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第223章 清心
“這句話很好聽。”
駱指揮使臉上浮現略有些燦爛的笑意,“我很喜歡。不過……”
“不過什麼?還請指揮使不吝指教。”
黃天主動墊上話茬,不至於讓交談氛圍變得尷尬。
駱指揮使笑道:“不過無法說服我,特別在目前的大環境下。”
“目前的大環境?”
黃天聞言蹙眉,疑惑反問一聲,然後誠懇說道,“恕我乃是井底之蛙一隻,不知目前的大環境有何特殊之處,還請指揮使指點。”
“哈……”
駱指揮使輕笑一聲,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起茶盞飲了一口苦得讓人懷疑人生的清茶。
放下茶盞以後,駱指揮使伸手朝窗外一指,隨意問道:“那裏有什麼?”
黃天順着駱指揮使指的方向看去。
那裏有神都天京兩棟最高的建築,欽天監的觀星塔,以及皇宮裏的無名高塔。
不,不是無名高塔。
而是這座塔建成以後就沒有對外公佈過名稱與用途。
甚至傳言從來沒有人進入過這座塔。
駱指揮使所指的,到底是欽天監的觀星塔,還是皇宮裏的無名高塔呢?
通常而言,絕大部分人會認為是欽天監的觀星塔。
因為神都天京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老監正開啟了觀星塔的全部功效,測算天機,明告天下各家所有修士,勿要動用天機類神通和法術,干擾到這次天機測算。
儘管公告之中沒有言明有人干擾了老監正這次天機測算,會有怎樣的懲罰,但是沒人敢不把這則公告不當一回事。
黃天已經有足足七天沒有動用神通“移星換斗”了。
原因嘛。
一是因為老監正是四境之上的存在,黃天打不過。
二是因為老監正背靠大雍王朝朝廷,背靠人間至高、看一眼就差點讓黃天眼瞎的皇帝陛下。
基於這兩點,試試絕對會逝世。
不過黃天並不在絕大部分人之列,所以不認為駱指揮使是在指欽天監觀星塔。
黃天認為,駱指揮使指的是皇宮那座無名高塔。
天下人不知姓名,不知用途的無名高塔!
很多人不知道,但是黃天猜到了,容納“南天門”的地下穹頂溶洞,就在無名高塔之下。
駱指揮使所說的大環境,便是大雍王朝開闢異獸世界一事。
但有些事知道歸知道,不能表露出自己知道,得裝糊塗。
黃天語氣不確定地說道:“欽天監觀星塔?駱指揮使想說什麼?目前的大環境與欽天監觀星塔有什麼關係?”
“呵呵……”
駱指揮使輕笑一聲,隨意說道,“不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就當你不知道好了。”
“學生確實不知道。”
想了想,黃天換了個自稱,強調了一聲。
雖然沒有被雲山書院登記入冊,正式成為儒家士子,但魏公作為一代文宗,親自收為關門弟子,黃天完全可以用“學生”自稱,充為一個儒門中人。
自稱又不僅僅是自稱,更多的是提醒駱指揮使,黃天的身份變化。
他不再是一個攘奸衛天牢獄卒,沒在駱指揮使手下當差!
所以,有些權術,用不到他頭上。
就算駱指揮使用了,黃天也可以不接。
比如現在。
什麼叫“不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就當你不知道好了”?
這是駱指揮使從身份的地位出發,居高臨下地在施捨黃天!
無異於嗟來食之語。
以前忍就忍了,現在真沒必要忍!
“呵呵……”
對於黃天的回應,駱指揮使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黃天見好就收,小小地表示了一下不滿,便不再扎刺,而是端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苦得讓人混身不爽利的茶水。
茶能清心,這四個字不是虛言。
駱指揮使親手種、摘、炒出來的茶,雖然極苦,但是極其清心。
茶水順着口腔進入腹部,瞬間讓黃天感覺到一片清凈。
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
透過局部看全部,透過表象看內核。
駱指揮使為何說自己生平只有兩個愛好,一是插花,二是喝茶?
茶能清心,插花呢?
讓人身心放鬆,陶冶情操?
駱指揮使又為什麼需要清心,需要陶冶情操,放鬆自己?
無非是殺人太多而已。
在駱指揮使溫和的笑容之下,平靜的眼神之下,黃天能夠清晰地感知到,有無數亡魂在哀嚎,有無數的血與火,有無數的罪與罰。
這一次,黃天只想告個長假,順帶着試探一二風向,不想搞出什麼事來。
所以,能不惹怒駱指揮使,還是不惹怒駱指揮使為好。
倒不是怕,而是沒必要。
或許是駱指揮使的養氣功夫不錯,又或許是駱指揮使不覺得黃天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是種冒犯,又或許是駱指揮使城府極深,不輕易顯露情緒。
總之,駱指揮使只是笑了笑,沒有別的過激反應。
笑過以後,駱指揮使語氣如先前那般溫和說道:“我直接問,你直接答,大家都坦誠相待,不要有所隱瞞,可好?”
“好。”
黃天點頭答應。
駱指揮使隨即問道:“你是怕被老監正查出什麼嗎?”
“沒什麼好怕的。”
黃天果斷回道,十分坦然。
這是實話,發自肺腑的實話,並不是神通“移星換斗”之下,俺尋思這是實話所以就是實話的實話。
無論是誰來,無論從哪個方面,無論用什麼秘法,都找不出黃天在說謊。
那天晚上,許宗訓與祝青鸞聯袂拜訪,先後給出警告與提醒。
祝青鸞的提醒且不提,確實是黃天百密一疏。
既然祝青鸞能夠通過景妤的身體情況,推斷出黃天臨時提升的武道境界,其他有心人也能。
關鍵在於存不存在其他有心人。
存在的話,有多少而已。
不過就算推斷出來黃天已是武修三境大師又如何?
父親能降龍伏蛇,母親修成了佛,兒子在武道上取得小小成就,並不稀奇。
先前二十年的資質低劣之說,完全可以解釋成黃唯明的手筆嘛。
反正黃唯明是個筐,什麼都能往裏裝。
許宗訓的警告則讓黃天意識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便宜父親黃唯明主動浮出水面,母親白芸獻出“白蓮菩薩”果位,兩人一起去了異獸世界給大雍皇帝陛下賣命,自己也被魏公收為關門弟子以後,他與大雍朝廷之間只存在一個小矛盾,只發生過一次小衝突。
矛盾在於,朝廷貫徹皇帝陛下的意志,收繳“淫祀”。
衝突則是圍繞着無生老母、國子監祭酒堃蓬、九娘與無極聖祖。
這個小矛盾與這個小衝突,在黃天主動粉碎了“無極聖祖”的神敕以後,蕩然無存。
朝廷要抓的是已經不存在了的“無極聖祖”,關我黃天什麼事?
只留下了一個隱患而已。
什麼隱患?
那就是國子監祭酒堃蓬,當初通過無生老母,追索擊殺初代無生老母之人的時候,有沒有發現神祇扮演遊戲,神祇扮演遊戲之後的遊戲世界,以及神祇扮演遊戲與擊殺初代無生老母之人的關係!
上次隨魏公去異獸世界,雖然只待了不到一個時辰,但是黃天能夠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大雍王朝對異獸世界的重視。
廢太子,侯君疾,那麼多的神祇,二十萬乃至更多的百戰精銳大軍……
以及魏公捨命斬殺應龍。
無不說明,大雍王朝在全力開闢異獸世界。
後來,文昌帝君更直白告訴太乙救苦天尊,九州世界大雍王朝皇帝陛下人間最強,至高無上,就差一天闕,便能在帶領九州世界渡過禹王結界失效一劫之後,舉朝躍遷,統天御地,三界獨尊!
而大雍皇帝陛下做事,向來喜歡做多手準備。
若是發現了神祇扮演遊戲的存在,發現了遊戲世界的存在,以大雍皇帝陛下的這種行事風格,必然會派人繼續追索,找到遊戲世界,找出勾連遊戲世界之人!
因此,黃天在通過冷不丁告假,提出要去大雍王朝疆域之外遊學一事,試探朝廷,試探皇帝陛下。
黃天想知道,在完全可以自由心證的情況下,大雍皇帝有沒有將他黃天與遊戲世界聯繫在一起!
畢竟,就連不知此事全貌的許宗訓、祝青鸞等人,都已經認為擊殺初代無生老母的人,是白芸!
這種認識,雖不中,亦不遠矣。
繼續抽絲剝繭,遲早能夠發現真相。
換句話來講,黃天認為,自己因為“天心法”一事進入大雍皇帝的視線之中的時候,大概率就已經暴露了他才是擊殺初代無生老母之人!
隱患其實不是隱患,而是明晃晃懸在他頭頂的利劍!
只是人都常存僥倖心理,不到最後一刻,黃天不想認下這一點。
當然了,只是不想,並不害怕!
暴露就暴露吧。
所以黃天才回答得這麼果斷,回答得這麼坦然,回答得這麼斬釘截鐵。
聽出了黃天的坦然與無懼,駱指揮使臉上的笑意更甚,隨即很快收斂,轉為肅然,語氣也從溫和變成肅穆,起身說道:
“陛下口諭,你能不在大雍境內搞事,朕很欣慰。朕非獨.夫,不是見了什麼好東西就都想要。但是,朕有一言,提前申明,若是有一天,大雍的局勢發展到需要朕動手去搶什麼,朕絕不會猶豫。你想去大雍之外看看,就去大雍之外看看吧,不要把好東西弄丟就行。”
“多謝陛下。”
黃天在駱指揮使起身的時候,也一同起身了。
聽完駱指揮使宣讀的口諭,按照禮數,躬身作揖。
“大雍境外很亂,你好自為之。”
宣讀完口諭,駱指揮使的神情不再那麼肅穆,語氣重歸溫和,好意提醒道,“丟了小命事小,丟了陛下口中的好東西事大。”
撂下這句好心提醒,駱指揮使迤迤然走出雲山書院藏書閣。
黃天沒有把駱指揮使最後略有些陰陽怪氣的話放在心上,直起身,來到窗前,看向窗外。
那裏,有欽天監的觀星塔,有皇宮裏的無名高塔。
這兩棟建築的高度,是神都天京中的第二和第一。
但也僅僅只是建築中的第一高和第二高。
神都天京,乃至大雍王朝,甚至整個九州世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高,是大雍皇帝。
這是文昌帝君十分鄭重地告訴太乙救苦天尊之事。
大雍皇帝,人間最強,至高無上,可與天道相抗衡!
正所謂站得高,看得遠。
以老監正在天機上的造詣,測算天機的時候,也經常藉助神都天京第二高的觀星塔幫助,正是基於這個道理。
本就人間最強、至高無上的大雍皇帝,藉助神都天京第一高的無名高塔,藉助無名高塔地下的“南天門”,可以看得多遠,看得多深?
黃天認為,應當是上窮碧落下黃泉!
只要大雍皇帝想,願意付出時間、精力與代價,九州世界之中,沒有什麼是大雍皇帝看不見的!
基於這個認知,黃天其實在被國子監祭酒堃蓬追索,在神祇扮演遊戲為了擺脫追索而關停伺服器一段時間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暴露在大雍皇帝眼中的心理準備。
忐忑肯定有,恐懼更會有。
只是藏於心底,從來沒有翻出來而已。
後續,實力不斷提升,心性不斷提升,黃天的立場與做法也在不斷發生改變。
現在回想過去,黃天終於明悟,自己為何在那個時間段里,為何會突然任性行事,順一順自己的心意,把藏得好好的便宜父親炸出來了。
稱之為直覺也好,神通“移星換斗”的隱晦提示也罷,還是神祇扮演遊戲的風險規避機制都行,
黃天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他當時確實存了把便宜父親炸出來,以吸引大雍皇帝注意力的心思。
“我可真夠孝順的!”
想到這一點,黃天自嘲一笑,然後轉身,端起駱指揮使似乎忘記收走的茶盞,又淺淺飲了一口苦到讓人懷疑人生的茶水。
茶能清心。
心主藏神,目為心使。
苦到讓人懷疑人生的茶水入腹以後,黃天感到一片清凈。
眼底深處的一絲陰翳消散了些許。
黃天眉頭微蹙,心裏突然生出了一股陌生感。
好像有些不認識自己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