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水寨(一)
第21章水寨(一)
“笑話,”他已激憤地疾步走下台階,“這是亂世,到處都是強盜,我們只求自保。我就問你,我們殺人了嗎?”
左右高聲應道:“沒有,我們出去從不殺人!”
“看,”他縱聲大笑,“我不管閣下口中的天下大勢,我只知道,我們諸葛一族世代居住在此,過去我們依靠打漁為生,可現在,外面兵荒馬亂、餓殍遍野,我們打的魚賣不到兩個錢,更買不起價值千金的穀物食鹽衣物我們要活下去,這麼多張口需要吃飯、需要活下去,你明白嗎?!”
曾經五年前遭遇的那幫土匪,他們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要活下去!
“可是,你們是活下去,”我凜然四顧,“每天大魚大肉,卻讓那些被你們打劫的百姓活不下去!”
他冷笑,“亂世之中,弱肉強食,這本就是天道。”
“弱肉強食.確實是天道!”我噗嗤一聲笑了,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他被我看得瘮的慌,上前一步,緩緩拔出腰畔長劍,劍光如雪,映在臉上,蒼白又猙獰。
“怎麼,”距我丈許的他冷笑道:“閣下手刃尹子奇,可那尹子奇被南八射瞎了一隻眼,今日,某倒是想跟閣下比試一番,閣下若輸了,就留下來吧,幹得好,我也許會將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兒許配給你!”
左右捧腹大笑。
世人為何總認為自己會贏?
可是他們的笑聲忽而停頓,眼睛瞪得溜圓,張大了嘴,幾乎連下巴都要掉下來。
因為我的身形快似鬼魅,一閃,人已立在白衣秀士身側。
他的劍招尚未及使出,腕上一麻,哐啷一聲,長劍已跌落在地。
正對着他咽喉的郁刃短匕,刀鋒薄若蟬翼,散發青碧色的幽光,刀尖上,還留有一縷肥豬的血。
那血已呈黑紫。
好雅的他見聞倒也廣博,許是嗅到毒物飲血后濃重的腥臭味,驚聲道:“刀上有毒?!”
我懶懶笑道:“我素以制毒為樂,此毒乃是我獨創,只要見血,毒物便隨血流鑽入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彷彿遭受萬蟻啃噬,生不如死,不過痛苦來得快、去得也極快,也就一炷香功夫,中毒之人便會七竅流血而亡,你若有興趣,今晚便是第二個。”
揮刀本欲衝上來救他的泥腿子,汗洽股慄,已經站不住了。
他顫聲問道:“誰是第一個?”
“唔你還是關心自己吧!”
“你、你有什麼要求?”
環顧諸人,我朗聲道:“從今往後,我便是這諸葛水寨的老大。”
唔,這個世界,刀子比道理管用!
*
當阿霽再看到我時,已是次日清晨。
是夜,已經做了諸葛水寨大當家的我,派人去接阿霽,一句話,“安排祠堂附近整潔清凈的地方讓他住下。”
而我,則飛身掠到祠堂前一株高大挺拔的銀杏樹上。
斜倚樹丫上的我,懷抱雪兒,愜意地翹起兩條腿,右手杵着下巴,靜靜地看着。
看着無盡夜色,看着天地蒼茫,看着那幫泥腿子、現已對我臣服的屬下,從柴房裏搬出肥豬的屍體。
屍體停放在村外,不時有人成群結隊地前去觀瞻。
我想肥豬現在的死狀並不適合示人。
因為,我看那些好奇的人點着火把近前一湊,有人二話不說地俯下身子就嘔,絕大多數人見鬼似的扭頭就跑。
跑的時候,烏漆嘛黑的,有人磕磕絆絆,摔了大跟斗,卻以為是鬼魂作祟,慘呼連連。
一時間,好好一座安詳靜謐的小島,好似變成了陰司地獄。
再然後,再沒有人去自尋無趣了。
我撫額,這幫打腫臉充胖子的泥腿子,連死人都怕,更別說殺人了,能派上啥用場?!
突然想到阿霽,他不得不與死肥豬同處一室.居然沉靜依然。
他被人迎出柴房的時候,我遠遠凝望着他。
秋夜的月光,凝白如霜。
顯得阿霽高頎秀雋的身形,彷彿也覆了一層薄霜。
他冷冷地走着,穿着麂皮靴的腳步,輕敲着青石板,漸近。
夜愈深,萬籟俱寂,踱出居屋的他,來到碧池畔,靜靜立着。
無邊的夜色映得一池幽暗,彷彿欲將那清澄秀致的少年吞噬。
他一定不知道,有一雙憂傷的眸子,正遠遠凝望着他。
也許只是在遠遠凝望心底里的他。
殺手.
第一次任務,碧霄宮的叛徒——碧芷死在我面前。
她好像不怕死,安靜地躺在地上,無邊無際的夜色映出漆黑如夜的眸子。
循着她的視線望去,天很黑很黑,卻有一顆星閃亮。
她一定找見了,因為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忽然閃亮,然後,她笑了,那笑很美,宛若春花在綻放,她只說了三個字,“我來了……”
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是那個仙姿佚貌的雪兒了。
刻意去回憶時,我的腦子裏,毒藥,怨毒的眼睛,刺目的鮮紅,亡魂猙獰的臉孔,以及凌厲似霹靂的劍光,走馬燈似的交錯出現。
我竭力關上沉重的記憶大門,眼前只剩下一片凌亂的黑。
還有他。
遠遠凝望他的時候,我陷入一種深深深深的絕望。
我轉過頭來,凝望着夜空,淚水模糊的夜很黑,看不見希望的黑。
*
窗外飄着細雨,而窗內水汽氤氳,溫暖如春。
清晨懶懶睡了一覺的我,正舒舒服服地泡在木桶里。
素喜沐浴的我,仰面枕着,任由玫瑰花瓣隨着漣漪在白玉般的身體上遊走。
浸泡了花瓣水的熱毛巾覆於面上,把我包裹在一種不真實的溫暖中。
一道清風拂過窗欞,那是雪兒覓食回來了。
我不願睜開眼,正尋思着我南下的使命。
深諳因材施教的師傅,總是給我極大的發揮餘地,在我升為首席殺手時,她單獨對我說,“總有一日,他終會明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師傅口中的水,不是太祖口中的百姓,而是財。
坐落岷山雪頂的碧霄宮,殿宇並不高大、亦不輝煌,宮內的生活清致簡素。
初夏清晨的第一縷曦光照在她的臉上,時光宛若凝滯,相較於大明宮蓬萊仙島初次見她時,竟未見分毫蒼老。
身披雨過天青色襦裙,淺緋色披帛,簡潔卻精緻的靈蛇髻上,單單隻簪一支碧色梅花簪。
朝霞染着她的眸子,她的唇,她的臉頰,山風高高拂起衣袂披帛,傾城絕色。
我問她道:“我們修道之人,平時也沒什麼地方需要花錢,要那麼多財作甚?”
她凝望着旭日輕笑,“那是天下人的財,自然該惠及天下人。”
我愈發納悶,“那為何殺人?”
她牽起我的手,緩步走到殿外養育蔬果花草的雪屋裏。
冰雪澆鑄的雪屋,終年不化,地面和內壁鋪就厚厚的水牛皮,燃點炭盆,終年四季如春。
生長於岷山雪頂的花草上,竟然還有害蟲。
她嘆息道:“若任由蟲害肆虐,生命將失去勃勃生機,再美麗的花園,將只會是一片荒蕪的土地。”
我指間的銀針一閃,蠢蠢萌萌的青蟲已魂飛魄散,“師傅,弄死不就得了!”
接着,我拍了下腦門,恍然大悟道:“明白了,碧霄宮就是要清除為禍人間的妖孽。”
我又有些疑惑,“國家有律法,懲惡揚善。”
她撫着我的額道:“你跟他說的一樣,可我總問他,若大唐律法能懲惡揚善,又何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呢?”
我不知道師傅口中的那個他如何回答,只是一說起他,師傅總喜歡獨自前往凌雲峰。
凌雲峰頂的凌雲閣是碧霄宮的禁地,一定藏着那個他。
坐在行船上的這幾日,我特意留意行客們的交談,也對江南當前的形勢,以及各方膠着的勢力有了初步了解。
如何趁亂壯大碧霄宮在江南的勢力?
正思慮着,外面忽然有人輕叩房門,“大當家——”
我沒有立刻應答。
沐浴前我吩咐過,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闖入違令者,村外那位便是最好的榜樣。
立於門外的,是曾經的大當家、如今二當家的三叔。
年逾五旬的三叔,已是知命之年,處事小心謹慎,看上去就是個老實巴交的漁夫,可我知道,他應是二當家諸葛清派來的眼線。
我不答,他一直很守規矩、不急不緩地敲着最後把吃飽喝足、正歪着腦袋打盹的雪兒都惹煩了,撲棱着翅膀,鷹唳陣陣。
“嗯,什麼事?!”
“大當家的,”他稟道:“放在村外的那具屍體沒了。”
我坐直身子,愕然道:“沒了,死人還能活過來跑了不成?”
“他的確跑了,”老頭似乎興奮得緊。
“跑哪去了?”
“東面有片向陽地,他跑那去了。”
“他去東面做什麼?”
“有人把他扛去的。”
造反了,處置姓朱的,居然未經大當家我的同意,找死……我眯起了眼,帶着殺氣的喝問:“誰?!”
“就是跟大當家一道過來的客人。”
阿霽
“什麼時候?”
“就在剛才。”
“他要幹嘛?”
“他說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不知為何,我莫名有些惱,人是我殺的,那傢伙該死,他着急忙慌地處理後事,似乎在暗示着對我冷血無情的無聲抗議?
昨夜我回屋時,他仍舊靜靜立在月下,就是在想這個?!
我偏頭望向窗外,秋雨淅淅瀝瀝的飄着。
一瞬間,好像窗里的空氣也陡然帶着陰冷的濕意。
我緊咬着唇,問:“外面在下雨,他可披着蓑衣?”
“沒有,”三叔小心翼翼地答:“他是大當家的客人,老七家自然款待周道,他出去時詢問過,公子說不用。”
“他可拿了工具?”
“老七家男人專門送了鋤頭過去給他,”三叔的聲音更小了,“公子還是那兩個字。”
我竟然有些生氣,斂聲吩咐道:“你找四五個人過去,不用管他,一個人給他打傘,其他人把屍體埋了。”
三叔嘆息道:“已經去過一趟了,公子手中有劍,小人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只得折返回來。”
瞪着窗外的細雨,想着那高頎雋秀的身形泡在雨中,渾身淋成落湯雞,卻仍舊赤手空拳地為那該死的刨坑,我心裏竟有些隱隱的煩,曼聲道:“告訴他,若不按我的吩咐來,我便殺了派去那些人,一個不留!”
三叔了一溜煙去了,所幸,一直沒再回來。
為了另外五條人命,他一定會聽我的,沒啥好擔心的,可我心裏卻悶悶的疼。
不知為何,我竟難以忍受,如此志潔行芳的人,在風雨中,在泥濘中,被塵世的污物褻瀆。
可我卻又不願、也不敢再去面對他。
梳洗完畢,用早膳的時候,我特意找了二當家過來同用,一來為增進相互了解,二來,着手安排下一步計劃。
與二當家天南海北的聊着,從長安談到江南,又從碧霄宮在揚州經營的產業,談到我對江南未來的構想,這一切當然需要可靠之人,二當家心熱了,說親自帶人隨我一同前往揚州。
諸葛水寨匿於洪澤湖,周圍還有若干小島掩護,位置極其隱秘,又與江南各地均有河道相通,用熟悉情況的當地人,若江南有亂,這裏進可攻退可守,正是天選根據地。
品嘗着鮮美的白魚餛飩,正得意於自己運氣好、手段高明時,三叔回來了。
後面還跟着四五個壯小伙,個個披着蓑衣佩戴斗笠,站在院中的細雨下,一副好整以暇的乾淨模樣。
我放下筷箸,拿起絲帕拭了拭唇角,問:“都處理好了?”
三叔面色蒼白,點點頭又搖頭,看上去渾身透着古怪,憋了好一會兒,蒼白的臉忽然漲得通紅,跪倒在地,道:“大當家,公子在外面。”
“唔,”我悠悠然吩咐,“趕緊帶公子下去沐浴更衣,讓七嬸準備薑湯,多多益善,讓公子喝一碗,剩下的加在沐浴的熱湯里,最是驅寒。”
我想了想,又道:“公子是京都人,沒吃過你們的白魚餛飩,待他沐浴更衣,給他備上一份。等他用完,就派人送他離開這裏,安排穩重能幹的,送他去揚州,他的馬應該在碼頭,待公子取了馬,再送他去吳興。”
事無巨細地安排好,我執起剛沏來的六安瓜片,用蓋子颳了刮茶沫,悠悠抿了口熱茶,抬起頭來,卻發現三叔和那幫夥計還跪着。
“三叔,你們可以退下了,趕緊去辦吧。”
一個聲音,當然是阿霽的聲音,鼻子齉着,嗓音有些沙啞,就在院外,一字字落於耳際,“阿成,你是我的書童,我在哪,你在哪。昨夜走之前,你也說過,讓我等你。我不知道如今做了諸葛水寨大當家的阿成,是否還說話算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