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虛與委蛇
沈展玦跟着龍子軒三人來到了關押朱綺霞的柴房中。
朱綺霞，這是個極為絢爛的名字，初聽之時，應是個如霞光般明媚絢麗的女子，抑或是如在赤玄幫時的朱七那般面如冠玉的“男子”，卻絕想不到，是在這昏暗柴房中，被人打得遍體鱗傷的人。
他的神情獃滯，身上那觸目驚心的血痕，就彷彿只是他那朱紅綢袍的紋樣。然而在看到沈展玦進門來的一刻，他的雙眸卻驀然一亮。
沈展玦忙呼號道：“朱七你當真是糊塗啊！”
朱綺霞先是一愣，但見他神情焦急，心知他如今應是為救自己而來，也暫且穩住，瞧他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
“你為何就不聽兄弟先前的勸誡？大表哥和二表哥親兄弟哪來什麼不共戴天的大仇，如今赤玄幫又是神龍盟內的盟友，你出面襲擊二表哥，豈不是又將赤玄幫給拖下了水！當真是糊塗啊！”
朱綺霞被擒以來，心中着實後悔未曾聽過沈展玦勸誡，也想不到這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龍二少爺竟能有如此智謀。她心中千百次痛恨自己的莽撞，是以在面對龍子軒一行人的拷打時，始終不發一語。她如今見沈展玦前來營救自己，便全神貫注地抓住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這莫非是說，我所行刺，是受那龍大少爺的指使？
朱綺霞思量許久，方才抿嘴道：“我沒有選擇……”
沈展玦剛要接下去說，可卻被龍子軒給搶了話頭：“你如何沒有選擇？”
朱綺霞此刻尚不明白沈展玦對龍子軒是何種說法，乍聽龍子軒一問，不禁看了他一眼，又向沈展玦求助。沈展玦此時也沒想到這二表哥如此難纏，背上也滲出冷汗。可朱綺霞應是領會自己所指要引起龍家兄弟相鬥，再往下說也應不出什麼差錯，便輕點頭道：“既然二表哥願意帶我來見你，便說明他是有意要幫你從困境中解脫的，你也不妨大膽將事情原委告知。”
朱綺霞戰戰兢兢地道：“朱七此番向二少爺出手襲擊，正是受到了大少爺的指使。不知二公子可知，我師父，前赤玄幫幫主，犯下了難以饒恕的罪行，是再難出面執掌大局。如今赤玄幫便交託在了自己身上，我朱七哪怕再如何狂妄自大，也明白自己的才能輩分比不過龍盟主、海幫主，自己又全無身份背景比不過兩位龍家少爺。我也知龍大少爺對赤玄幫虎視眈眈，恨不能除之而後快，在如此困境之中，朱七為讓赤玄幫能有立足之地，只得接受了龍大少爺提出的‘交易’……”
她越說便越有底氣，因這困局確是在她當上赤玄幫幫主以後所遇到的，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哪怕與沈展玦所說有出入，亦有分說餘地。龍子軒聽過以後，臉卻已沉了下來，沈展玦見狀，知他心裏已信了泰半，如今只消再添一把火。
“你何以這般莽撞！所謂兄弟手足，你可曾見過有人自斷手足的？二表哥不通盟內事務，將來姑父也必將聯盟傳給大表哥的，只是如今一時想不通罷了，你非但不勸，反還將錯就錯……”
便在這時，袁山與龍子軒低聲說話，沈展玦偷眼瞥見，心中猜測袁山是要提醒龍子軒求證。他便又轉話頭說道：“這下可好，你要為赤玄幫尋靠山，如今大表哥若全然不認，赤玄幫便在你朱七的一念之差中覆滅！再退一步，你要靠山，二表哥便不能當得你靠山么？”
“表少爺莫要分化大少爺、二少爺手足之情！”袁山連忙喚道。
“分化絕非我本意！”沈展玦站起身對龍子軒說道，“我有意想請二表哥進入神龍盟，有三重理由。第一重，展玦坦白是為我自己。如今盟內人人都已知我與大表哥有心有隔閡，我認是我處事不當，可終究是為聯盟好，大表哥也不必如此排擠我，若是二表哥也入盟中，展玦或許另有出路。第二重是為聯盟，比起大表哥，二表哥的才智更能使神龍盟愈來愈強。第三重便是為了表哥自己。”
龍子軒本垂頭凝思，忽聽聞沈展玦所說最後一句，便即轉頭看他，只見他臉上神情堅定，星目中射出精光，叫自己不覺一震。沈展玦拱手說道：“倘若二表哥有心插手盟內事務，展玦甘願受二表哥驅馳，而赤玄幫自然也歸於二表哥麾下。”朱七會意，也連忙跪下表明願意效忠。
龍子軒眉頭緊蹙，顯是十分猶豫，此際袁山和薛影也並不敢出言左右，他們雖知一旦龍子軒決定插手神龍盟事務，必會與其兄龍子豪產生矛盾，可沈展玦的話不無道理，而他二人跟在龍子軒左右自然也水漲船高。
可這並不是個能夠輕易做出的決定，龍子軒一時拿不定主意，可他卻還是讓沈展玦將朱綺霞帶走了。此後更是屏退薛袁二人，獨自沉思一夜。
卻說沈展玦和朱綺霞離開龍府以後，朱綺霞便一直跟在沈展玦身後，她心知自己此番犯下大錯，因而也只待沈展玦的責備。可沈展玦卻一言不發，自顧自地走着。這就如風暴前的寧靜，讓她不禁感到害怕，甚至遠超在被制服時、在被拷打時的恐懼。
在朱綺霞提心弔膽不知多久后，他們走到了一條無人的街。終於，沈展玦開口了：“袁山、薛影二人聯手也絕非你對手，你究竟是如何被制住的？”
朱綺霞想不到他開口竟是問這個，可既聽他問，便也老實說了。
原來，她也算不上是莽撞。在花間酒棧初次偶遇龍子軒時，她並未貿然出手。往後幾日，見龍子軒時常到來，身邊還跟着袁山和薛影二人，朱綺霞也依然能夠按耐住，在打量過袁山、薛影實力並不如自己，而龍子軒又無其他守衛以後，她才終於決定出手。
可想不到還是落入了龍子軒設下的陷阱。雖然薛袁二人均是神龍盟中好手，可朱綺霞得陳玄真傳，又得沈展玦指導靈根修行，要突破二人守備自不在話下。可就在她要接近龍子軒時，卻被他以一柄短小的匕首反制，隨後薛袁二人再撲上來，朱綺霞便就此被制住。
朱綺霞說話之時，已與沈展玦並肩，如今說完，只見他一臉凝重，許久后才道：“想不到做哥哥的頭腦簡單，做弟弟的卻有如此心計。”
朱綺霞偷偷打量他，只看他愈來愈嚴肅，自己也沒來由地感受到一陣寒意。沉默許久，她才壯起膽子道：“此番是綺霞失算，誤入陷阱，多謝沈公子搭救，亦對讓沈公子身陷險地深感抱歉。”
沈展玦聽聞，只道：“只此一次，絕無下例。”
“沈公子今夜膽識魄力，綺霞心服口服。”她說著，便舉誓道，“請圓月作證，今後我朱綺霞定以沈公子馬首是瞻，絕不自作主張，如若有違，便叫我報仇無門，不得好死。”
沈展玦看她舉誓完，淡然道：“你最好要記住今日的誓言。”
朱綺霞道：“絕不敢忘。如今沈公子挑撥龍家兄弟，若是他們聲氣相通，這計謀豈非不攻自破？”
“在聽你說之前，我還會擔心，此刻便已全無憂慮。一個有如此心計的人，絕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對我們如此，對他的兄長也如此。”
“那沈公子此計用意何在？”
“一個心思深沉的人不會相信任何人，也絕不會堵死自己的每一條路。他這不還是把我們給放出來了？”
“這兩條幼龍相鬥，誰會成為天命真龍？”
沈展玦只冷笑一聲，他轉過身望向龍府的方向，淡然道：“誰為真龍，還不是在我們的指掌間？”
他的話任誰聽了都會覺得是無稽之談，可他卻如要捏死一隻螞蟻一般平靜從容，而一旁的朱綺霞也毫不懷疑，彷彿神龍盟已是他們囊中之物。
此後，二人便一個往沈府、一個回鳳儀院各自去了。
沈展玦今夜遭遇着實大起大落。先是被那神捕霍泉懷疑，后又聞朱綺霞失手被擒，再又是隨機應變設局挑撥龍家兄弟救出朱綺霞，從如今來看，倒也是值得慶賀的。
可當他回到自家門前時，那歡愉的心情卻急轉向下，只因在沈府前站着一身私服的霍泉。沈展玦心知在那一番話以後這霍神捕仍沒放過他，也已做好了步步為營的打算，可這般堂而皇之出現在自己面前是用意何在？
他向霍泉走近，問道：“霍神捕莫非還有什麼想要問在下？”
霍泉只笑着擺擺手道：“沈公子一番話，驚醒我這夢中人。既無證據，僅憑推測便懷疑沈公子，是我的不對，應當向公子致歉才是。”
沈展玦一愣，才笑道：“霍神捕言重了。”
“除道歉之外，我今夜前來還想着要與沈公子交朋友的，只盼沈公子不要嫌棄在下先前的魯莽才好。”霍泉微微一笑向沈展玦拱手賠罪。
沈展玦更是困惑，只半說笑似地問：“霍神捕不懷疑在下了么？”
霍泉卻正色道：“我既與你做朋友了，便全然相信你的話，此乃朋友二字的真義。如今夜已深了，在下明日再正式上門拜訪致歉，告辭了，沈公子。”說罷，霍泉便自顧自地邁步離開了。
沈展玦看着他離開的背影，依舊弄不明白——他明槍暗箭，自己也有信心想出一千種方法來應對，可這般……究竟使的是什麼計？
直到看不見霍泉的背影，他也想不到任何解釋。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這看似純良的霍泉，才是他沈展玦真正難以應對的對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