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陽柳依依
玄月十七,日上三竿
冬日裏有些慵懶的陽光灑進窗梗,照在李暮辭的身上。
他有些疲憊的坐起身來環顧四周。蕭渺的被褥已經擺放整齊,人已經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略微一活動,只覺得渾身酸痛難耐,他單手扶額往後倚靠,仔細回憶。
所以......
“我昨天早上還在被人追殺,中午到了臨墟城,下午和朴蘊一起喝茶,晚上和納蘭比武?”
奇妙的一天
他搖了搖頭,難怪自己今天能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去。
穿戴整齊,李暮辭扶着欄杆走下樓去。
樓下的木桌旁意外的坐着幾個熟人。
一頭長發扎在身後的蕭渺正端着一碗菜粥大口喝着,虎皮短褂肌肉暴露的蕭獵生背負一桿大槍,層層亞麻色的布匹纏繞在其上,透出一股野蠻蒼勁的味道。
項脊端坐在一旁,臂環大刀,面色有些嚴肅的和一旁的一個黑衫中年說著什麼。
還未露面,樓下的蕭獵生雙耳微微一動,轉頭看向黑衫中年“申屠,這就是我們說的那個好苗子”
眼見剛剛下樓的李暮辭,被稱作申屠的男人微微抬頭,與李暮辭的目光對上。
申屠空還是第一次聽見蕭獵生和項脊如此推崇一個年輕人,此刻坐在板凳上的他雙目間不由得泛起暗沉沉的光澤。
李暮辭一下樓就看見下面坐着的那個鬍子拉渣的男人盯着自己看,深邃的眼神緊緊跟着他的步伐,讓他不由得一陣發毛。
“咦?”申屠空一聲輕疑,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暮辭,旋即垂下眼瞼,默不作聲的將雙手插進袖口中。
“蕭會長,項先生”李暮辭走下樓還是首先恭敬的對他們拱了拱手,轉頭看向一旁已經開始閉目養神的中年人。
“這位是申屠空,也是我們獵妖公會的絕對高手之一了”蕭獵生對着申屠空指了指,“就是人有些不愛說話,暮辭你理解......”
“你小子”蕭獵生話沒說完,突然被一道清脆的聲音打斷
申屠空睜開雙眼,一股別樣的氣質瞬間充斥着整個客棧的廳堂,並不是蕭獵生身上那種霸道的壓迫感,卻又充滿了不可置疑的危險。
“很不錯”一頭長發,滿臉鬍渣的申屠空嘴巴里清脆的突出三個字,旋即又閉上了眼睛。
“額......感謝前輩的誇獎”
李暮辭送了送嘴角,不是因為別的,這個滿臉鬍渣的大叔說起話來音調居然和小姑娘一樣清脆,給人一種極其誇張的視覺衝擊。
“難怪不愛說話”李暮辭心裏補充道。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申屠主動夸人,你小子給我的驚喜越來越多了”一旁的項脊好奇的打量着李暮辭,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試圖找出申屠空誇讚的點。
“前輩,別看了”李暮辭被項脊盯的渾身發毛,眼前肌肉發達的大漢盯着他目光上下流轉,讓他身上不由得泛起一陣惡寒。
“切,你以為我想看你?”項脊癟了癟嘴,倒也收回了目光。
“好了,正事要緊”蕭獵生拍了拍手,率先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項脊和被稱作申屠的邋遢男子對視一眼,下一刻化作兩道飛影向外掠去。
“這是怎麼了?”瞄了一圈下來還是蕭渺最正常,李暮辭忙不矢的湊到蕭渺旁邊坐下,眼巴巴看着蕭渺希望能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蕭渺晃晃腦袋,揩去嘴角的一縷米漬。“不過我們好像是要去拜訪一位父親的老朋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把我們也帶上”
“搞快的!”一聲雷鳴在兩人耳畔炸響。
蕭渺腰板一直,迅速起身向外跑去,不忘一手拉起在原地愣神似乎還沒睡醒的李暮辭“老爸催人了,咱們搞快”
“蕭叔叔平時也這樣?”李暮辭臉色一黑,對比起昨天蕭獵生一口一個的賢侄,他覺得自己好像上了賊船。
“一直這樣!咱們搞快!”
“......”
一行人的座駕還是之前那一輛可憐的牛車,破損了一面的牆壁現在已經用木板縫縫補補了起來,勉強堵住了窟窿,只是不時還是會有冷風順着木板的間隙溜進來,將李暮辭身上吹出一股寒意。
好在車廂內五個大男人,尤其是蕭獵生三人身上像是溫暖的火爐一樣散發出一股股熱意,一時間倒也能驅走那股寒意。
“蕭叔叔,敢問我們今天這趟的目的地是去哪裏?”李暮辭忍不住打破了車廂內的平靜。
“去了你就知道了”蕭獵生對李暮辭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帶你去見貴人!”項脊沉不住氣,對着李暮辭一陣擠眉弄眼。
“就你話多!”蕭獵生一巴掌拍在項脊背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暮辭感覺整個車廂都震了一下。看着項脊齜牙咧嘴的揉揉自己的背,李暮辭默默估計了一下,這一巴掌落在自己的背上估計不死也得斷七八根骨頭,內心立刻堅定了不要去惹蕭獵生生氣的想法。
“帶你們去柳林,找少司陽缺”拍完項脊,蕭獵生看着心情好了不少,轉頭對李暮辭開口道。
“少司陽缺?”李暮辭疑惑地重複了一聲?
“是的,這是我的一位故友”蕭獵生說到這裏長嘆一聲,眼眸中露出追憶的色彩。
“少司和我一樣,都是歸墟宣洲人。只是少司和我不一樣,他一直說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從我們這裏出去又從何容易?”蕭獵生感慨一聲
“我們這裏的高手出去,在其他的洲可能只是平平無奇的小人物罷了,這種心理落差不是誰都能接受的。更不用說出去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和困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出去的路上丟掉了自己的性命”
“但少司不信邪,他骨子裏有一股我沒見過的韌性,他的天賦很高,當年和我一別,我們約定十五年後要再見,整整五年,整整五年我都絲毫沒有他的消息,但我從來不信他死了,從來不信”蕭獵生說到這裏忍不住感慨一聲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是少司寄給我的。他在信上說他很好,他經歷艱難困苦漂泊到了熾蒼焱洲,在那裏皆是了貴人,加入了一個叫炎門的宗門,成為了那個宗門的弟子”
收到信的那一晚,蕭獵生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喝了兩大壇酒沉沉睡去
“後來,他每個月都會給我寄信,我也會給他回信。我在這邊建立了獵妖公會,他在那邊也從外門弟子晉陞到了內門,又到了核心,未來前途無量”蕭獵生說到這裏,眼中由衷的露出興奮和羨慕的神色,似是在追憶那段歲月。
“直到我們約定的第十四年的那個肆月,他沒有給我寄信回來,但我依舊給他寄了一封書信過去”蕭獵生的聲音陡然低沉。
“他再也沒有寄信回來,我沒有放棄。先開始我以為是他事務繁忙,但這不過是安慰我自己的接口。少司從來沒有超過兩個月沒有消息,我後來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臉上露出一絲痛苦。
“炎門,被滅了......”
李暮辭和蕭渺對視一眼,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什麼樣的勢力能夠覆滅一整座門派?”蕭渺輕聲詢問道
“少司那個時候已經是悟師了,修行的還是外域的高階功法,卻依舊不是一合之敵。連他們宗門的宗師宗主和太上長老,也死於非命。而動手的,甚至只有一個人”
“御榜前89位,寂怨”
看着面前李暮辭和蕭渺震撼的眼神,蕭獵生苦笑一聲
“這就是巔榜,也稱為御榜,域境不出,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能夠阻止御榜的人,只有排名比他更高的御榜強者”
“那一戰,炎門覆滅。寂怨身為御榜強者,卻總喜歡四處大開殺戒,人神共憤。除了炎門,被他覆滅的宗門大大小小有數十家,後來聽說他被更強者出手重傷,一直逃遁到歸墟宣州重傷不治而死。從那以後,歸墟宣州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抱着能夠一飛衝天的幻想一直在尋找他的墓穴。”
“我一直以為,少司死了,我從前最好的友人就這樣死於非命”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蕭獵生早早睜開了雙眼,晃晃腦袋,有些落寞的看向天空。
今天約定的第十五年,而有的人,卻永遠不能赴約了......
他裹上衣服,走出家門來到小酒館。
酒館的老闆還是那個留着白花花鬍子的老人,酒鋪還是一如既往的陳舊。他掏出幾兩銀子丟在桌上,要了兩大杯酒,看着酒杯怔怔出神。
“少司......”他愣愣的喊了一聲,仰頭“咕嘟咕嘟”灌下去一大杯酒,酒水順着嘴角流淌而下,也有的順着眼角流淌而下,不知是酒,還是什麼......
另一隻酒杯被人悄然拿起
“你?”蕭獵生抬起頭來,望向來人
少司陽缺瘦了,他用僅存的一隻右臂端起酒水,僅存的左眼看向蕭獵生,目光一如十五年前的兩個青年約定時那樣澄澈。
“我回來了”少司陽缺微微一笑
“我答應過你的”
“好久不見,獵生......”
“從那以後,少司在這邊娶妻生子安定下來,和妻女定居在城外不遠處的一片柳林里。當年那場大戰少司僥倖存活下來,饒是如此也是斷去一臂,失去了一隻眼睛。若不是如此,他定然有希望衝擊宗師之境......”結束追憶,蕭獵生嘆道。
“即便如此,少司陽缺還是強的嚇人”一旁的項脊吧唧吧唧嘴,申屠空也在一旁讚許的點了點頭
“你項叔叔以前剛進如悟師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定要挑戰一下少司,聽說當場差點被少司打到失禁還是怎麼來着......”
“不是說好不提了嗎!”
“言歸正傳”蕭獵生轉身把目光投向李暮辭
“這次是為了你去找少司的”蕭獵生說道
“昨晚你悟相覺醒的異象,已經不是我們幾個能夠教導你的程度了,少司的悟相與你相似,或許只有去過外域的他能夠指導你前進的方向了”
“拜師嗎?”李暮辭微微一愣,旋即默不作聲
“別覺得他是個殘疾人看不起他,他可是很強的,有資格當你的師傅”一旁的項脊看李暮辭不做聲連忙補充道。
“人家沒準兒還不收你呢”他心裏暗暗嘀咕一聲
“我......”
“嘎吱一聲”,李暮辭沒能把話說完,牛車停了下來。
“怎麼了老滿?幹嘛突然停車呀?”項脊對着車夫老滿大吼一聲“這眼看都要出城就要到了”
“我也不曉得哇!”老滿在前面高聲回復,“前面堵滿了人,蘇家不曉得又在幹啥子哇,門口全是人”
“哼,這蘇家一天天不幹正事,要不是去柳林要過他們這邊,平時請我來這邊我都唾棄”蕭獵生對着窗外唾了一口。
“嘎”一隻烏鴉在天上盤旋,發出一聲難聽的叫喚。
“嘎,嘎,嘎”一道道黑影在天空上盤旋而起,
“我去看看”李暮辭猛地拉開車門,朝外面奔去,一股沒由來的感覺猛地升起,在他的心間泛起一股股寒意。
項脊和蕭獵生還有申屠空對視一眼
“跟上!”
蘇家的大門口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人群擠在一起,像極了一大群擁擠的綿羊。
“麻煩讓讓,謝謝!”李暮辭費勁的撥開面前的人群,不顧身邊的人群的咒罵,一個勁的向前衝去。
“怎麼回事”蕭獵生沒有往前走,他抬眼看了眼天空中盤旋不斷的烏鴉,皺起了眉頭。
“好濃重的血腥味......”
“勞煩讓一下,讓一下,謝謝!謝謝!”李暮辭雙手不斷的撥開兩邊的人群,黑壓壓的人群擠在一起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幾息,或許是幾分鐘,或許是幾個時辰,他面前突然一空,豁然開朗。
一股濃重刺鼻的血腥味隨着冬風送入鼻腔中。
蘇家高大的圍牆頭上,密密麻麻垂掛着好幾十個人頭。脖頸處的斷口參差不齊,很難想像這些傷口是如何形成的。與其說是刀砍下來的,更不如說是鈍刀一點一點挫出來的。
血液順着牆壁蔓延而下,已經被冰雪凍結覆蓋成了暗紅色,變成了一面暗紅色的牆壁。
李暮辭晃晃頭,按壓了一下被擠的有些發悶的胸膛,抬頭看去。
最下方是一個小女孩的腦袋,只剩下一半的髮絲支離破碎零零散散的遮蓋在臉上。
稚嫩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出幾分痛苦。
眼前的冰雪霎時白的刺目,李暮辭不由自主的大口喘息起來。
他有些畏懼,有些遲疑的抬起頭來。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好像抽光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
一排排面黃肌瘦,殘破不堪的頭顱映入眼瞼,他們中的大多數還睜着雙眼,昏黃的眼珠無神的註釋着面前的青年。
最上面那個頭顱是個老人的,乾癟的頭顱凹陷下去大半,不難看出天靈蓋有大半個被打的粉碎。張開的嘴巴里沒有半顆牙齒。
“我們姓田,記住了嗎?”那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李暮辭記得在那個沒有名字的村落,老人這樣對兒子說道。
他也還記得那個小女孩狼吞虎咽的舔舐餐盤上的油漬的樣子。
刺目的雪白變得猩紅,李暮辭感覺耳畔似乎有人在呼喚。他聽不清楚了,他感覺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將要爆炸了。一股股血液以超高速在體內流轉,尖銳的耳鳴在耳畔響起,他的臉霎時通紅。
“聽說這就是沒交地稅的那個村”
“這麼慘?連小女孩都,這也......”
“我說實話,連蘇家的話都不聽,落到這個地步也正常,交了不就啥事沒有了?”
“就是,老老實實交稅不就沒事兒了?我看着就是自己找事自找的......”
綿羊們好像在耳畔竊竊私語,但這不重要。
“我要撕碎他們......我要......”
“殺了他們!!!!!”
一股狂暴的想法刺穿他的胸膛,直衝頭頂,震的他幾乎站立不穩。李暮辭雙拳緊握,鮮血順着指縫滲出,在地上綻放出兩朵血色的小花。
“啪”
李暮辭軟倒在蕭獵生懷裏
不知何時擠進人群的蕭獵生收回剛剛砍在李暮辭後頸上的手掌,面色難看的看着面前的牆壁上隨風輕輕搖晃的人頭。
“獵妖公會,獵的該是這群畜生”項脊怒目圓睜,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先走”蕭獵生冷着臉一揮手,低頭看了眼懷裏已經暈厥過去的李暮辭,搖了搖頭
“也不知道他怎麼了,差點走火入魔了,我們先去柳林,至於蘇家......”蕭獵生磨了磨牙
“早晚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牛車快速起步,避開人群向著城外走去。
“嘎!”
天上的鴉群饒有興緻的注視着下方源源不斷的人群湧向蘇家,像是死亡的嘲笑。
......
“大哥哥?”
“大哥哥?!”
“!!!!!!”
“轟”的一聲,李暮辭猛地一個仰卧起坐立起身子,身旁一個雪白的小不點普通一聲掉下了床。
“哈...哈...哈...”大口的喘息着粗氣,一股濃濃的鬱結之氣油然而生,像是藤蔓般在他的身體裏蔓延開來。
“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由嗎......”明明是嚴冬,李暮辭的額頭卻冒出滾滾汗珠。
第一次,他第一次如此愧疚
也是他第一次如此渴望去廝殺,去戰鬥,去碾碎某些東西
“哇!!!”
可惜現在不是廝殺的時候,剛剛掉下床的小東西發出震天的哭喊聲,李暮辭簡直不明白那麼小的一個小傢伙怎麼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趕忙翻身一撈,一個白色的小不點被他拎上床放在懷裏。
這是個小女孩,大眼睛邊還掛着淚痕,可憐楚楚的看着李暮辭。臉蛋兩邊紅彤彤圓鼓鼓,微微一碰還抖一抖,給人想去觸碰的可愛感。
黑漆漆的瞳孔看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青年,一層水霧眼看又要瀰漫上來。
“不哭不哭!”李暮辭眼看大事不妙,連忙捧着這個小祖宗輕輕搖晃。裹在小女孩身上的白色襖衣摸着軟軟的,顯得小女孩更加柔弱可愛。
連哄帶騙,終於讓懷裏的小傢伙安靜了下來,好奇的看着眼前的李暮辭。
“大哥哥!”小傢伙突然用手指着李暮辭的臉,牙牙學語般突出一個稚嫩的詞,開心的笑了。
“你是真不記仇啊”剛剛一把把人家掀下床的李暮辭頓感愧疚。
說到愧疚......
一股潮水般的愧疚感頓時洶湧着湧上心頭,要不是他,那戶村子的人也不會......
“你醒了?”一道溫潤柔和的聲音打斷了李暮辭的思緒,到現在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原來躺在床上。
房屋裏乾淨明亮,壁爐里燃燒着柴火,床鋪傢具都簡簡單單卻乾乾淨淨。一股好聞的香味在房間裏若隱若現,乾燥溫暖的房間對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簡直是天庭。
婦人將手裏的柴禾添入壁爐,轉過身來溫柔的看着他。
“我叫荷子,歡迎來到我家”婦人普通的面容上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一時間讓李暮辭有點呆住了。
如果有母親這個詞,那麼她的微笑一定是母親那樣的,李暮辭想到。
“咿呀”懷裏的小傢伙揪住李暮辭的衣領,奮力蹬動小短腿想往上爬。
“依依,聽話,不要打擾大哥哥”婦人走上前來輕輕抱起小傢伙攬在懷裏,用手輕輕拍打孩子的後背。
“她叫依依嗎?”李暮辭看着小不點在婦人懷裏昏昏欲睡的樣子輕輕問道。
“她叫陽柳依依”婦人又笑了,她真的很愛笑,笑起來總是很溫暖的樣子。“這是孩子她爸取的名字”她微笑着補充道。
“嘎吱”一聲,木屋的門敞開了。
蕭獵生幾人的身影當先進入,和蕭獵生並排而行的男人清瘦,高挑,有一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見李暮辭醒來,他臉上露出微笑,快步走上前來對着李暮辭伸出右手。
“我叫少司陽缺,你一定是李暮辭了吧?”他友善的問道。
“前輩好!”李暮辭連忙坐起身來看向少司陽缺,面前的男人眸子裏閃爍着光澤,彷彿燃燒着的薪火一般旺盛。
“獵生說你的天賦好,如今一見果然如此,而且和我所修習的功法很是契合”少司陽缺看着李暮辭也有些驚喜。
“那你這不是正好收一個弟子,好把你的衣缽傳承下去”蕭獵生在旁邊趁熱打鐵,對着李暮辭擠眉弄眼。
“你還是老樣子,我不是都說了好多次了,我不會收弟子了嗎”少司陽缺沒有反駁,他還是微笑,就像他的夫人荷子一樣。
“當年的事情錯不在你,不必總是想着當年之事了,陽缺”蕭獵生沉聲道
“是啊,當我始終無法忘記同門的兄弟姐妹,我的師傅,長老們那天的樣子”少司陽缺依舊微笑着,只是微笑中帶上幾分慘然。
“我已經,沒法像以前一樣面對自己了,面對自己的無力,每每想起當初,我都會痛恨自己的無力。現在的我,沒有資格教導這樣一個好苗子......”
“唉,你啊......”見狀蕭獵生也不再勸說,只是在一旁嘆氣。
李暮辭坐在床上思緒翻湧,那股慚愧,憤怒,迷茫的情緒在他心中纏繞。
門外的一抹紅色吸引了他。
他從床上站起身來,在蕭渺的攙扶下走到門口。
天色有些暗了,屋內溫暖乾燥,屋外風雪肆虐。
外面是一片紅綠。
密密麻麻的柳樹一株株在屋外搖曳於雪風之中,翠綠色的柳枝頑強的在風雪中綻放出綠色的光芒。一根根紅色的絲帶纏繞在根根柳枝上,密密麻麻,放眼望去,屋外一層層的紅色夾雜着綠色,在風雪中飄舞。
“夫君和我,喜歡每次做一件好事就掛一根紅絲上去。”荷子抱着陽柳依依不知何時走到門口。小傢伙已經在媽媽的懷抱里沉沉睡去,一絲晶瑩的口水沾染在荷子肩頭。
“他老喜歡用自己的內力去灌輸這些柳樹,久而久之,它們好像也強壯了了不少,到這玄月了也不掉葉子。也不知道啥時候,這紅絲都纏滿了”她望着屋外,頗為自豪的解釋道。
“陽柳依依的陽,因為我的名字帶有陽缺,柳則是想讓她時刻謹記,父母留下這一大片善果,希望她以後能和這些柳樹一樣謙遜執着”一旁的少司陽缺也走來,一手輕輕環住荷子纖細的腰肢,任由荷子把頭顱輕輕倚靠在他的肩上。
“那麼依依呢?”李暮辭轉身看向少司陽缺
“哦?那是想讓她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好看的姑娘不是都叫伊人嘛”少司陽缺笑了,用手輕輕摩挲着荷子的頭髮。
“啪”
李暮辭踏出屋外,刺骨的寒風吹掛在他的腿上,剛剛溫暖起來的小腿一下緊繃。
他又踏出幾步,將整個人置身於風雪之間,轉身,看向少司陽缺。
“依依的依,不只是伊人的諧音”李暮辭的聲音微微顫抖。
“依依不捨的是過去,前輩,我們應該看向的是未來,不是嗎”李暮辭倔強而又執着的聲音鑽進少司陽缺的耳朵,讓他微微一愣。
“我不想依依不捨過去無憂無慮,但卻懦弱無能的自己了”
他緩緩彎下膝蓋,冰雪凍結的大地讓他的膝蓋一陣生冷。
“請您教導我,我有必須變強的理由”
那股迷茫,不安,恐懼,愧疚和執着在這一刻混合在一起,化作青年的一個執念
“我要變強,變得很強很強,求您指教我”李暮辭猛地埋頭,額頭磕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屋內一片寂靜,溫暖的房舍里,蕭獵生,蕭渺等人望着李暮辭的身影默不作聲。
青年跪在風雪中,面前是溫暖如春的房舍。身後是萬千纏繞着紅絲的柳條飛舞,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下,在他的頭上薄薄的鋪上一層。
“求您”李暮辭哽咽道
“我不想再那樣弱小了,什麼都守護不了,什麼都承諾不了,再也不想有人,因為我,因為我而死去,我卻無能為力了......”
恍然間,少司陽缺看見了那個冬天,殘垣斷壁間,少了一臂一眼的他絕望的跪在宗主殘破的屍體旁,嚎啕大哭的樣子。
“要是當時能夠看到自己的眼神,應該也是這樣吧”他想到。
“李暮辭......”半響,司徒陽缺輕聲呼喚道。
青年抬起頭來,身後猛然吹掛起一陣狂風,那萬千枝條和紅色猛地揚天而起,在風中稀稀疏疏的發出脆響。眼前的司徒陽缺似乎站在光里,他的身後是溫暖。
一隻手臂伸過來,輕輕放在他的頭上,讓李暮辭的頭猛地一頓。
司徒陽缺轉過頭看了一眼蕭獵生和蕭渺他們
這次,他沒有笑。
“我!司徒陽缺!”
下一刻,仿若洪鐘大呂的聲音響徹房屋,順着冬風灌入柳林間,那個瘦弱的獨臂獨眼男子猛然爆發出巨人般的氣勢
“炎門第三十一代核心弟子!在此宣告我炎門烈祖烈宗!!!”
身後的柳林間閃爍起一絲絲光澤,那一根跟紅繩似乎泛起璀璨的金光,在跪伏在地上的青年身後綻放開千樹金花,像是魚龍一般舞動。
“老祖在上,今日,收李暮辭為我弟子!徒兒不孝,未能重振炎門昔日榮光!今日,吾在此收李暮辭為我炎門第三十二代弟子!重振光輝!”
蕭獵生轉過身去,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他彷彿看見了年少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司徒陽缺,在斷去一臂廢去一眼的司徒陽缺身上,他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很久今天這樣的場景了。
感受着腦袋上那隻大手的溫暖,在心中緊繃著情緒的李暮辭終於忍不住了。他不斷地懷疑自己,當時所說的自由是什麼,他現在終於明白了。
足夠的強大,才是自由,只是自己已經無法彌補那些村民了。
“師傅,原諒我,到現在才重新面對這一切”司徒陽缺望着天空喃喃道
“倘若你在天有靈,記得來看看我收的這個弟子,應該也是我唯一的弟子了”他臉上重新綻放出笑容,充滿了別樣的韻味。
“為師在”
望着跪在地上因為自責不斷啜泣的弟子,司徒陽缺溫柔的說道,用手掌輕輕撫摸李暮辭的黑髮。
“有為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