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我的家
鑰匙在門鎖中轉動的時候,就已經聽見,小婷從她的卧室飛奔而出的聲音,她歡天喜地的叫起來,“黑長老,黑長老,哥哥回來了。”
大門自內被小婷打開,小婷拿着雙拖鞋,迎了上來。
隨即,她看見我拎在手中的透明膠袋,看到袋子裏一隻只金燦燦的老虎腳爪,拖鞋突然墜地發出啪啪兩聲輕響,她的歡笑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她薄薄的嘴唇在劇烈顫抖,她黑漆漆的眼睛無助的看着我,妄圖從我這得到肯定的答案。
我終於知道那些穿着黑衣,穿行在鄉野,將前線陣亡將士的死訊,帶給他們家人的信使是什麼樣的心情了,自責而愧疚,我就像是一隻不詳的烏鴉,給人們帶去傷痛與淚水,帶去代表死亡的黑色,像利斧一樣斬斷那生的希望。
小黑破天荒的沒有出來搗亂,它藏在家裏的某個角落,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硬起心腸,點了點頭。
“明早,九點,槍決,這就是他的斷頭飯,他的煙、酒、肉和老虎腳爪,你去不去?你要去,哥哥陪着你去!”我說。
小婷並沒有回答我,她扭頭就跑,跑得咧咧趄趄差點跌倒,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鳥,她關上房門,就像是回到了從前在孤兒院時一樣,她一個人躲藏進黑暗裏,似乎只有黑暗才是她真正的朋友。
我嘆了口氣,把手裏拎着的東西,放在飯廳的桌上,走到廚房,點起一支煙,小黑終於出現了,它鬼鬼祟祟的溜出來,躡手躡腳的踅摸到廚房,它八隻爪子輕提輕放的樣子,實在讓人嘆為觀止,它一躍而起,跳到我肩膀上。
“你剛剛死哪裏去了?你個挨千刀的臭和尚!”我沒好氣的說,這廝也太沒義氣了,一點同甘共苦的覺悟都沒有,生讓我一個人在那頂雷。
它似乎有點抹不開,八隻紅眼明滅不定,這大概就算是在害臊了,“阿彌陀佛,老衲方才正自禪定,神遊物外,小施主歸來一時未察,善哉!善哉!”
“小婷女施主心中頗多愁苦,黑長老可有良方?”往死里擠兌它,方消我心頭之恨,我咚的彈它一個腦奔。
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阿彌陀佛,佛渡有緣人,據老衲所觀,小婷女施主與我佛無緣,善哉!善哉!”
“滾犢子,盡扯這沒有用的!”我一抖肩膀,這廝噹的一聲,失足掉在廚房的地磚上,反正它結實的很,不怕摔壞。
奇怪的是它這回居然沒生氣,它晃了晃腦袋,又跳上灶台,它把自己擱在煤氣灶上,居然嘆了口氣。
“我是真沒招,才躲起來的,我怕看見眼淚,這事我知道的比你還早,就是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小黑的情緒也很是低落,它甚至都忘記了裝和尚,我摸了摸它的腦門,表示已經原諒了它的不仗義。
它咻的一下,再度跳到我肩膀上,它說:“要不去看看?”
我掐滅香煙,走到小婷的門外,房門底下的縫隙處一片漆黑,屋內連燈也沒開,我豎起耳朵聽門內的動靜,卻只聽見呼呼的風聲,沒有哭泣,也沒有抽噎,只有風的聲音。
我的心頓時咯噔一下,我在害怕,我害怕推開門,會見不到小婷,我害怕得握着門把的手都沒有了力氣,那扇薄薄的房門,一時之間竟有了千鈞之重,人只有得到過才會懼怕失去。
我從未想過,在魔都會有這樣一個七拼八湊、奇奇怪怪的家,這個家的成員是自閉症的小女孩,自我認知紊亂的機器蜘蛛,加上我這個從未殺過人的廢柴殺手,可是,這畢竟是一個家呀,這個家有歡笑,有溫暖,有羈絆,有希望,魔都夜晚的億萬盞燈火中,只有這個家中亮起的那盞燈火是為我而燃起,家人們在等待我歸家的腳步,這個家,難道就此毀之一旦?
房門終於推開,迎面而來是初秋帶着寒意的風,白色的窗帘被拉到了窗戶兩邊,它們在風裏飄蕩,就像是兩個被捆縛住,卻在狂亂掙脫的幽靈。
窗戶被打開到了最大的限度,身高不過一米左右夠不着窗檯的小婷,正站在一個凳子上,背對着我們,她齊肩長的黑色頭髮在獵獵飛舞,她靜靜的看着窗外的風景,背影孤單而落寞。
“小婷?”我輕輕的叫了一聲。
“哥哥,你來看呀。”小婷轉頭叫我,我走上前去,站在凳子上的小婷,腦袋剛剛好到我的肩膀,她把小腦袋靠在我的肩上,她用手指着漫天的星星問我,“哥哥,人死後是不是會變成漫天星星里的一顆啊?那就是死亡的終點嗎?”
蹲在我左肩的黑長老,非常不合時宜的插了一句話,“阿彌陀佛,修善者,生三善道,造惡者,生三惡道。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合稱六道輪迴,紅塵世界,億萬生靈,生死流轉,不得出離,怎會化作星星?善哉!善哉!”
我心下暗道不好,我當即斷喝了一聲,閉嘴!打斷了黑長老的賣弄,我側着臉用眼珠對它使眼色,它這才恍然大悟。
“死亡從來不是終點,小婷,那只是靈魂超脫了肉體的桎梏,卸下所有的包袱,對靈魂而言,那是一個可以自由飛翔的新的起點。”我硬着頭皮開始信口胡謅,小婷卻聽的異常認真。
“可是為什麼這裏還是會痛?”小婷指着自己心臟的部位,我的肩膀濕漉漉的,小丫頭的眼淚終於開始奔涌。
我沉默了一會,我說:“因為揮手再見了以後,要等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再度相遇啊,會痛,是因為喜歡,喜歡所以捨不得,捨不得就會痛。”
“噢……”小婷抽噎着答應我。
我伸手去擦她的淚痕,卻發現小臉冷的就像是冰塊一樣,我伸手將窗戶關上,一把抱起小婷,她雙手環住我的脖子,吊在我的胸前。
小黑很識相的去拉上窗帘,打開枱燈,我把小婷放在床上,我掰開她的胳膊,我看着小丫頭的眼睛,“就像小婷喜歡小楊叔叔一樣,哥哥也喜歡小婷,小婷心痛的時候,哥哥也會心痛,我們明天一起去跟小楊叔叔揮手再見好么?”
“老衲也會心痛。”小黑一邊說一邊試圖跳到我們倆當中來。
小婷彎下腰去抱起它,她一邊哭,一邊說:“恩,黑長老也會心痛,小婷再不讓你們心痛了。”
“善哉,善哉,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開心,菜刀小施主,速速的去煮一碗面來開心一下,小婷女施主,可曾餓了?”黑長老說。
小婷一臉的鼻涕和眼淚,卻被小黑惹的破涕為笑,她用力的點了點頭。
番茄雞蛋面,小婷吃的鮮甜無比,黑長老不厭其煩的在旁邊叫她慢點慢點,吃太快對消化不好。
我靜靜的看着聒噪的小黑,吃得鼻頭都滲出汗珠的小婷,心裏是無與倫比的滿足,感謝上天如此豐厚的饋贈!
“小婷,全都吃光了噢!哥哥做得面好好吃!”我溺愛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把她的頭髮弄的亂七八糟。
“黑長老,小婷女施主要沐浴更衣,你好生伺候着!”我開始發號施令。
這廝居然盤坐不動,一副寶相莊嚴的樣子,“老衲乃出家人,這伺候女施主洗浴的事,實在是多有不便,閣下另請高明吧!”
“你都伺候三個月了,多有不便?你自我認知是雞、是耗子、是貓的時候,你怎麼不說這話?”我氣得差點一口血噴它臉上,這廝是要偷懶不成!
“此一時!彼一時也!老衲那會還沒有出家!”這廝繼續耍賴!
“這佛門講究的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大師如此着相,已入歧路,實在讓人痛心啊。”
小婷在一旁敲邊鼓,她也不懂什麼叫做着相,就說:“黑長老,你着相了,歧路,歧路呀!”
“菜刀小施主,所言甚是,老衲有一個好處,那便是從善如流,就從了你這一回!洗澡澡!”它從桌上躍下,一溜煙的就奔了浴室,小婷沖我吐了吐舌頭,我跟她心照不宣的微笑,這種長期以來一起坑小黑培養出來的默契,真不是蓋的。
我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浴室里傳來的沒心沒肺的嬉鬧聲對我而言簡直就是世間最動聽的旋律,我把碗筷放入水斗,正打算洗,手機響了。
“又欺負小黑!”是小黑主人來的短訊。
“沒欺負它,它自我認知又改了,你知道吧?這個月居然要做得道高僧了。”我忙不迭的解釋了一番。
“又沒怪你,解釋這麼多做什麼?喜歡欺負它就欺負嘛,我就問問,今天的訓練怎麼樣?吃得消么?”蜘蛛回了我一條。
看到這條,我樂的直哆嗦,一是這就算是給了我欺負小黑的權限了,黑長老你就等着挨坑吧!二是,這姑娘明明就在現場看到了我那死過去又活過來的慘狀,還特意關照老烏賊不能告訴我她去過,現在短訊里依舊裝作不知情,這演技確實差了點,臉皮也薄了點,可是這關切卻讓我覺得異常溫暖。
“挺好的,全須全尾,活蹦亂跳的,就榔頭這事,比那老烏賊都折騰人啊,我正要問你呢,這刑場在哪?”我確實是要找蜘蛛問這件事情。
“明天我送你們去吧?我正好有時間,你看呢?”
“好,那一言為定!”我回過去。
“早上七點來接你們,晚安。”
“晚安。”我一邊回,一邊往我房間走。
我正愣神的功夫,小婷和黑長老一前一後的竄進了我的房間,小婷在前面跑,黑長老舉着一塊白浴巾在後面追,一邊大嚷着:“女施主,頭髮沒擦乾,要感冒的啊,女施主,請留步,小婷女施主!”
大家想一想,一個腦袋大小的蜘蛛,舉一塊大浴巾,這是多有難度的一件事情,況且它還是八條腿,果不其然,黑長老忙中出錯,它在追趕的過程中,自己踩在浴巾上了,它噗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八隻爪子在空中亂揮,於是乎那浴巾在它身上越纏越緊,簡直把它自己纏成了一枚白色的卵,黑長老氣急,高叫起來:“阿彌陀佛,菜刀,小施主,速來救為師,為師不能動彈了!”
都這會了,還不忘佔便宜呢,為師?都給我氣樂了,這廝那戲已經串進西遊記里去了,怕是拿自己當唐僧,拿我當八戒呢。
“你這賊禿,你是誰的為師?”我故意讓它在那繼續掙扎。
小婷跳上床,靠着我並肩坐下,她好奇的看着自己明天要穿的蓬蓬裙,一時也就顧不上那黑長老了,小婷摸着那雙小皮鞋,問,“哥哥,這是我的?”
我摸了摸她的頭,“明天去送小楊叔叔,咱們穿的正式一點。”
小婷眼眶又開始泛紅,卻拚命忍住沒有哭,這懂事的孩子怕我和小黑陪着她難受。
“菜刀小施主,小婷女施主,老衲要死了,老衲快沒有呼吸了,善了個哉的,你們真就見死不救啊?”黑長老識相了許多,至於呼吸,這機器蜘蛛,有個鬼的呼吸。
小婷跑過去,終於把這黑長老從浴巾中解救了出來,黑長老在得救的第一時間扯着浴巾跳上了小婷的腦袋,它開始揮舞浴巾,繼續它的擦乾頭髮的工作,小婷無奈的閉上眼睛,任由黑長老發揮。
我掏出手機,把手機鬧鐘調成了早上六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