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黑與白 2
晨光尚未降臨，天空中剛剛泛出魚肚白，卻被陰暗的浮雲遮得黯然無光。\\姬絲佇立城牆上，肅然看着遠處的軍隊在黑暗中慢慢推進。麥卡羅將軍和巴利爾站在姬絲身邊，也神情嚴峻，他們感覺到了來自亞迪的隆隆風暴。
春天剛一開始，亞迪就派兵來攻打林風城。這種迫不及待的心理倒是很正常，因為林風城離王城只有二百多里，對亞迪的威脅實在太大。但是在麥卡羅將軍的從容指揮下，亞迪的幾次攻擊都無功而返。
然而前些日子的一場變故，使局勢發生了重大變化。安德烈手下的一名公爵突然臨陣倒戈，投向亞迪。雖然這名公爵的兵力總共也就有八千多人，但是因為這一倒戈，此消彼長，亞迪手中的兵力上升到近五萬，而安德烈的軍隊則縮減到兩萬多，局勢立刻發生了顛覆。而且由於公爵屬下的十幾位地方領主一串聯，整個北方，眨眼間便人心浮動，軍心渙散，安德烈王子自身尚且岌岌可危，哪裏還能威脅到亞迪半分？
與其勞師襲遠，去對付安德烈那風雨飄搖的兩萬多人，還不如就近急攻林風城，以解燃眉之急。因此，亞迪一下子出動了四萬人軍隊，大有一口吃掉姬絲的架勢。
往日熙熙攘攘的林風城裏，小商小販蹤影皆無，貿易集市人跡罕至，宵禁、戒嚴、盤查、修築工事、調集戰略物資……把一個原本風和日麗的小小林風城，鬧得草木皆兵。
姬絲知道，事之成敗，在此一舉，肩上的壓力幾乎使她難以承擔。麥卡羅將軍仍然有條不紊地調集軍隊，安排防禦，儘管身經百戰，但是此次一戰，他已壓上了身家性命，一旦戰敗，天下哪裏還有他的容身之地？
山雨欲來風滿樓，林風城在無邊的曠野微微顫抖。
黑色。白色。
“龍金波一飛傷浪回舍說因砂膛地要多木塔園注。嗡嗡。空月度限克享解無化蓮。嗡。發瑪薩克歐，財沙害龍迪。”
怪異的語句使卡梅斯迷惘地睜開了眼睛。起初他只看到一團模糊的白霧。許多聲音在耳邊轟鳴，就像無數飛舞的蜜蜂。一個纖細的身影逐漸映入眼帘。她一襲黑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碩大的戒指，雙眼在兜帽下閃閃發光，猶如兩顆澄澈而深幽的黑水晶。
“維妮！”卡梅斯不可置信地低叫道。他立刻感到脖子一涼，似乎是一柄匕首架上了皮膚。
“原來是你使的伎倆！”身邊一個聲音怒吼道，“你這卑鄙的女人！”
維妮不無嘲諷地笑道：“沒有我的引路，憑你們？哼！你們能找到這裏？哈哈，你們該感謝我給你們帶來剿滅這些邪惡的人的機會，哈哈。”
“然後你就來坐收漁利。”白袍祭司怒道，“這些黑袍法師死了，你再殺了我們，然後就遠走他鄉？！”
維妮冷笑，“佩服佩服，你把黑袍法師的心理摸得這麼透。你說幾句好話，憑你的潛質，經我的推薦，或許也能成為黑袍法師呢。”
卡梅斯聽到一陣急劇的喘息。他費力地轉動眼珠，看到一個白袍祭司軟軟地歪倒在碎石和土堆之間。看守他的那個為首的祭司白袍上滿是血跡，顯然也受傷不輕。儘管如此，他臉上依然露出足夠的憤怒和剛烈。
維妮臉色一凜，道：“我要帶他走！”
“休想！”白袍祭司激烈地反駁，“你誘惑了這個年輕人，還想把他訓練成黑騎士？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
從我屍體上踏過，從我屍體上踏過……卡梅斯心中一盪。
維妮冷冷道：“你現在又開始保護他了？那你們剛才審問他的時候呢？”她伸手指向卡梅斯額頭的傷口，聲音中流露出逐漸升高的怒氣。零點看書“難道你們不曾把他當成邪惡騎士加以拷打嗎？我倒想知道，你保護他是出於善意，還是想拿他做擋箭牌來威脅我。身為白袍祭司，你不覺得丟人嗎？我都為你們感到羞恥！”
“住口！”白袍祭司大吼道。卡梅斯感到脖子上的刃鋒移開了。“把他帶走！”
“拉斐斯！”另一名白袍祭司在旁邊叫道，“不要放開他！”
叫拉斐斯的白袍祭司在卡梅斯背後用力一推，讓他跌跌撞撞地向前邁了幾步。“我們不需要什麼擋箭牌，更不用靠邪惡騎士來保護我們自己！你現在來啊，看看光明和黑暗哪個更強！”
維妮的臉色驟然一沉，聲音冷酷：“謝謝你，謝謝你自己找死！”
“維妮！”卡梅斯大喊，腳步不穩地向前奔去。
一條黑色的霧柱已經飛出維妮的指尖，霧柱如同兇惡的毒蛇，嘶叫着從他身邊掠過，隨即響起兩聲慘呼。那兩個白袍祭司緩緩倒下，命喪黃泉。拉斐斯手中跳動着一團青白色的火焰，這沒有來得及施放的火球向這邊飛了幾尺，就落入地下，瞬間消失。
卡梅斯獃獃地站住，虛弱地問道：“維妮，你究竟要幹什麼？！”
維妮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波動。“我不能讓你落到別人手裏。因為你我之間有一種聯繫……”
卡梅斯一言不發，轉過身沿着走廊走向地上的屍體，費力地把四具白袍祭司的軀體拉到一起。
“你在幹什麼？”
“把他們埋了。”
維妮默默看着他忙碌。卡梅斯搬了幾塊石頭，又捧了一些土掩在幾具屍體上。過了一會兒，他的動作漸漸慢下來。“維妮，”他低聲說道，“我已經知道拉提瑪納斯之咒是什麼了。”維妮的身體輕輕一顫。
“這人世間，為何要有這麼多的殺戮，為什麼會處處都充滿了**？睿智的卡蘭，請給我帶來智慧之光。為什麼，為什麼……”卡梅斯喃喃自語，似已陷入瘋迷之中。
維妮低下頭，肩膀輕輕抽動了兩下，忽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臉，旋即傳來她低微的啜泣聲。卡梅斯長嘆一聲，慢慢走到她身邊。他伸出手，似乎要撫上她的肩頭，但他的指尖在幾寸之外停住，轉身走回白袍祭司躺着的地方。這一刻，他清醒地意識到，他的力量，他的榮譽，他的信念，完全來自光明。他朗聲道：“我們黑白兩道，根本對立，維妮，誰能填平這中間的無限鴻溝？！”
維妮抬起頭來，表情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似在猶豫着什麼。
卡梅斯也無語，繼續默默地給屍體堆土。
一隻手突然動了動。卡梅斯幾乎跳起來。他飛快地扒開土堆，拉出一具軀體，是拉斐斯。白袍祭司的臉色已經變成灰黑。卡梅斯伸手到他的鼻端，竟然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熱氣。“他還活着！”卡梅斯朝維妮喊道，“過來救救他！”
維妮猶豫了片刻，慢慢走過來，自嘲地說，“你以為一個黑袍法師的觸碰會讓白袍祭司更好受嗎？”她冷笑着吟出幾句咒文，伸手在拉斐斯的額頭轉了一圈。“我只能做到這裏。我已經盡量消除我的法術了，但要治好還得找別人。”
拉斐斯的嘴唇開始微微翕動。突然間，他猛地睜開眼睛，目光直視上方。他獃滯的眼神掃過卡梅斯，過了好一會兒才似乎剛剛認出面前的人。“邪惡的人！”白袍祭司聲音低微地咒罵道，“你玷污了你的血統……你的母親，還有凡娜，都會以你為恥——”
凡娜？我的妹妹？卡梅斯驚呆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拉斐斯的肩膀，猛力搖晃，大喊：“你說什麼！凡娜，你認識凡娜？”
“我最好的弟子。不論是潛質……還是品行，她都比你強一百倍！”
卡梅斯放開手，頹然坐到地上。他絕望地望着洞口，心灰意冷到了冰點。我還活着幹什麼？我活着的意義就是為了幫助殺害我妹妹的老師嗎？想到這裏，他身子一硬，倏地站立起來，不容置疑地盯着維妮，道：“我必須救他！除非你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姬絲憂心忡忡地在城上觀望。
麥卡羅將軍眯起眼睛，仔細看去。初升的朝陽藏在陰雲之後，射出黯淡的絳紅色光線。林風城前聚集了數萬戰士，呼喊和劍盾交擊聲如同海潮般一**湧來。然而在西北方的一座小山丘附近有種異樣的騷動。那邊的隊形有些散亂，許多士兵似乎正在向山丘上沖。
“好像是出了什麼事。”巴利爾學着麥卡羅將軍的樣子，摸着下巴說，“我看可能是他們自己打起來了。”
姬絲微微一嗔，“你還有心思說笑！”但是當她望向西北的時候，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不知為什麼，她心中盪起一股濃濃的不安，隱隱感覺到那邊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而且跟她有關。
“該死！”卡梅斯惱怒罵道。
維妮顧不上說話，她正忙着施展一個法術，在周圍造成旋轉的氣流以防避飛矢，否則他們可能早就被山丘上的士兵射成刺蝟了。當她完成法術時，卡梅斯正在掃視四周。小山丘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圍得緊緊的，到處都是金屬的閃光，簡直是一片刀劍的海洋，根本看不到地面。如果不是因為他曾久經戰陣，多半會被這強大的威勢嚇倒。
“至少四萬人。”卡梅斯擔憂地說。他還不知道前幾天坎撒王城發生的事，所以猜測亞迪一定是派出了全部兵力。
“你還要送這個傢伙回城嗎？”維妮挖苦道。
卡梅斯堅毅地看她一眼，搖頭，又點頭，疲倦地說：“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幫助。我要留在這裏。那些法師們不能再通過我追蹤到你，我也不想泄露你的任何信息——我將帶着榮譽而死！”
維妮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走到一邊，摘下右手的黑手套——一隻可怖的焦黑手掌露了出來，乾癟的皮膚緊貼在無肉的骨節上，像是燒焦的枯枝。然後她又擰轉左手上那枚碩大的戒指，頂蓋啪地彈開了。
卡梅斯疑惑的目光落在戒指腹中。那裏面有一顆黑色的石頭，看起來並不光滑，表面像麥餅一樣粗糙，中央凸出，兩端向相反的方向扭轉。在它的中部有幾個凹痕，看起來像是人臉……卡梅斯吸了口冷氣。當他看着這塊石頭的時候，忽然感到一股怪異懾人的氣息流過全身，令他震撼不已。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到這塊黑石竟然像是活的，表面如同融蠟一樣在緩緩流動！他不由自主地叫出聲：“這就是詛咒之石？”
“你帶着它那麼久，居然不知道它的樣子。”維妮微微一震，指向小樹林，道：“剛才殺的那幾個士兵，他們身上的武器，你去挑一件順手的。”
“你要幹什麼？”
維妮微笑一下，眼中滑過一絲傷感，輕聲道：“既然你想帶着榮譽去死，我就要讓你死得轟轟烈烈！”她輕蔑的目光掃過山丘下如同蟻群的士兵。“聽說他們把你稱為恐怖騎士……那就讓他們看看，你到底有多恐怖。”她舉起雙手，吟出一長串咒文。
一種奇異的陰寒氣息漸漸凝聚在他們身邊，片刻之後，卡梅斯即覺得陣陣發冷。陰雲似乎比剛才更密集了一些，灰藍色和深黑色的雲團不斷擠撞，時而閃出輕微的亮光，就像是無數刀劍的反光映上了天空。突然，一道閃電如同巨大的利劍劃破長天。
閃電來得毫無徵兆，許多士兵本能地跳了起來，愣愣地抬起頭。雲層間跳躍着耀眼的弧光，就像無數飛舞的銀色怪蛇。伴隨着它們的，是一聲震人心魄的巨響。這來自天外的威勢是如此宏大，一些士兵甚至猝不及防，手中的盾牌掉在地上。這聲音蓋過戰鼓，摧動樹梢，甚至連大地都隨之顫抖，一瞬間，天地之間只有它轟烈的迴響，無邊無際地傳向遠方——正是春季第一場驚雷。
參加過這次戰鬥的士兵們至死都對此記憶猶新。歷史學者們會跳過一些細節，直接去討論坎撒王國的內戰是如何造成坎撒的滅亡，而戰士們卻只會記得，在亞迪王子和姬絲公主的交戰中，他們體驗到了什麼。
那是他們從未想像過的恐怖。
當雷聲震響在林風城的上空，戰士們驚愕地看到，從西北方的山丘上衝下一個怪異的生物。它看起來像是一匹巨大的魔馬，黑霧凝成了它的軀體，火焰在它腳下飛揚。這魔馬的每一次瞪視，都會噴出一連串致命的火球。觸到這魔焰的人無不當場倒地，軀體在滾燙的盔甲下萎縮焦黑。
一個健壯的男子昂然端坐馬背，他的背上用繩索捆着一個身穿白袍的人，身前則坐着一個黑袍女子。他左手攬住黑袍女人的腰，右手揮着一柄大劍。閃電不斷從陰雲中劈下，像故意躲避他一般，紛紛落在他的周圍十丈之外。閃電炫目的電光，照耀得他有如從天而降的天神。
他駕着魔馬，呼嘯着一路衝過四萬戰士的陣形。他揮舞着手中的大劍，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電光夾着黑霧就從劍尖暴射而出。那個黑袍女人雙手高舉——有些士兵恐懼地注意到，她的右手實際上是一隻黑乎乎的骨爪——她不斷吟出古怪的頌歌。
雲層為之抖動，風的呼嘯應和着魔馬。士兵們一排排地倒下，就像被收割的燕麥，沒有人能倖存。悲慘的哀號隨之而起，無數戰士的軀體化為飛灰，隨着旋風飄向四周，扑打着其他戰士的身體，讓他們一輩子都記得黏在臉上的那種滾燙腥臭的可怖氣息。
這匹魔馬和它的三個乘客簡直就是死亡的使者。電芒和火蛇圍繞着他們，如同巨大的車輪碾過草地，殘忍地蹂躪着不幸的曠野。
但這才剛剛開始。
倖免的士兵從地上爬起來，獃獃地看着遠去的怪物，隨即又發現自己被更恐怖的東西包圍——那些死去的戰士又重新站了起來！他們被燒焦的面孔冒着白煙，眼睛和嘴巴成了熔蝕的黑洞。這些亡者瘋狂地揮舞刀劍，撲向身邊每一個活人。當一個士兵被砍倒，他就會再度爬起，同樣揮着武器加入這群狂亂的死亡之軍。正如船過水麵的尾跡，在恐怖的魔馬身後，越來越多的死屍戰士沖向自己的同伴，它們的嘶吼聲即使最勇敢的人聽了也會當場暈倒。
亞迪的軍隊頓時陷入大亂。大部分戰士再也無心戀戰，只顧拋下武器四散奔逃，由於互相擠撞而被踩死的人比被電、火和靈屍殺死的還要多出一倍。頃刻之間，亞迪的軍隊已十去二三。
“諸神啊！”麥卡羅將軍喃喃自語。他的眼睛因為驚恐而瞪圓了。和他一樣，林風城上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雞，望着城下的恐怖情景，即使死去的是敵人，他們也都恐懼戰慄。