鮮花織就的毯子,沿着甲板,經過矗立船身正中的桅杆,直鋪到后船的宮閣外。
胡人丫鬟掀起水晶珠簾,扶出華麗宮閣里的人兒。
一個玉琢般的美人,身穿白綢衣,衣上白銀線綉着如意祥雲,外罩孔雀彩羽織錦鶴氅。
身姿窈窕,立在翩然若雪的花雨中,一雙明眸,嫣然顧盼,朝秋夜裏最閃亮的玉笛看過來,紅唇輕啟:“呈上來。”
張大善人的視線,像是被黏住似的,緊盯着那窈窕的倩影,捨不得漏看一點美色。
直到鐵塔似的侍衛跳上花船,“咚咚咚”的腳步上前,揪住后領,拎小雞似的,下一瞬,已如願趴在美人腳下。
短胳膊短腿,活像個大王八,大善人慌手慌腳地掙扎着,一時間,窘迫至極。
勉力撐起碩大的身軀,他虔誠地捧起白玉笛,仰頭結巴道:“姑娘,這、這不是普通的玉笛。”
美人膚白若雪,不是漢人那種白玉般細膩柔和的白,而是雪峰之巔冰寒徹骨的白,襯着一雙蘊着冰藍的眸子,美則美矣,卻令人觸目生寒。
居高臨下的她,看也不看擠得烏泱泱的百姓,也不看腳下的大王八,玉笛映入眼帘的瞬間,眸底好像陽光耀於海面,流光溢彩,“能讓我瞧上眼兒的玉笛,自然不普通。”
“非但不普通,迄今為止,世間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吹得響。”
小美人冷笑:“吹不響的笛子即便用金子打造也一文不值!”
大善人已站起身來,高舉着玉笛,用無比動情的口吻說道:“可是,我卻聽人吹響過,宛若仙樂!”
擁有如此寶物已是幸事,還聽過……
所有人先一愣,繼而一驚,再次望向玉笛。
在月光下看來,笛身似曜石般閃亮。
美人已經等不及了,待侍女仔細擦拭后,迫不及待地玉笛。
可是,待玉人撮唇一吹,臉上春花般燦爛的笑容頓時蔫了。
那笛啞巴似的,發不出半個音節。
美人俏臉微紅,擰起眉,不甘心,上看下看、翻來覆去地看。
看了半晌,可這白玉笛,除了會發光、雕琢華美,構造與尋常的笛毫無二致。
美人又深深深深地蓄一口氣,再也顧不得什麼淑女儀容,撮起唇,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一吹.
那笛才不管美人還是俊男,還是不給面子,兀自啞巴一樣不出聲。
而美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窘得面紅耳赤。
周遭又喧鬧起來,有人縱聲大笑:“真乃稀世靈物,一定感應到了!”
“哈哈——確實感應到了!”
“這是漢人的寶貝,豈容蠻夷玷污?!”
“話說,這已是某第二次得見此寶。”
“第一次何時何地?”
“那是去年的鑒寶大會。”
“兩年了,難道世間竟無人能吹奏此笛?”
“看樣子,張大善人今年又要失望而歸了。”
有人開始起鬨,“小美人,還是讓哥哥我給你見識一下……”
更有人毫不客氣,“胡人懂個球,佔着茅坑不拉屎,我就不信,讓本大爺來試試——”
……
這一字字、一句句,美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僵硬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俏臉氣得通紅。
哄亂聲中,一道身形自花船上凌空翻身,越過矗立甲板上的侍衛,輕點桅杆,彷彿雪片般輕飄飄地落在美人跟前。
那人立在月下,身材頎長挺拔,一襲碧水清波的淺碧色軟羅袍,青銅面具后的眼眸,漆黑如夜,卻又如同明珠般閃亮。
美人怔住了,一雙明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打量着氣定神閑的我。
不容那隻白玉笛被玷污,也不願輸了漢人的氣勢,最是擅長忍耐的我,出手了。
許是從小習武的緣故,雖只有十一二歲,個頭卻較同齡人高,與異域冰美人相若。
那些人高馬大的胡人侍衛大驚失色,弓上弦,刀出鞘,劍拔弩張,迅速圍攏上來。
瞥了眼橫在眼前閃亮的刀光,我負手悠然道:“姑娘,這是鑒寶大會,不是鑒刀大會。”
漢人皆來了底氣,紛紛附和,“就是,這是鑒寶大會,胡蠻子,這是漢人的地盤,別以為舞刀弄槍我們就怕了!”
“張大善人早說過了,能吹奏者得,願賭服輸!”
美人俏臉窘得通紅,睨着我,冷笑:“你能吹?”
“當然!”
“若是不能呢?”
“試過不就知道了!”
“試試——”百姓的喧嘩聲,如同潮水般翻湧。“憑什麼你可以試,不讓別人試?”
“那……你試試……”美人不情不願地讓出玉笛。“我們提前講清楚,這支玉笛我要定了,銀子我們家堆成山!”
指端輕輕摩挲着笛頭鑲嵌的包銀,回憶的目光,沿着笛身雕琢精美、栩栩如生的白鳥朝鳳,最後凝結在正中央的“邈永”二字上。
耳畔忽響起他的話語。“將來,你便是我的皇后,一生一世,只有你一個!”
曾經的我,聽到這句諾言,非但沒有感動,反而笑眯眯地琢磨着,如何扯他的後腿,這樣,適哥哥才能做皇帝。
小美人見我只是看、沒什麼動靜,胡人脾氣直,不講究漢人男女授受不親那套,眾目睽睽之下,她直接走到我身側,掖了掖我的衣袖,嚷嚷道:“你快吹呀,我都等不及了!”
我鄭重執笛。
指端輕點百鳥朝鳳的鳳首,又在“邈永”二字上順時針劃過三圈半。
抬眸望向遙遠的北方星空,繁星璀璨。
夜幕下,白牆黛瓦,浸入無邊無際的夜色里,透出江南特有的寧靜與素雅。
“快吹……”
“別耽擱我們功夫了!”
笛音響起之際,鬧哄哄的世界倏然沉寂,那音自玉管中出,彷彿水波汩汩而出,有着滌盪一切的魔力……
一曲罷,四周啞然,看客們彷彿連呼吸都已停滯,轉瞬間,掌聲、喝彩聲轟然雷動。
四顧而去,我的眸光微微一頓,視線里的美人,正仰着小腦袋,靜靜凝望着我,瞳仁亮晶晶的。
我笑嘻嘻問:“姑娘,看到沒,這寶貝現在是我的了,我看你不缺銀子,若中意,奉上紋銀兩百萬兩,小爺可以讓你!”
當年能將玉笛轉贈師傅,如今愛財的我,自然不會放過這條財路。
美人兒終於自怔愣中醒來,粉頰騰地嫣紅,大眼兒盯着我看,柔聲問:“這是什麼曲子?”
這回輪到我怔愣了,這曲是七夕之夜、邈哥哥曾經為我而吹奏的《鳳求凰》。
鳳雄凰雌……我衝著嬌滴滴的美人吹鳳求凰,究竟是幾個意思?
*
綺麗院不單隻有樓、只有美人兒。
經過近十年的經營,這裏已經成為揚州城文人墨客消遣怡樂、呼朋喚友的聖地。
“劉展反叛朝廷了!”
“胡說,是李桓勾結叛軍、背叛朝廷。”
“別爭了,不管誰叛誰,現在劉展佔了毫州,即將入主廣陵,朝廷絕不會善罷甘休,很快就會殺回來,揚州城遲早要亂!”
“那、那還不趕緊逃?”
“逃什麼,外面到處是強盜,搞不好命保不住,財也喂狗了。”
“那該如何?”
“何不將金銀細軟奴契地契……都存進天啟錢莊!”
“放在大善人那,就能管保安全無虞?”
“你傻啊,放自己這,若被賊人惦記去了,即便撿回條命,活着只能喝西北風,還有什麼奔頭?!”
“存到天啟錢莊就安全了?”
“存入天啟錢莊,安不安全,咱就不用操心了。”
“這個辦法好,無論有啥事,咱只需盯住大善人即可。”
來往綺麗樓的恩客,皆是揚州城裏有頭有臉的官紳富戶。
來這裏不單單為消遣,還為互通有無。
我安排下去的好法子,很快就會傳遍揚州城,傳遍整個江南。
迤邐而入的夕光,照進雅室,滿目雕琢精美檀木傢具,皆燦然生輝。
我慵懶地倚在紫檀雕花卧榻上,腰間靠着織錦軟墊,跟前小几上,擺着一壺茶,一碟點心,以及一副激戰正酣的棋局。
閉目思索的我,正在琢磨阿雲。
想念她的時候,我唇角含笑,貓看見老鼠時的笑。
這麼可愛漂亮的女孩子,別人總惦記她的美色,而我,自然惦上了她的財。
而且,我自然而然地運用那套稔熟於心的理論。
有錢人的財都是橫財,我只不過將羊毛拿回去,還給羊。
這套理論用的久了,好像覺得碧霄宮行的是人間大道,為了這一神聖使命所有的不擇手段,都是理所當然。
像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一樣,人都會找到理由寬慰自己。
現在,神聖使命有了新的目標,
只是奇怪——目標竟然消失了。
耳目眾多的碧霄宮,耗時三日,竟未查探出她的來路。
我睜開眼睛,掌中擺玩的赤金臂釧,鑲嵌於上的紅綠寶石,在滿窗的紅日下,熠熠生輝。
重陽節那晚,小美人悄悄塞到我手上的。
這是“那種”意思?
眾目睽睽之下,我不好意思看,更不好意思問。
後來悄悄瞥了一眼,赤金臂釧釧上刻有鳳鳥圖樣,據我所知,只有皇族才能使用……難道阿雲是公主?
“記住——”臨別之際,抬手指着夜空飄渺的流雲,阿雲鄭重其事道:“我叫阿雲,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雲。”
一個胡人女子居然知道漢人的“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眼睛眨也不眨,回答:“阿雲,你可以喚我阿成,成人之美的成。”
“阿成……”她若有所思地又問:“成哥哥,以後我去哪裏找你?”
“綺麗樓,”我抬手一指矗立二十四橋畔的五層花樓,道:“報上阿成的名號,他們都知道。”
作為碧霄宮的少主,殺手中的極品,沒有感情,有的,是縱橫四海的野心。
自巫山而來的阿雲,只不過是成就阿成的阿雲。
回到花船,諸葛村夫抱怨說,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不長眼,注意不到他這般陽剛偉岸的男人,卻喜歡我這種飛來飛去、華而不實的招式。
我悠悠道:“你不懂女人!”
村夫很不服氣,瞥眼瞅着我找不到喉結的脖頸,打趣道:“我至少還是過來人,你,就你,連女人的味道都沒嘗過,得了吧!”
身為女人,自然了解女人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他饞貓似地打量着我,就像在端詳怪物,羨慕嫉妒恨溢於言表,“你們這些修鍊無情道的殺手,如何消受美人恩?”
我沖他翻了個白眼,“不懂了吧,我們不但修鍊無情道,還修鍊雙修之術,嘿嘿,男女同修,百利而無一害,功力反而倍增。”
“天下還有這種好事?!”
“那是,”我眼珠子轉了轉,道:“我三師兄和師姐就是……嗯,你懂了吧!”
他懂了,不但懂了,而且相當神往,“大當家……能不能收我為徒?”
十一歲的我,即將有一個年過三旬的徒弟,教學內容:雙修極樂。
還好有面具,此刻,我的笑容相當扭曲。
“唔,想要修習雙修之術,必須同時修鍊無情道。”
“不用了吧,”他擠了擠眼睛,瞬間,就連笑容也變得猥瑣,“修了無情道,雙修之時,恐怕難以盡興,師傅,我只想學雙修之術,你可不能藏私。”
“行,”我靈機一動,“只要你對為師的我,言聽計從,沒有半點拂逆,這也不難。”
他想了想道:“師傅在上,今日先認下師傅,待擇個良辰吉日,行了拜師之禮。哎,師傅啊,你不是號稱學過占卜之術,那小美人什麼時候來?”
“三日內必定上門。”
“今天可就是第三日!”
“你又不懂了吧,女孩子嘛,怎麼好意思白天找過來你這些
諸葛村夫頓時來勁了,雙眼放光,“咱們打賭吧,今晚不來如何?”
本尊號稱學過的東西多了去了。
在我看來,占圤之術是最不可思議、因此也是最不靠譜的玄術。
對於此類概率統計的玩意,我一向的態度就是模稜兩可。
眼珠子轉了轉,我忽悠道:“看徒兒這段時間表現不錯,綺麗樓的生意井然有序,小美人若不來,說明與師傅的緣分不夠,待下回有緣再見,那雙修的寶貴機會就賞給你了。”
於是乎,村夫開始望穿秋水地期盼美人。
正在此刻,老齊過來稟道:“少主,有客來訪。”
“是阿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