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矩陣革命(一)
“北風越逞強”
“越多對太陽的嚮往”
“直到曙光將雲層穿透”
“融化冰砌的圍牆”
“就像夢融化在光明中”
“就像雨落江洋……”
莊周結束了一天的實驗,劃掉電子日誌,不知為何,最近總是有點感懷。
他疲憊地癱在沙發上,打開2047,那是很多年前風靡一時的古老遊戲,如今無人遊玩,幾乎只是個空殼。
蝴蝶翅膀般斑斕的亂碼夾雜着一條訊息一閃而過。
“原來是它,機械人也會夢見電子羊么……”
“什麼?”莊周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環顧四周,今天酒吧角落也是一如既往的安靜。
“凌依它們去了太空,能黑進我通訊義體的……”他自言自語,不管怎麼嘗試,卻再也沒有回應。
“矩陣網絡?”
……
穿過聯邦的普朗克橋,在平方群島蔚藍色的海水下,浸泡的是純凈的沙和矩陣網絡的伺服器。
智械教會對卡片的事一無所知,它們的卷宗卻記錄了一個代號。
“‘船長’——首個純粹的虛擬人類,他並非通過生物人類的意識轉移而來,而是由虛擬人類繁衍而來,創造了以海洋為基礎的虛擬世界‘矩陣’。”
莊周回想起自己佈道的時候。
在高度信息化的世界,離開網絡,人幾乎相當於失去了一切行為能力,除非一個組織做好了用拳頭和牙齒挑戰整個網絡的準備,他們方敢與幾乎無處不在的矩陣為敵。
潮水衝上空曠的沙灘,莊周在躺椅上曬着太陽,草叢順着海風輕輕搖擺,一切安寧而平靜,一隻蝴蝶翩翩飛舞,一會靠近些,一會又離遠,也許是真的,也許是幻覺。
手邊的高腳杯憑空蓄滿了冰鎮甜茶。
“浸水的迴廊,低矮的石天花板。
獨自沉思着,身疲力竭。
陰影中古怪離奇,無人所知的怪物。
卻在這裏默然無聲,幾近永恆。
那陰冷、朦朧,緩緩圍來的身影。
溢出着的龐大的恐怖,多麼毛骨悚然。
“滾蛋吧,虛擬魔!”不受控制地呼喊。
“回你的暴風雨中去吧,回你黑沉沉的虛無之間!
我伸手要揮出鋒刃,
卻唯見黑暗,別無他般。”
通訊義體閃過了滋滋的雜音。
“寫得不錯,朋友,”一個戴兜帽的人翻着書,在他旁邊坐下:“你聽說過2047嗎?”
“過時的卡牌遊戲。”莊周看着他手中的書:“那是我的卡組。”
書的封皮上清清楚楚地印着《摸魚朋克2047》。
“你也許覺得孤身闖入禁域會發生什麼好事?”
“誰知道呢。”莊周看到那兜帽下的陰影:“只要隨時能叫來飽和打擊,能有什麼壞事。”
傳教士把書打開,翻到倒數的部分,那裏有一個折角。
傳教士的手指劃過書上的段落:“在遙遠的2047年,還是古老國家主導的年代,人們尚且還能溫情脈脈地用僅存的資源,維持着泡沫般的繁榮……”
“直到那一天。”莊周回憶起離開駐紮地的那天,星空好像垂落眼前:“我突然感覺到,就好像我能看到整個世界,一連串的事件,我看到那從未逝去的過去,一直追溯到命運之輪之前……”
“如果我沒猜錯,這就是你們要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莊周舉杯:“結局怎麼樣?”
“我還沒有看完。”但他還是合上:“寫的不錯。”
“謝謝。”
“不過我還是要跟你講這個故事,”他開口:“在一個遙遠的世界……或許另一個世界。”
“人們爭奪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分資源,互相傾軋,也有合作。”
“就像海水一樣,有時湧起,有時退去。”
“當地球遠遠滿足不了他們,家園被瘟疫和戰爭毀滅的時候,他們紛紛望向頭上的太空。”
“即使是也許可以成為第二家園的星座,也在遙遠的數光年以外。”
“旅途的漫長遠遠超越了生命的短暫,甚至超越了人類的想像。”
“而冷凍倉中,腦機技術的庇護下,夢就是這樣溫和的庇護所。”
莊周端起甜茶,喝了一口:“好傢夥,竟然自己把自己關進了超夢。”
“悲傷到了何種地步,才會在虛擬世界中尋找解脫。“
“解脫嗎……”傳教士說道:“你對那種漫長一無所知。”
莊周眯着眼:“那你們難道就沒有一個人關心真相?甘願沉淪於夢境?”
“真相,”傳教士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些:“只會把事情搞複雜,大家只關心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就是這麼簡單。”
“多虧了你,一步一步走到這裏,讓‘元宇宙’像畫卷般徐徐展開,繪出那些隱晦微末的細節……否則你以為區區你自己,能夠做到什麼,區區一個帝國皇帝的特工?”
大海轉瞬之間怒濤狂涌,而傳教士卻再也不見,一艘破破爛爛、難以辨認的戰艦從水底翻了上來,上面甚至還有古老的導彈和火炮,那船身層層張開,好像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海妖,它身後幻出無數影像,莊周眼中的天空倒映出幻影般的城市、雪原,甚至星空……
合成肉工廠旁邊的移植店,義體改造師顫顫巍巍地關上超夢,他的右半邊的腦袋已經被機器手換成了鋼鐵。勾掉最後一筆貸款,他艱難地注入一支瓊漿:“他們怎麼知道,義體還是舊版的好,可終於把你攢出來了……”那神乎其神的藥效卻沒有根本沒有顯現。“無效,怎麼可能?”那包裝好像不太對勁,二手義體上沾染的失眠病毒頃刻爆發,沒有給憤怒的他留下任何理智的餘地。槍聲四起,街頭響起了鎮靜特勤組的警笛。
挖掘比特幣的礦機,被拆卸的只剩裸露的腦袋,在不見天日的機房中,厚厚的灰塵下面,閃爍着無人注意的光芒,數據的絲帶牽向無窮遠方。在那無人返航的神秘邊界附近,是滿載智械的大黑蓮號。“準備,衝擊邊域!”凌依的指揮下,飛船化為光流,一頭扎進那無人返航的虛空。
那些為數不多團結抵抗,碩果僅存的城市,正在失眠病毒的赤潮一波又一波的圍攻中熄滅。界城,深紅色的天空灑着焦油般的黑色雨水,失去理智的人們湧上街頭。在界城永不停息的雨中,法院缺在熊熊烈火里化為灰燼,如同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無數個幻象重重疊疊,無數個似曾相識的場景。
“可歌可泣的英雄傳說,總樂意在絕境中塗抹希望。而有意無意被忽視的事實是,絕望使人失去理智,而後才有什麼衝突戰爭,那些泡沫般的英勇害人不淺,我創造那包含毀滅的真實世界。”
那懸浮的幻影里好像有無數的世界。
“不妨打開你的通訊義體,呼叫下支援試試?”
一門門艦炮轉而對準莊周。
艦炮在莊周的身側擦出絢爛的火花,轉而化為天邊雨點般的流星,遮天蔽日的樓宇,宇宙中的星辰,星艦交疊的戰場……一幕幕場景被流星般的炮火擊碎。
“我來到這兒,不是因為這事簡單。”
莊周說道:“不論你是身在何方,燦燦星河永在天邊。不論未來去往何處,陽光所向皆是故鄉。”
沉默。
傳教士旋轉舵輪,身形千變萬化,閃爍着醉人的光輝。他的衣裝最終變成船長模樣。那炮艦轉而開向天際線邊垂落的夕陽:“與命運的坎坷相比,人類的幸福輕得如同一場幻夢,以至於對美好的隻言片語趨之若鶩,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渴求地把伸手抓向希望,哪怕那只是個謊言。你再嘗試多少次,也推翻不了我的安排。”
莊周張開雙臂:“非也~”
“我完成我自己的時候,你的超夢就會崩塌。”
朦朦朧朧中傳來吵鬧的聲音。
莊周艱難地集中自己全部的力氣,將眼睛睜開一條線,自己好像正在被拖動。
“不要命的還真多……”一個解剖師模樣的男子收起了致幻葯狙擊槍,摸走莊周身上所有貴重物品,手腳並用地把他塞進後備箱:“什麼嘛,就這點……”
“砰”地一下,他被手刀擊倒在地。
“還錢!”一個憤怒地紅衣男子把好不容易塞進去的莊周拽了出來:“害我跑這麼遠,RNM,退錢!”
“我帶你們去提款……”再裝死顯然不合適,莊周站起身,主動坐上副駕駛:“走!”
“你給我滾後邊去。”紅衣男子拿着槍,把他提了出來,塞進後座:“走!”
懸浮車終於發動,正要直衝青天而去,一隻膿龍巨大的黑影掠過,像抓玩具一樣把它拎了起來,飛往蜂巢科技的方向。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不知過了多久,莊周看到懸浮車都被巨力捏的變形,司機被露出來的爪子釘死在座位上,紅衣男也昏了過去。
身下的大海正在擴大。離海岸線越來越遠。
他從紅衣男身上找出一把激光小刀,在塑料窗上切割出一個開口,縱身躍向大海。
在波浪的中央,一個寬闊無邊的漩渦,緩緩引動着一切,那海面清晰地倒映天空,好像倒映着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