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上山
據不可靠的小道消息,那位已經退隱的紫曜花軍神和老皇帝一樣,厭惡教會。
同樣的,老軍神也打心底對從教會分離出的術士協會極其不感冒。
按照軍神大人的說法,術士的戰鬥方式就是“躲在陰暗角落裏,張牙舞爪半天憋出個屁噁心人”。
當然,這段非官方記載曾經被呈至術士協會總會長的案上。
據傳這位唯一的八階聖術師勃然大怒,連夜找上唯一的八階聖騎——也就是軍神大人的府邸。
按照倫薩大陸的共識,同階的聖術師毫無疑問是要碾壓聖騎的。
但事實是,夜襲軍神府邸的謠言傳出后不久,總會長自此人間蒸發,一晃二十年。
謠言變成戲言、變成戲劇,再然後變成萊茵公民茶餘飯後的樂談。
但所有人都知道,疑似能同階碾壓術士的劍士,翻遍聖歷,也僅有那位山巔的“半神”而已。
李維當然也知道這個傳言。
他同樣也知道,威力越大的術式,施法前搖越長。
很明顯,巷子另一頭的萊茲風馳電掣,很明顯就是在憋一個“更大的屁”。
不過,和喜歡憋大招的術士對決,總的來說還是喜憂參半的。
憂的是,總有死亡之音在耳邊不斷地提醒你:“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但眼下,姑且還能算作“喜”的是,萊茲術成前,尚有時間搏一搏。
所以李維毫不遲疑地摸出了隨身攜帶的銀質陀螺。
“這是你幻術施展的媒介嗎?”
桑吉夫第一眼就認出了這枚銀質陀螺,之前在李維的情報中有提及過。
他頗有些無奈道:“沒用了,所謂奇招,是不會在對方有防備的情況下奏效的。”
“確實。”
李維點點頭,忽然道:“抱歉了,桑吉夫大人。”
隨後將手中陀螺輕輕拋起。
面對大術師,幻術束手無策。
但面對雖身具六階勁氣、而精神海強度頂多三階的桑吉夫,幻術自然是手拿把掐了。
感受不到李維有絲毫惡意,桑吉夫對這聲致歉也僅僅一怔,視線下意識地挪至拋起的陀螺。
然後陀螺就憑空消失了。
緊接着是作拋出動作的那隻手,身旁的李維、身後的殘破診所、身前的長巷,以及巷子那頭的萊茲。
倒映在桑吉夫瞳孔上的一切影像,在下一刻盡數被清空。
桑吉夫目光所及,晚霞遠綴的天穹飛速後退,晦暗的天光復燃起來。
天亮了。
驟亮的光線刺得桑吉夫雙眸微眯,心中不禁湧出極其彆扭與詫異之感。
老練如他,當然明白晝夜不可能真的在一瞬間顛倒。
既然不是真的...
以他的閱歷,瞬間反應過來自己中了幻術,更想明白了李維先前的那句“面對它”,似乎指的是什麼了...
“這臭小子...”桑吉夫不禁笑罵。
但聲音甫一出口,便被漫天呼嘯的風聲蓋過。
不知何處吹來的狂風,將一切聲音揉碎,再稀里嘩啦地撒進桑吉夫的耳朵里。
桑吉夫勁氣自然上涌,護住了高頻顫動的耳膜。
然後護住了已經快要睜不開的雙眼。
這片莫名褪色的空間,入眼之處,儘是一片白茫茫。
陽光在這片蒼白間不斷反射,無休無止。
桑吉夫抹去因刺痛而流出的眼淚,指尖濕潤處,竟還能感受到縷縷涼意。
“嗯?是雪?”
桑吉夫攤開手掌,一片又一片,紛揚的雪花飄墜於掌心。
直至此時,桑吉夫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
“那是...忒涅斯雪山?”
桑吉夫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去。
通體雪白、高聳入雲的宏偉山體在遠處安靜屹立,彷彿撐起搖搖欲墜的天際線。
自己站立之處,正是忒涅斯雪山覆蓋萬里的雪原山腳下。
身後更遠處,則是相鄰而立、綿延千里的落基山嶺。
即便早就知道這是幻境,但以桑吉夫的心性,也不禁出現些許恍惚。
自己此生唯一一次踏上忒涅斯雪原,應該是二十二年前那次萬里奔襲的特別行動...
哦不,再過一個月,就是二十三年前了,桑吉夫心想。
但回憶帶來的並不是溫度,而是重負。
不知不覺中,桑吉夫的呼吸逐漸有些急促、失序。
按理說一名六階劍士的體魄已然不懼風雪酷暑。
更何況這片雪原、或者說是幻境突兀降臨,冰冷雪花的觸感再如何真切,也只是幻覺。
但桑吉夫的心情卻緊張起來
甚至生出想要捂住耳朵、捂住眼睛的衝動。
“臭小子...”他又暗罵了一聲。
但卻無濟於事。
因為那道刻在顫慄靈魂的最深處、只是回想就能令他生出無力感的聲音...
在此刻很合時宜的響起了。
“桑吉夫,舉劍,列陣向前。”
聲音凜峻,甚至冷過雪原積年不化的冰川。
“劍?”
桑吉夫獃獃望着雙手,那柄勁氣幻化的黑色闊劍早已憑空消失。
他脖頸僵硬扭轉,身後不再是李維,取而代之的是匹高過他的健碩駿馬。
紫甲覆身的騎士端坐於馬背,背影融於烈陽中。
背光之下,桑吉夫看不清對方的臉。
但他知道馬背上這人是誰。
從應徵加入騎士團開始,桑吉夫的思想、生命、履歷...
一切的一切,都被烙上了這位紫甲騎士的鋼鐵烙印。
他太知道這覆甲者是誰了...
可,這不是幻境么?
“軍神大人...我...”
桑吉夫開口回應,竟是沒有注意到自己那不易察覺的顫聲。
而這對馬背上的紫甲騎士而言,無疑是懦弱之舉。
“你在遲疑什麼?”
覆甲者語氣沒有絲毫變化,但桑吉夫能聽出不悅。
桑吉夫猶豫了很久,覆甲者就這樣靜靜盯着他。
直到雪原上的風嘯都快凍結時,桑吉夫才低聲問道:“咱們已經翻過雪原...為何還要繼續向山上去?”
這是二十三年來、近萬個日夜,桑吉夫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的問題,也是他深埋於心底、想要親口問出、但萬萬不敢的疑問。
一條深夜急行軍的軍令。
一隊帝國騎士團核心精銳。
一場萬里攀躍的絕殺奔襲。
本該由聖歷以來軍事能力、個人勇武都前無古人的軍神親自率領、誓要鑿穿落基山的斬首行動...
卻並未按照桑吉夫所預想的那般,翻過雪原、從落基山嶺東部抄殺至卡妙部落的腹地。
這場奇襲的詭異氣氛,在攀上雪原的那刻便悄然滋生。
因為折損過兩成的千人精銳,並未如預想的向西穿過雪原,以天降雷罰之勢俯衝卡妙腹地...
軍神的命令是,繼續向上。
向上?
明明已經有了奇襲的路線,為何還要選擇向上,繼續去攀爬那無人曾至的忒涅斯雪山?
那可是生機絕跡的聖山,相傳山頂便是眾神下榻的行宮。
向神域行軍,為了什麼?
這是僅剩八百人的隊伍之中,每位精銳劍士心中的共同疑慮。
但騎士的天職是服從,更何況隊伍的指揮官,是被萊茵所有騎士視作神明的軍神...
因此,二十年前無人出聲,沉默的隊伍繼續向上。
但二十年後,身處幻境的桑吉夫,作為當年那場翻山之旅中的十名倖存者之一,終究還是決定問出這個問題。
“為什麼還要上山?”
覆甲者摘下嚴實的頭盔,一頭獨屬於老者的過肩白髮飄揚而起,融洽於漫天風雪。
或許是幻境的原因,這位老人的面容模糊一片。
但隱約能看出眉眼間的優雅氣質,絲毫不像持劍覆甲的騎士。
“為什麼要上山?”
老人又重複了一遍桑吉夫的問題。
“對啊,我們為什麼要上山?”
老人忽然低頭,望向桑吉夫:“你不是跟着我上過山,還活着走下來了,你不知道答案么?”
桑吉夫身體猛地一顫,雙眼之中的掙扎意味越發濃烈:“我...我...”
“說吧,我也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上山。”
“因為...山上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