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圖窮匕見,瞎子仍畫湖
具區浩蕩波無極,萬頃湖光凈凝碧。
亭中老人鬆開了乾枯老枝的手指,眼底流露出一抹異色,那股亂波撼湖,島動浮沉的感覺,頓時煙消雲散,像是一種莫名錯覺。
再度感知,卻只能感知春雨磅礴,靜湖漣漪圈圈點點,再無天地動搖之感。
“是哪位修行高人在南照湖上引渡天地之氣,如此元神力量,可照日月,顛倒乾坤……這等修為,深不可測!”
老人鬆開的乾枯手指微微顫慄,眼眸中的震撼之色猶自浮沉。
他想不通,區區南照湖,怎會惹來如此存在蒞臨?
哪怕只是元神倏地掃過,便惹得人遍體生寒,沉浸在浩瀚無窮的偉力之下!
春雨淅淅瀝瀝,整個閑亭一片安靜,雨珠打在黑瓦,于飛檐處如片片琉璃般滴落。
他站起身,行至閑亭欄杆處,圍爐旁,黑白棋子散落二三,老人的眼眸深邃了起來,吐出一氣,撕開了煙雨。
撣了撣身上儒衫,雙手划大弧,掌與掌交疊於身前,朝着滿湖煙雨行了大禮。
“晚輩白鹿書院弟子孟隨州,恭迎前輩蒞臨。”
聲音中帶着幾許恭敬,迴繞大湖漸消漸散。
然天地依舊寂靜,唯有落雨聲滴滴答答。
“離去了么?宛若驚鴻一現,可老夫一瞥,卻只覺窺見天人余蘊,如此境界,當真令人高山仰止。”
“前輩是為那醉春樓的蓉音嗎?這位小娘子……背後竟是站着如此前輩?”
老人負手而立,儒衫飛揚,緊貼身軀,幾粒春雨闖入亭內,沾染在老人面容溝壑間,帶來的料峭冰涼,令其倏地睜眸清醒。
“霞舉七聖相追游,飛翔八極橫九州,朝升大羅頂,暮宿崑崙丘……”
“以武入道,以道登仙,為仙自逍遙,登樓見長生……”
老人忽而輕吟起來,捋須而笑,眸中儘是嚮往。
…………
樓閣之內。
安靜片刻,倏地炸開了鍋,一位位河洛城中的江湖幫派頭子們,盡皆覺得荒唐。
拍案落下,炸聲四起,怨聲沸騰。
“此樓台之內,乃是我等眾人會晤之所,共同論及河洛城局勢之地,這瞎子,在此作畫,成何體統!”
“蓉姐,你這麾下瞎子,也着實不懂事了些。”
“要畫便讓他到別處畫去。”
……
一位位河洛江湖勢力的頭子們,紛紛看向了那從錯愕中回過神來,杏眸彎彎,似一輪清舟壓星河的蓉姐。
蓉姐似是方才回過神來,瞥了這些人一眼,眸光淡淡,十分清冷:“我們談我們的,先生畫先生的,你們有意見?”
話語落畢。
不少江湖勢力的頭子,惱怒不已,便要喝罵出聲,忽而一陣冷風自樓外狂拂而來,冰雨潑灑,有靴子染水,踩在毛絨地毯上發出的悶聲。
眾人望去,卻見一道嬌弱的身軀扛着一柄大斧,一手還提着顆被雨水沖刷混雜血液的頭顱,一步一步自樓閣外撕開陰沉雲幕,緩緩走來。
正是那在湖畔一人廝殺蓑衣刀客們的青鹿,青鹿揚着光潔下巴,冷酷而至。
原本有幾位欲要動怒的江湖客們紛紛閉上了嘴,一個個眼中流露出忌憚與心痛之色。
蓉姐麾下二青之一,其兄青羊,乃展露過宗師武夫修為,極其強大。
這妹子青鹿卻也不凡,他們在湖畔準備的那些蓑衣刀客,都是幫派中窮盡資源培養的一流武夫,皆是入真,真氣雖不雄厚,卻也不弱。
然而,盡數被砍了個乾淨,此女怕是也有半步宗師的武力了。
原本欲要發難的諸多江湖勢力頭子們心痛那些死去的精心培養的刀客武夫,紛紛忍下了怒意,心頭對蓉姐的忌憚愈發的濃郁。
青鹿扛着巨斧,將頭顱拋在地上,行至了蓉姐身後,順便好奇的看了眼正在桌案上作畫的方澈一眼。
如此環境竟然都能安靜作畫,先生當真特立獨行。
就在眾人氣氛沉悶之際,有腳步聲響起,隨後兩道身影從樓閣中走出,其中一位身着錦衣華服的男子,其側畔還有一位藍衫中年男子。
諸多河洛江湖的勢力頭子們,眼睛紛紛一亮,抱拳作揖,紛紛對錦衣男子打招呼,高喊許城主。
蓉姐則是飲着酒,卻是沒有太大的動作,也未曾打招呼。
城主名曰許白浪,來自帝都許家,曾高中科舉的探花郎,卻是在帝都官場蹉跎了些歲月,最終不知因為何事被下放出了京城,來了河洛城做城主。
許白浪心頭自是憋着一股氣,欲要大張旗鼓弄一番作為,心氣極高。
來到河洛城大概一月有餘,暗中籌謀,如今終於是亮出了屬於他的劍,便是組了這一場局,竟是號召了整個河洛城的江湖勢力頭子,欲將官府之手插入河洛江湖中,主導乾坤。
且最主要目標便是蓉姐把控的行鏢司。
“蓉音姑娘,久仰,本官到任一月,因為事務繁忙,倒是初次見到姑娘,蓉音姑娘莫要怪罪。”許白浪身穿錦衣,他曾是大燕聞名遐邇的三大書院之一白鹿書院學生,一身儒意翩翩。
蓉姐蔥白手指捏着酒盞,飲了口酒,輕笑道:“許城主日理萬機,自是繁忙,妾身只是醉春樓一女子,如何能擔得起怪罪說辭,許城主着實是折煞小女子。”
許白浪儒雅一笑,抱拳作揖后,望着諸多立起身問好的江湖客們,抬手微微下壓:“諸位就坐,此次召諸位前來,除了就着河洛江湖諸多勢力論壇之際,也是說一些事,當今陛下……”
作為白鹿書院弟子,又為探花郎,許白浪的口才自是一絕,洋洋洒洒便致辭了一篇。
隨後,便在許白浪的主導下,開始關於河洛城諸多江湖幫派所管轄的生意之流進行論討,簡而言之,便是官府要插手這些生意,占上幾分,要統轄管之。
正常而言,江湖勢力頭子們應該是反應激烈,對此十分抗拒才對。
可在蓉姐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河洛城諸多幫派、武館、賭場的掌控者們,以極其拙劣的演技拉扯了一通后,竟是一個個答應的十分爽快。
顯然是早早之前,就與這位新城主許白浪暗中談好了。
許白浪面色溫和且儒雅,他站起身,端起酒盞,朝着諸多江湖勢力頭子們敬了一杯:“多謝諸位支持本官的工作。”
“蓉姐,諸位河洛城的江湖好漢們,皆支持本官政策,不知你醉春樓及行鏢司是何想法?”
許白浪最後將目光落在了蓉姐的身上。
樓外春雨雨勢愈發磅礴,轟然如瀑布飛墜,宛若攔斷的山嶽,轟然壓迫墜下。
屋內,氣氛陡然肅殺,圖窮終匕見。
……
蓉姐悠然端坐,蔥白手指捏着酒盞,飲盡最後一滴酒。
隨後款款起身,蠶絲黑紗在穿堂春風拂動下,飄逸的蕩漾着,露出了姣好的身姿與白皙的肌膚,她瞥了側畔不遠處的瞎子一眼,朱唇微微一抿。
青鹿怒目圓瞪,嬌小身軀扛巨斧,一步踏出,渾厚的半步宗師真氣如浪迭起,自周身盤踞肆虐,以倒拔垂楊柳般的氣魄,獨對群雄。
劍拔弩張。
……
側畔桌案。
少年瞎子執筆,水墨暈染,落筆簌簌,仍在畫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